第8章 花佛堂(1)
一
用“山峦叠翠”这个词来形容武藏的家乡,再合适不过了。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了山区,连接作州各地的要道遍布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高耸于山脊之上。穿过杉树遍布的坡道,再越过中山隘口,随后到达的高地可俯瞰英田川峡谷。每每有路人途经此地,都会驻足片刻。他们不禁会想:“这种荒凉之地,会有人家吗?”
其实,这儿不但有人家,而且还为数不少。在河流沿岸、半山腰以及碎石围成的耕地附近分布着好几个村落。直到去年关原大战爆发前夕,新免伊贺守家族都一直住在河流上游的小城堡里,那里距此仅有一公里左右。再往山里走,就到了因州边境,这里的志户坡矿山很有名,至今还有很多人来此采矿。
这里虽是穷乡僻壤,却是交通要道。人们从鸟取赶往姬路(位于兵库县南部),或是从但马(日本古代地名,兵库县北部)翻山赶奔备前(冈山县东南部),都要途经此地。因此,这个小山村里既有旅馆,又有和服店。每到夜幕降临时,还能看到几个浓妆艳抹的烟花女徘徊在屋檐下。
这儿就是宫本村。站在七宝寺的檐廊上,阿通能看见这些石头砌成的屋顶。“唉,已经快一年了。”她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白云沉思。她是个孤儿,又是在庙里长大的。所以,这个少女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冰冷、孤寂的气质,就像香炉里燃尽的香灰。去年,她十六岁,跟十七岁的又八订了婚。又八在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一起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两人仍音信全无。
一转眼,正月过去了,二月也过去了,阿通望穿秋水,仍不见恋人归来。如今已是暮春四月,她渐渐地不再抱有希望。“听说武藏家里也没收到任何音讯……大概两人都已战死沙场了。”偶尔,她也会向别人诉几句苦。大家也都认为,武藏和又八必死无疑了。有人还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家族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那场大战后,小城堡里出现了很多生面孔,肯定是德川家的武士。
“他为什么非要去打仗呢?我那么反对都没用……”阿通喜欢独自沉思,她在廊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此时,她的表情是多么寂寞、凄凉!
今天,她又坐在这儿,想着心事。“阿通姑娘!阿通姑娘!”有人在叫她。
在寺院的厨房外,有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井边走来,为避免有伤风化,他用黑炭涂满了全身。这个人是但马国的行脚僧,已在七宝寺住了三四年。现在,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正对着太阳晒着他那毛茸茸的胸脯。
“春天到了!”他显得心情不错。“春天虽好,但虱子太多,它们就像藤原道长一样嚣张,快把我咬疯了。我干脆下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不过,这件破袈裟要晾在哪儿呢?晾在茶树上不容易干,晾在桃树上又影响桃花开放。我这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男人,竟为晾衣服而犯起愁来。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晾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咳……泽庵师父,你想一直光着身子等衣服干吗?”“那我就边睡边等!”
“真是死心眼儿!”“对了!明天是四月八日,是浴佛节,人人都要用甜茶洗澡,就和我现在一样。”
说着,泽庵像模像样地打坐起来,他学着释迦牟尼的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二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泽庵煞有介事地模仿着诞生佛的样子。“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阿通被逗得大笑。“很像吧!哪能不像呢?我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嘛!”“等一下,我要把甜茶浇在你头上!”“这可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只蜜蜂飞了过来,这个“释迦牟尼”急忙挥舞双手驱赶蜜蜂。此时,他的兜裆布突然松开了,泽庵只好不再管那蜜蜂,去系兜裆布。那只小蜜蜂就趁这个空当飞走了。
阿通被眼前的情景逗坏了,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哎呦!我肚子好疼啊!”这个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出生在但马。他住在七宝寺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一大堆笑料发生。就连郁郁寡欢的阿通,也时常被他逗得大笑不止。
“对了,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了!”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阿通姑娘!你要去哪儿?”“明天是四月八日,大师父交代的事,我都给忘了!我必须去采些鲜花送进花佛堂,为当日的浴佛节做准备,晚上还得把甜茶准备好。”“你要去采花?哪儿有花?”
“下游村子的河边。”“我们一起去吧!”“不用了!”
“装饰花佛堂需要很多鲜花,你一个人肯定采不过来,我可以帮帮你!”
“可你现在光着身子怎么见人哪?”“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而来的嘛!没关系的!”“那不行!你千万别跟着来!”阿通飞也似的逃到了寺庙后面。不一会儿,她背着竹篓、拿着镰刀,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却跟了过来,不知他从哪儿找来一条大浴巾裹着身体。
“唉……”阿通叹了一口气。“这样总可以了吧?”“村里的人看见会笑的。”“笑什么?”“总之,你别离我太近。”
“别说谎了!你明明喜欢和男人并肩走!”“不理你了!”
说着,阿通先跑开了。泽庵也追了过去,大浴巾被风吹得鼓起来,他就像从雪山走下的“释迦牟尼”。
“哈哈!生气了?阿通姑娘,不要生气嘛!你绷着个脸,喜欢你的人都会被吓跑的!”
英田河的河滩位于村子下游四五百米远的地方,这里已是春花烂漫的景象。阿通把竹篓放在地上,用镰刀尖扒开花根周围的泥土,好几只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
“多么平静祥和的画面!”这个年轻的和尚,十分多愁善感。他站在一旁,像得道高僧一样感概着。阿通忙得不亦乐乎,他却并不帮忙。
“阿通姑娘,你现在的样子是多么安详而平静。世人本可以在百花盛开的净土中享受人生,却非要哭泣、烦恼,从而陷入爱欲和地狱的旋涡,似乎不经历水深火热的煎熬就不甘心……阿通姑娘!我不想让你变成那样。”
三
油菜花、春菊、鬼芥子、野玫瑰、三色堇——阿通把采的花统统放入竹篓里。
“泽庵师父,不要总对别人说教。最好多留意蜜蜂,别再让它叮到头了!”阿通揶揄着。
泽庵却充耳不闻。“笨蛋!现在说的不是什么蜜蜂!我正为挽救一个女人的命运,而传达释迦圣僧的法旨呢!”“真让您费心了!”
“没错!你算说对了!和尚就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职业。不过,跟那些卖米的、卖衣服的、木匠、武士一样,在这个世上,和尚也是必不可少的。说起来,从三千多年前,和尚和女人就是冤家。你看,佛经里就把女人称为‘夜叉’、‘魔王’、‘地狱使者’等等。看来阿通姑娘讨厌我,也是前世宿怨哪!”
“为什么女人是夜叉?”“因为她们欺骗男人。”“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了……哦,我懂了!”“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牟尼是个男人……”“你净胡扯!”“唉!女人哪……”“又来了!”
“女人呀!真让人捉摸不透啊!释迦牟尼年轻时,在菩提树下曾被欲染、能悦、可爱等妖女纠缠而受苦,所以他憎恶女性。可是他晚年之时,也收过女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牟尼还要讨厌女人……不对,应该说是害怕女人。不过,他也说过贤妻应具备四种品德,即性情温和、关心朋友、孝敬父母、任劳任怨。他认为,男子就应该选这样的女人为妻。同时,也歌颂过女性身上的种种美德。”
“说了半天,全都是替男人讲话!”“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男尊女卑’的观念比日本还要根深蒂固。另外,龙树菩萨还对女人讲过这样的话。”“什么话?”“女人呀!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嫁给男人。”“这话真奇怪!”
“没听完圣言,不可妄加评论!后面的那句话是——女人要把身体嫁给真理。”
“……”“你听懂了吗?‘嫁给真理’的意思就是——不要迷恋男人,要相信真理!”
“什么是真理?”“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哈哈哈!”
“反正,说得通俗点,就是要嫁给诚实可靠的人。不要迷恋城里的浪荡子,要在自己的故乡,孕育良好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