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七章 妙语冠巾

宁先生捎着儿子回到家,已经是老晌午了。一进院门,看见院子里拴着一头驴。宁奇眼睛尖,一眼就认出这是外爷爷家的大麻骟驴。他估计肯定是外奶奶来了,一跳下车子,他嘴里喊着“外奶奶”,跑进了屋里。进门一看,外奶奶没来,舅舅坐在炕沿上。宁先生很奇怪,平日里,就是老丈人老丈母娘和几个小姨子肯来,今天怎么小舅子上了门?他想,小舅子上门,保准有事。

果然,小舅子说事了。他对宁先生说:“爹让我来请你和姐姐,小姐姐初六出嫁,爹让你们送亲去。”

宁先生扳着指头一算,初六正好是星期三。他对小舅子说:“初六不是星期天,你回去给爹说,我实在调不开,就让你姐姐送去吧!”

舅舅说:“爹特别安顿了,让你无论如何要去。爹说了,你去了不光是送亲,冠巾、摆早饭这些人面子上的事都得你去说。我们家再没人会干这些事,这你是知道的,爹怕弄不好丢人败姓的,让人家瞧不起。”

宁先生说:“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人家都提倡移风易俗,还冠的什么经,摆的什么早饭?”

舅舅说:“小姐姐找的是个大户人家,听说人家的阵势大得很,万一人家摆设起来,我们也得有个准备呀!”

舅舅说的不无道理。现时,乡下的婚嫁虽然有所改变,但是,更多的人仍然沿续着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的那一套老规矩,繁琐得很。光阴薄的家庭走个程序就行了,光阴好的家庭专门借着这个机会讲排场。找对象讲得是门当户对,这种排场,实际上就是两亲家双方实力的较量,谁也不甘示弱。宁先生听说过,小姨子找的这一家是大户人家,论光阴,他的老丈人无法和人家抗衡,老丈人一定让他去,无非是不要在嘴头子上吃了亏。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想到这里,宁先生抠了一阵子头,对小舅子说:“你回去给爹说,到那天我去就是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三辆娶亲的红车早早停在了方家庄子门口,一阵鞭炮之后,娶亲的人提着红包袱下了车。宁先生是方家的大女婿,今天替老丈人当家。他按照规矩进行完了所有的礼数,新人上车,送亲的也上了车。又是一阵鞭炮,红车出发了。

三辆红车是三辆老牛车。之所以称之为“红车”,是在拉新人的第一辆车的车栏杆上搭了一床红花被,后面两辆车敞着。红车盖得很严实,装饰的也很特别。车头上插了三只箭,三枝箭上各贴着一张纸条,中间的纸条上写着:“姜太公在此凶煞退位”;右边的纸条上写着“喜洋洋”,左边纸条上写着“笑嘻嘻”。乡间有一个似乎有悖常理的说法:“棺材头上有喜,红车头上有煞”,红车的装饰兴许就是对这个说法的一个明证。

宁奇跟着他妈,他妈陪着他小姨,坐在红车里。宁奇算是压轿的。娶亲的路是一条乡间小路,路不平,满路都是牛车轱辘碾压的浮土。老牛车走得很慢,道路的颠簸和牛车轱辘长年累月磨出的“扁”,颠得老牛车象快要散架一样。车上的人象装上去的坛坛罐罐,“叮叮咣咣”摇摆个不停。牛踢起来的土,车轱辘碾起来的土从各里四处向车里卷了进来,从车底板指头宽的缝隙中冒上来的土像用嘴吹一般,直往人的眼睛鼻子里钻。一路上,宁奇呛得一个劲地咳嗽。他伸出手,要拉开被子透透气,被他妈拉回了手。

当一次稀客,那是一种最高礼遇的享受,能陪坐在红车里,则比稀客又高了一等,无比荣耀。窝在尘土飞扬、黑古隆冬的红车里,宁奇却感觉不到丝毫的享受与自豪。他觉得路无比的遥远,他在一种无奈中昏昏沉沉卧睡在母亲的怀里。

“哐当”一声,红车停了下来。宁奇醒了,他听见车外叽叽嚷嚷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娶亲的把头伸进红车,对车上的人说:“碰上红车了,真扫兴!”

一听说碰上了红车,宁奇妈赶紧对妹妹说:“把裤带解下来。”

小姨很不情愿,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下,还是解下了红裤带,给了娶亲的人。紧跟着,娶亲的人递进来一条红裤带,让新人系上。小姨一看,这条裤带又短又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没办法,只好系上。

初六是个好日子,这一天结婚的人多,红车相遇是难免的事。红车相遇,就意味着凶煞相遇。两凶相遇,必有一伤,为了确保双方平安无事,换红裤带是唯一的办法。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说,反正谁遇上了谁都得这么办。

一声震天雷,接着是鞭炮齐鸣,红车到家了。一阵忙乱之后,许多男女宾客簇拥在红车前,接新娘子下车。两位男宾手里提着两条红毡,铺在牛车前面,娘家哥哥抱下新娘,款款放到红毡上。新娘顺着红毡往前走,走完一条毡,便有男宾立马把走完的红毡提起来,接铺在前面。新娘始终走在红毡上,脚不能沾地,一直走进洞房。这叫“倒毡”。

接下来就是吃下马饭,然后拜堂成亲。一切程序像是事先铺好的轨道,顺着轨道做完了所有的事,不能越轨,也不可能越轨。所有的环节一环套着一环,严谨而且严肃。

一般人把拜堂成亲看成结婚仪程上最重要的场合,其实不然,有身份有地位的家庭办喜事,看得最重的是冠巾。

冠巾是整个结婚仪程上的重头戏,男方重视,女方更不敢马虎。女方必须请一个能说会道,反应机敏的人来冠巾。这个人要能见啥说啥,随机应变,说出来的话合辙押韵,还能逗人发笑。冠巾的词也很讲究,编出来的词必须是对新郎官及其家庭的良好祝愿和誉美之词。冠巾冠好了,就会博得婆家人的欢心,对客人就会格外热情,冠得不好,就会被婆家人瞧不起而备受冷落,有的会遭到人家的奚落,搞得十分尴尬。

宁先生本来就是官渠梢冠巾的好手,今天嫁小姨子,一定要给老岳父家争个面子,所以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

冠巾开始,宁先生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天上锦鸡叫,地下草鸡鸣。早不早来迟不迟,正是我给新郎加官时。”

这时候新郎官走了过来,给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宁先生说:“新郎与我鞠一躬,我祝新郎把官升。”

人群中有人对着新郎指指点点。宁先生仔细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来新郎官的衫子是反穿的。宁先生想,如此重大的日子,无意中反穿了衫子是不大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是有意反穿了。如果是有意反穿,那么就是对冠巾人的一种刁难。想到这里,他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给新郎把衣服翻过来穿好,说道:“翻过衣服转过运,新郎今年好财命。”

话刚落音,有人将一面镜子递到宁先生手中。他接过镜子,照了照新郎,说道:“拿起镜子照容颜,照出当今一官员。”

这一说,说得满院子的人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叫道:“好!好!”

这时又有人拿过一把鸡毛掸子来,宁先生接过掸子,在新郎官身上掸了掸,说道:“手拿掸子掸掸灰,新郎一世不吃亏。”

这时又有人递过一把木梳,看看他怎么说。宁先生接过木梳,在手中掂了掂,随口说道:“木梳本是一片柴,长在深山蓬头崖。手拿斧子砍下来,能工巧匠做成材。新郎现在用上它,今后升官又发财。”

这一段一口气说下来,听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宁先生的出色表现,让在场的家人和来宾大开眼界,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位难不倒的冠巾高手。一时间,人们似乎忘记了今天在干什么,一个劲地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说道说道。宁先生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每次都能说到新郎和东家的心口眼眼上。冠巾赢来一阵阵叫好声,再看宁先生,人家不卑不亢,充分显示了一位冠巾高手的风度和气魄。

冠巾正到高潮,出来一位主事人吆喝道:“冠巾到此结束,请各位来宾入席。”

这句话他连喊了三遍,就是没有人动弹,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冠巾不能就此结束。主事人是个精明人,一看事样不对,赶紧改口说:“下面只准说两样东西,说完算完。”

这时有人提着一只大斗送到宁先生面前,让他说斗。宁先生不假思索地说:“宝斗本是四四方,一年能进万石粮。新郎家大业更大,年年粮食装满仓。”

最后送上来的是一杆秤。宁先生接过秤,掂了掂,说道:“秤杆好比一条龙,又称金来又称银。新郎天生好财运,财神爷爷请进门。”

因为主事人规定了,宁先生只能用结束语来结束他的冠巾。他说:“不会说,乱胡诌,冠巾的脸厚不怕羞。多谢诸位来捧场,帮助新郎往回收。”

虽然是结束语,因为说得很得体,又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冠巾的成功,给这个喜庆的日子更增添了喜庆。新郎的高兴自不必说,单说这老东家,今天的冠巾他怎么听怎么顺耳,怎么听怎么爱听,要不是等着开筵席,他真想让这位冠巾的先生给他说上三天三夜。老东家一高兴,传话下去,今天的酒席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啥时候喝好啥时候收场。东家发了话,主事的人自会安排。喝完喜酒闹洞房,闹起洞房耍新人,一直折腾到人睡觉的时候,贺喜的人才陆续散去。

送亲的稀客全都住下了。睡觉的时候,大人都在,唯独不见了宁奇。开头是宁先生找,后来是稀客们找,找了一个多钟头,没有找到宁奇的踪影。宁先生着了忙,不得不告知老东家,喊醒全家的男女老少,庄前屋后,院里院外寻找起来。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急了,宁先生急得一个劲地在地上转磨磨,宁夫人蹲在地上哭起来。忽然,有人说了一句:“会不会钻到墩里去了?”

老掌柜一拍脑门说:“对呀!怎么把墩给忘了呢?”

这家人解放前是个富有人家,土改的时候虽然分去了些土地和财产,但是仍然住在老宅子里。宅院占地十亩左右,宅院四周打了土墙。土墙高一丈二尺,宽五六尺,是用来防土匪的。光有土墙还不足以彻底防止匪患,土墙的东拐角上建了个土墩。土墩的底座两丈见方,高出土墙一丈余。墩的中间是空的,里面架设木梯,顺着梯子可以上到墩顶。墩的四周留着方孔,这些方孔既是瞭望孔,又是射击孔,一旦有土匪来骚扰,全家人躲进墩里,男人们向土匪放上一顿砂子枪,土匪就吓跑了。凡是光阴大的地主富户,为了图个太平,都是打宅子筑院墙。筑院墙必打墩,凡是打了墩的庄子,土匪知道占不了什么便宜,轻易也骚扰不到这里。因此,墩自从打起来那天起,虽然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一个闲物件,或者说成了一个财富的象征。平常墩门扣着,谁也不进去。

众人提着马灯,随着老东家沿土墙走到东墙角的墩门前,发现墩门开着。进得墩来,倒也宽畅,只是常年不进人,周围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地上的浮土很厚,两个小脚印子显亮地印在地上,印在梯子上。宁先生接过马灯,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墩顶。墩顶上有个小平台,小平台上展溜溜躺着一个小男孩,仔细一看,正是宁奇。

东家和稀客们长长出了一口气。众人再次上门睡觉的时候,鸡已经叫了头遍鸣。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日头刚一冒红,满院子的人就忙活起来。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下边面对面摆着两排条桌,甚是整齐。桌子上摆着各种食盒,两边摆着两排茶盅子,盅子里装满了各色茶品。这两排条桌,左边是婆家的,上面摆着衣服布料,挂面油香之类的吃穿用品,右边是娘家的,上面摆的东西与左边摆的大致相同。

这是摆早饭的阵势。

摆早饭,说到底就是娘家婆家比阔气。别看双方摆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实际上在暗中较劲,看谁的质地上乘,看谁的做工精细。双方不摆则罢,要摆,至少要摆一个旗鼓相当,若有一方出手小气亮出寒酸,不是主大欺客,便是客大欺主,都是很臊毛的事情。

光摆出东西来还不算,还要说。谁来说?还离不了娘家的人,不过这一次婆家的人也得说,这是规矩。娘家的人自然是非宁先生莫属。

太阳一杆子高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开始说早饭。宁先生来到八仙桌子前面,先向围观的人们作了一揖,说起他的开场白来:“天上锦旗遮玉兰,地上凡人摆早饭。两家摆饭成双对,好像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八仙桌子放中间,二龙戏珠在两边。上摆美味和茶糖,专请八仙来品尝。”

他是因为看见八仙桌子上摆的是八个盅子,便定了一个敬八仙的基调。他走近八仙桌,端起一个盅子,指着盅子说:“这个盅子真出奇,又光又亮惹人喜。头一个盅子让谁接?首先敬给汉钟离。”

他又端起第二个盅子说:“这个盅子胖又墩,看着像个不倒翁。八大仙人谁合适?把它敬给吕洞宾。”

场子里发出一阵笑声。说到第三个盅子,他故意变了个腔调,说道:“这个盅子低又矮,放到市上没人买。送给谁人都不妥,最好送给李铁拐。”

话刚落音,场子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于是,他端起了第四个盅子,他揭开盅盖,从里面捡出一块皮糖来。皮糖是软的,他三捏两捏,把皮糖捏成了一只公鸡的形状,又给公鸡嘴里衔了一棵草,指着说:“这只糖鸡好不好?嘴里衔着灵芝草。灵芝草,是贵宝,送给骑驴的张果老。”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喝彩声。

他又端起第五个盅子,揭开盅盖一看,发现这个盅子里的茶料抓得有点少。他心中窃喜,他要借这个盅子发挥一番,压压婆家的风头。思谋已定,他左手端住盅子,右手握住盅盖,在盅口上使劲刮了几下,说道:“这个盅子没抓够,七不够来八不凑。其他仙家不好送,送给当官的曹国舅。”

话音一落,只见几个操心帮忙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谁抓盅子的时候出了个这么个闪失,让人家抓住把柄当众数落了一顿。

宁先生并没有到此为止,既然已经占了上风,他要抓住婆家的疏忽,把这种占上的风头保持下去,要一胜到底。

他端起了第六个盅子,从盅子里拿出一块皮糖来。这块皮糖和先前捏糖鸡的那块相比,切的又小又薄。他挑的就是它。他把皮糖举起来扬了扬,说道:“这块皮糖切的薄,糖不糖来果不果。小里小气没法送,请你送给兰采和。”

听到这里,老东家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直向几个干活的瞪眼睛。他的心里很清楚,面前这个说早饭的决非等闲之辈,闹不好要出他的洋相。他叫过来一个帮忙的人,趴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离开了早饭桌。

说话间,宁先生揭开了第七个盅子的盅盖。他用手指头在盅子里刨着,像是在找什么。最后,他干脆把盅子里的茶料都倒在桌子上,仔仔细细找起来。人们凑到跟前一看,这个盅子啥都没差,唯独差了枣子,再一看,皮糖放了两块。

只见宁先生拿起皮糖,捏了两条龙,他一手端了一条龙说道:“本来二龙要戏珠,差个枣子把我难住。请你们赶紧补齐全,把它献给何仙姑。”

明明知道娘家的人在挑毛病,可是人家挑出来的毛病是实实在在的,又说得如此圆滑,让婆家的人干气没说的。听到这里,老东家把手一甩,扭头走出人圈。情急之中,不小心绊倒了板凳,他老人家也差一点摔倒,引起一场哄堂大笑。

这时,宁先生端起了最后一个盅子。这次他没揭盅盖子,而是端在手上端详起这个盅子来。这个盅子的工艺很粗糙,颜色泛青,上面有许多黑色的麻点,釉水也不光亮。他端着盅子说:“这个盅子没样子,只能喂猫盛浆子。

如果仙家不嫌弃,把它送给韩相子。”

八个盅子刚刚说完,冷不丁,又有人端上来四个盅子。

这里的意思很明白,现在已经把八仙说完了,新增加的四个,看你怎么说。

摆早饭放茶盅子有讲究,只能摆双,不能摆单。最少摆两个,叫双喜临门;四个,叫四季发财;摆六个,叫六六大顺;摆八个,叫八仙贺喜;摆十个,叫十全十美;摆十二个,叫十二齐天。今天东家摆下了八仙贺喜的格局,宁先生只能按这个路数说。

八仙就是八个仙家,突然增加了四个盅子,宁先生心里明白了,这是东家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这道难题有两大难点:一是看你如何把面前的四个盅子和前面的八个盅子衔接起来,而且要衔接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二是他虽然没有揭开盅盖,但是他能感觉到,盅子里装的东西肯定与前不同,说不定尽是些日鬼子弯三的东西,看他揭开盅盖如何反应。想到这里,只见他向前一步,指着这四个盅子说:“剩下的盅子没送完,交给刘海洒金钱。在场的亲戚都有份,保你益寿又延年。”

这一说,既把剩下的盅子做了个很圆满的交待,又说了个满院吉祥,皆大欢喜。

说盅子告一段落,下面该说条桌上的东西了。宁先生喝了口茶,拿起一把子挂面说:“挂面好比一条线,拉起两家好姻缘。下到锅里团团转,合家欢乐共团圆。”

他又端在起一盆大米说:“白米好似珍珠散,金银财宝数不完。要问珍珠何处去,拿进厨房焖干饭。”

他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足有七八寸长的油果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飞舞的姿势,说道:“油果子好比五爪龙,摇摇摆摆在空中。风调雨顺年年丰,老天保佑庄户人。”

这时人群里一片呼声:“说得好!说得好!”

宁先生向人群扫了一眼,老东家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回到了这里,坐在椅子上,仄着耳朵听。宁先生想,既然东家回来了,凡事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下面的东西平平稳稳说完,平平稳稳收场了事。这时他端起一盘扯皮说道:“扯皮好似磨一盘,一刀一刀切成片。各位亲戚吃一口,又白又沙又香甜。”

说完,他端着扯皮走向人群,一会儿,一盘子扯皮被众人狼叼鸡娃子一般,分了个精光。

下面该说衣服布料了。这次他没有一件一件地说,而是指着那些衣服布料笼而统之地说了一通:“好衣服,好料子,大红袄子袍罩子。红花绿叶绸缎子,正好做个被面子。”

说到此,该说的总算说完了。他说结束语:“说得喜来大家喜,说得不好我丢底。说到最后没说的,女人尿尿没捉的。”

最后一句调皮话,把众人笑了个前仰后合,有几个羞脸大的女人,红着脸钻出人群走了。

摆早饭并没算完,接下来该婆家的人说了,他要说的,自然是娘家人摆出来的东西。老东家对摆早饭看得很重,事先请了个老先生,专门来说早饭。娘家摆的也是八个盘子,老先生刚说了两个,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觉得没意思。眼看人就要走光了,东家觉得很扫兴,便草草收了场。

太阳升上了半天空,所有的人都已经饥肠辘辘,盼望着早饭。早饭是长面,取的是夫妻恩爱、天长地久之意。饥饿的人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新娘的亲自下厨。今天,新娘切好了长面孝敬了公婆之后,其他的人才能动筷子。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昨天的新娘子抬上抱下,脚都不能沾土,那是娶来的贵人。今天则不然,今天的新娘子已经成了新媳妇,是媳妇就要下厨房,就要亲手擀长面,就要亲自端到公婆的面前。这样做,一来要立下勤俭持家、孝敬公婆的规矩,二来要看看新媳妇的锅灶,亮亮手艺。好在新媳妇自幼出身贫寒人家,从小就围着锅台转,练就了一手好锅灶,再加上嘴甜,两声“爹”“妈”,一碗长面,直乐得老两口合不拢嘴。

一顿长面,哩哩啦啦吃了半晌午。没办法,吃饭的人太多。吃完了长面,宁先生向老东家告辞。他觉得,客走主人安,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再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然而他想错了,老东家根本不让他们走,他把宁先生叫到堂屋里指着一溜炕桌说:“你看看,认大小的桌子我都设好了,你能走吗?”

宁先生说:“多谢老姨爹。认大小的事我知道,今天新人们认的是婆家的亲戚,我们在这里也打扰了两天了,再就不给你老添麻烦了。”

老东家一听,故作嗔怪之色,说道:“俗话说得好,不攀亲是两家,攀了亲咱们就是一家,啥叫打扰?啥叫麻烦?这么说就见外了。按我的计划,让你们多站几天,到了三天回门的时候和新人一起回去。实在要回,也得等认完了大小,吃完晌午饭再回也不迟。”

看着老东家一片诚心执意挽留,宁先生只好留了下来。这时候,男方的舅舅舅妈、姑爹姑妈、姨爹姨妈以及户下的叔叔大爷、小妈婶娘这些嫡里亲戚陆陆续续走进堂屋,按照长幼尊卑围着炕桌坐了一圈。宁先生扫了一眼,这些人有说着笑话的,有闷着头抽烟的,有面露为难之色一个劲地拿袖子擦脸上的汗的。

这种场面宁先生经得多也见得多,围坐在炕桌前的长辈们丰富的表情所反映的复杂心情,他最明白。不客气地说,这桌酒席是一桌鸿门宴,名义上是让新人认大小,实际上是逼着这些长辈们出汗出血。认大小并不白认,当新人端起酒杯称爷道奶认姑认姨敬上喜酒的时候,接下酒来就得递上钱去,送到新娘手里,以示祝贺。光阴好的亲戚可以借此机会摆摆阔气露露脸,光阴不怎么样的亲戚此时此刻如坐针毡。这种场合做的都是人面子上的事,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因此,不冒汗那才叫日了怪了。“人情不是债,提起锅也卖”,真是说啥有啥。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过头,细细想来,才叫说到骨头里去了。

果然,今天的认大小进行得很艰难。整个场面笼罩在一种虚伪的欢乐中,每个人努力发挥着自己最大的能量来充实着自己的虚荣,用以维持各自的自尊。大家笑得都很吃力,端酒的手颤抖着,递钱的手颤抖着,每个人都出了汗。桌子上的酒菜成了摆设,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看得出来,在座的人一个个都很紧张,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马上会引来大众的目光。

宁奇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送亲。轰轰烈烈的场面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快乐与兴奋,倒是一个人爬上墩去,遥望蓝天,遥望大地,看着变小了的牛羊和人们慢慢地蠕动,很有意思。这次送亲,也有让他大开眼界的时候,那就是他爹出色的冠巾和精彩的摆早饭。在他的眼里,他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顶多是领着学生们唱唱歌、跳跳舞、跑跑旱船、扭扭秧歌什么的,从来没有见他干过这种行当。宁先生的冠巾和摆早饭的说词,他听的不是太理解,可是他很佩服他爹见啥能说啥,而且说得很连句,众人都爱听。一阵阵的喝彩叫好声,说明他爹是个能人。

让宁奇不能忘却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结婚的头一天,奶奶让他妈带着小姨到三里之外的舅奶奶家住了一晚上,说是“躲灰”。舅奶奶家很穷,两间小屋黑古隆冬,满墙尽是碾死臭虫留下的血斑。这一夜,他让臭虫叮得哇哇地哭,浑身布满了红疙瘩。第二件事是娶亲上门的时候,娶亲的人送来的许多东西,什么各种包子、什么冷肉换热肉、什么清水换泔水,他都没记清,他只看见两个又大又白的馍馍上的两个枣子又红又大,便随手抠了下来吃了。没想到,枣子刚喂到嘴里,他爹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后来问他妈才知道,那两个馍馍叫离娘馍馍,谁都不能动,只有新郎和新娘能吃。吃了它,就能够生儿育女。于是宁奇总算搞明白了一件事情,女人肚子里的娃娃原来是吃上大馍馍怀上的。第三件事就是压轿坐红车,又呛又闷的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就是结婚,这就是一个初入人世的孩童对于人间最美好的事情留下的最原始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