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声(2)
“你们坐呀,坐呀,实在对不起,没个好坐处,茶也不好。抽烟?”
“不要,谢谢。”
“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招待了。”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要什么招待。”路大为客气了一番,然后把话头引入正题。他向根满宣讲一系列党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绍省城里和县城里的革命形势,希望根满在这个村子带头烧火,尽快成立贫下中农的造反组织。在这一说服鼓动过程中,大学生尽量运用本地农民可以听懂的词汇。
根满打了个哈欠,没怎么听进去。他暗暗着急,眼看着日头爬上了屋顶,但这几个学生伢还不走,还在这里神叨叨地闲扯,就不怕耽误他刘根满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车了两坵田的水,到年终算工分,黄瓜打锣去了一截,他找哪个要饭吃?
不过,烦恼之余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觉得城里人找他来闲扯,还是一件比较体面的事情。学生伢给他送来好些宣传资料,他以后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纸,不必去找树叶子和树棍子。想到这里,他精神振奋地一拍胸口:“你们找我,真是找对了。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莫说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猪,下水塞涵洞,没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说哪天捉个鬼给你们玩玩!”
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大学生们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们邀请根满出任公社文革筹备小组负责人之一,刘根满没听清,但一口应承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路大为这几次上门,队上社员对根满客气多了。尽管私下里有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但大家一见到他,总是满脸带笑,甚至点头哈腰。他跨进别人家的大门,立刻有人给他递红漆椅子,递水烟筒,筛上姜盐豆子茶——这可是史无前例的隆重。到最后,太阳从西边出来,连公社的孟书记也前来登门拜访。
孟书记是什么人?经常穿着凉皮鞋(塑料凉鞋),戴着亮壳子(手表),洗脸用香碱(肥皂),一身的现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这次没有骑自行车,还戴了个十分朴实亲民的斗笠,刚走进村里,根满一见他就脔心冲,以为又有什么麻烦上身,吓得打开后门就往山上溜。
“根满,刘根满——”
听见公社秘书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满同志,你回来,孟书记找你有事呢。”这是秘书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两手打颤,心里打鼓,犹犹豫豫从后山上下来。不过令他惊奇的是,平时骂人像阎王老子样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满脸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砖上,还递过来一根纸烟。
“我有,自己有。”根满的手往后缩。
“不要客气嘛。”
他好容易接过那支烟,但半天不敢抽,太阳穴上还有点冒汗。“孟书记,对不起,我家里连老木叶也没有了。”
“把我们当外人呵?我们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书记,我这一段遵纪守法,既没有偷队上的红薯,也没有偷队上的茶叶,不信的话你去问玉堂老倌……”
“你说什么呢?”对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员,我们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今天我们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书记越是和蔼可亲,根满就越是紧张,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在玩什么诡计。他记不住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对路大为拿来的宣传资料十分在意,翻着看了看,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秘书问他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问路大为这些学生伢有什么打算,最后还希望他根满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站稳贫下中农的阶级立场……“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你刘根满也是最听党的话。对不对?”
“对对对,你们指东我就打东,你们指西我就打西!没说的!”根满也来了一番豪壮。
说到最后,对方好像也没有什么诡计。
根满一连抽了孟书记几根纸烟,觉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学生来了,孟书记也来了。村里谁抽过孟书记的纸烟?玉堂老倌没有,麻子会计也没有,至于刘裁缝那家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兴,话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凉时,从他口里飞出来的宏论经常使左右邻舍惊异不已:
“你们晓得不?现在就是要斗修正主义。那修正主义实在恶毒,吃了豹子胆,经常披着马克思的大衣,打着列宁的伞……”
“根满,修正主义老是打伞干什么?那里经常落雨呵?”
“根满,修正主义天天穿大衣,是虚寒上身吧?”
根满没法回答这些理论问题,记不住大学生是怎么说的,只好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你们也太没知识了。六月炎天穿什么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贼!赫鲁尿壶最喜欢偷东西,不是个好货。”
他把苏联领袖赫鲁晓夫说成了赫鲁尿壶。但听众大多数还是一知半解,没有吭声,只有两三个人加深了理解:啧啧,这个尿壶也太巧滑了,太反动了。
也有人小心地劝他:“根满伢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为妙。我们泥腿子老老实实做田是正经。”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粪,你早点去睡觉吧?”
在公众场合,扫兴的劝告令人不快。“怕什么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里人都是这样讲的,坳背冲的人也是这样讲的,我就讲不得?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讲话不犯法,有话只管讲。”
后一句,是他顺口编出来的。刚出口,自觉有点心虚,因为不记得路大为那天传达的原话是否如此。不过他发现听众都无言反驳,好些人还信以为真,叽叽喳喳展开议论,于是又飘飘然起来。哼,有什么关系呢?毛主席只怕也是这样讲过的。
此后,他成了毛主席在刘家大屋的嘴巴,语录创作法所向无敌。举例来说,那天他到一个富农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对方发现了。对方大喊大叫:“根满兄弟,你要积点阴德呀。手脚不干不净,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说:“毛主席说,四类分子不老实,你还想翻天?”这话很灵,吓得富农婆赶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队上借五元钱,说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晓得他在说假话,平时闭起眼睛借,决算时变成超支户也不管,所以不怎么同意。根满脸一沉,又编出一条:“毛主席说,搞社会主义就是有钱大家借。”这一来,队长也哑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条子。
用得顺口,“毛主席说……”就成了他的口头禅,队上很少有人看书读报,自然也就无人拨正他。
根满就这样过了一段比较爽快的日子。
不过,南瓜几餐就吃完了,五块钱也只容他端得几回酒碗,生财之道还是个问题。他在茅屋里睡了两天,望着屋顶上那个掉下来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猪油葱花面,缩一缩鼻子,似乎还能嗅到香气。他从床上弹下来,捶了捶脑袋,觉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应该继续进行下去。姓路的大学生不是要我带个头闹革命么?不是要我尽快成立造反派的组织么?他根满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夹着一些宣传资料,去寻找革命的同志。他没有料到,山里人对这种事总是有些怀疑和畏惧,最关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记工分,革命还有什么意思?玉堂老倌觉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要紧跟,但那是城里人的事,他们反正吃了饭没事做么。乡下人抓泥捧土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鬼打锣?……就因为这些闲言碎语,根满忙碌了好几天,只找到两三个热心人。一个是完小的民办老师,因为西式头就像盖在头上的半边瓦,所以外号叫“半边瓦”。另一个是王漆匠,他听说城里搞“红海洋”,到处都刷出了红彤彤的油漆语录墙,使漆匠们都赚了大钱,因此总是埋怨青龙峒宣传毛泽东思想太跟不上形势。他们凑在一起,不知是出于对红袖章和红旗子的好奇,还是出于对猪油葱花面的热爱,决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烧起来。尤其是半边瓦最着急:“你们看看石桥镇吧,造反派组织早就成立起来了,我一位同学早就当司令了。我们再不行动,青龙峒就面子扫地了,像什么话!”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们的“青龙公社贫下中农孙大圣兵团”横空出世,第一个行动就是找来几尺红布做旗帜,然后举着红旗出发,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邻近十几个屋场:坳背冲,唐家桥,岩坪坝,团鱼冲,傅家坡,烂石桥……口号一路喊过去,声势相当浩大,给寂静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热闹。可惜的是,修正主义早被红卫兵斗完了,他们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块绘花的玻璃镜,把一个已经捣毁的土地庙再捣毁一遍。
烈日照得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风吹得口里像要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满不免怨恨起路大为来:你们也不留下一点?
他们没有预先考虑吃饭的问题,临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个徒弟就住在烂石桥,家境还不错。在王漆匠的建议之下,他们决定去那里解决肚皮问题。
走到烂石桥的村头,突然有人叫:“根满伢子。”
抬头一看,是公社社长丁德胜来了。见到他,根满的战友们有点畏,纷纷往路两边躲。其实来人模样很平常。山里人的小个子,黑脸,全身瘦精精,像一只熏烤过的老山鸡。他戴着一顶刷了桐油的铜色斗笠,提着两皮水车叶子,一双赤脚沾泥带水,正从垄对面看禾过来。“你们到这边来搞什么?来买秧?”
根满马上让路,“我们……嘿嘿……来破四旧……”
“破四旧?”社长眉头一扬,朝这行人打量,“哪个要你们来的?孟老倌?”
“我们,嘿嘿……自己……”
“自己?根满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四旧。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以后还想找媳妇?”
“丁社长,我这就回去洗干净。”
“根满伢子,四旧是要破,不过我喊应你们,莫做缺德的事。社员们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几角钱。打张床要费几百个工分。费力不费力?”
“当然,费力……”
“准备一套嫁奁要几年的积蓄,可不可惜?”
“当然,可惜。”
“晓得就好。”社长缓了口气,走出几步又回头补上:“我不管你们破四旧还是破五旧,如今田里干得厉害,你们要想吃饭,赶快回去跟我车水!”
“对,车水,昨天都在车的。”
“告诉你们队长,横冲子那八坵田赶快车满。抽水机烂了,来不成了。”
根满提了提抄头裤,兴冲冲地说:“好,我这就去。”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讨好的话:“丁社长,横冲子要车,丝瓜冲也要车满吧?”
对方似乎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请示,没答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这一盆冷水,孙大圣兵团的战友们都像断了根的瓜藤,无精打采泄了劲。有的后悔今天没留在家里泼辣椒秧,油漆匠后悔今天有两张椅子还没漆。根满是个为头的,有气只能往肚里吞。正巧这个时候有条白狗走到他脚边上,他好像觉得所有霉气都是这狗带来的,冲上前,狠命一脚,踢得狗汪汪惨叫,又飞起一块石头,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窜到山上去了。
走资派的面相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时五十六分(美国东部夏令时间),“阿波罗十一号”顺利着陆月球。奈尔.阿姆斯特成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个星球的第一个人。他说:“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小步,对于人类来说这是迈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联社1969年7月20日消息
接连几天,还是又热又旱,太阳火辣辣的没有减威。田里的禾发黄,眼看就要变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黄豆,还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干了,烤得冒烟冒火。四面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热得憋不过气来。有时从鸡公山那边飘来几朵云,带来点阴凉,但响了几个空雷,云又散了,让人们空喜一场。大家碰到一起时的话题经常是天,天,天!
根满自从上次碰到丁德胜以后,在队上安分了几天。车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红薯藤,出牛栏粪,什么都做。队上人也以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结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复正常。晚上,大家照旧摇着蒲扇到禾坪里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听着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咕咕叫,听麻子会计讲薛仁贵征东之类的故事。
有些人也渐渐觉得根满还是根满,并没有真正成为孙大圣,并没有身上多长一块肉或者锅里多出几斤米,革命不过是多喊几句口号,那不是革了空气的命?想到这里,人们有水烟筒也不给他递,有红漆椅子也不给他让,这使他有些愤慨,但也没办法。
几天后一个上午,路大为带着一个人又来找他。这天根满刚车满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栏房前歇气,闲得无事时朝一只蚂蚁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几下,都没吐中,他心里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绍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号周胖子,是周家大队的一个党员,还是大队级的财粮委员。刘根满其实认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库的时候,根满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伙食,两人曾打平伙吃过一回狗肉。但两人也结过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满的两副箩筐绳子没还来,被根满大骂了一回,只差没有打架。为此事两人多年没打交道了。
现在,根满一见周胖子,想起箩筐绳子的旧仇,立刻警惕地鼓着眼珠子,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个准备打架的样子。
周胖子毕竟当过干部,涵养好得多,冲着根满笑了笑,脸上放着红光。“根满,吃过早饭没有?……吃过了?哦哦……你们队的禾,也干得蛮厉害。这天气……”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紧的话题。
对方表示退让友好,使根满放心了一些。“这天气,狗婆养的……”他瓮声瓮气地搭上腔。
“抽烟。”周胖子递来一支。
根满不想接,但还是接下来了。一口烟下肚,非常舒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走,你们到我屋里坐去。”他也稍微客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