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吴四老倌(1)
吴冲有个吴四老倌,本名吴本义,除了有时腰子痛,身体还算好,吃饭搬大碗,下雪天不着棉袄,捏根牛鞭无论犁耙都是好角色。他眼不花,耳不聋,要是天边有架飞机飘过去,声音像蚊子叫他也听得见。
那一年,公社实现广播化,他屋前的大树上也装了个喇叭。人们看见他每天吃了晚饭,就端个黄铜闪亮的水烟管,拖一把竹椅子,坐在那喇叭对面,同喇叭说话。
喇叭里说:“……大干促大变,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他忽哧一下吹出烟筒里的烟灰:“讲得不错,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
“要大干就要堵死资本主义的路!现在有的队还是工分挂帅的阴魂不散,要搞什么包工定额……”他觉得这一句不大顺耳,眨了眨眼:“不包工如何办?又搞政治评工?大家都坐大船,不养懒了人?”
“还有的生产队还是自由化种植。公社里要求插三四寸、三五寸,他们硬要插三六寸、四八寸……”这几句更不顺耳了。他用点火的纸枚子指着喇叭:“你晓得么事?插密插稀那要看田,看水,看时候。晒垫大块地方,住上十几口人,那如何舒服?还不个个都长得像丙伢子?”丙伢子是隔壁一个很瘦弱的娃。
“有的人留恋小自由,屁股上长着又粗又大的资本主义尾巴……”喇叭里越说越来劲,说得他黑了一张脸:“还要割尾巴呵?什么时候割脑壳?割得你外公连烟都没有烧了!你晓得不?”
……
正在这时候,几个收工较晚的后生从他门前走过。一个年轻妹子笑道:“四爹,你讲这些不是空场合?公社里又听不见!”
“那你们开大会批判林彪做么事?林彪未必又听得见?”他振振有辞。
“我们不能同你比。你是革命老前辈,给红军撑过船,给游击队送过信,给农会敲过锣的。你现在也只能三百里外骂知县呵?”
这次轮到他无话可说了。更让人恼火的是,在喇叭里胡说八道的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居然是他的一个外孙女,那个新上任的广播员荷花。荷花一口屁话不着四六,当外公的不也跟着失了面子?一颗脑袋还能往裤裆里藏?想到这里,他收起水烟筒,洗了脚,换上一双新布鞋,背着手闷闷地翻过屋后的猫公岭,往女儿家里去。他得提醒女儿,要她管教管教自己的崽女。正巧,这天荷花回家了。外公一见她就劈头盖脑地开骂:“你明天给老子回来,翻粪凼!泼油菜!莫到喇叭里去鬼喊鬼叫!”
外孙女莫名其妙:“我犯什么错误了?”
“你还装蒜?以为外公耳聋是不是?天天就是你在喇叭里叫,什么政治评工,什么割尾巴,喊得七冲八坳都听见了。你黄瓜才起蒂,豆角才抽藤,晓得什么?外公今年六十几岁,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九洲三十六县都到过,搞农业还没有你清楚?……”
外孙女眼里含泪,“外公你说些什么呀!那都是区里吴党委的报告,我只是念一念。”
“吴伟昌?就是那个办点干部?”
外孙女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你看嘛,都是这上面的话。”
吴四老倌从来不喜欢看横行子的书,而且认得的字也不多,便眼睛一闭:“我不看,你读!”
外孙女读了两段,果然都是喇叭里讲的那些。老人听后狠狠地烧了两筒烟,“这吴伟昌是哪个吴家祠堂的?如何以前没听人说过?我看呵,他肯定不是做田出身的,不是什么好货。听他的话,不拐场我就不姓吴!”说完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挽留,叹了口气,闷闷地踏着月光回家去了。
从这一天起,吴四老倌门前那个喇叭,不知为什么就不响了。大队宣传委员吴忠阳来检查广播,首先发现了这一事故。他是吴四老倌的一个侄子,长得白白净净,讲话柔声细气,还掌握了很多形容词和时事新闻,是个刚提拔的年轻人。他到吴四老倌屋后转了一圈,回头问:“四爹,你老人家屋后那一截广播线到哪里去了?”
四爹正在门前犁田,赶着牛头也不抬:“风吹跑了吧?”
“风吹得跑?”侄子虽然怀疑,但也没想得更多,只以为是哪个调皮伢子偷铁丝做弹弓去了,便找来一根新铁丝,把广播线重新接上。不料他几天后再来检查,发现广播还是不响,刚接上去的铁丝又不见了。他再去问吴四老倌。这次老人正在菜地上泼粪,还是头也没抬地说:“怕是被黄野狗叼走了吧?”
“黄野狗?”吴忠阳望了望吴四老倌的粪桶,陪着笑脸道:“嘿嘿,你老人家莫逗我,你用它做了尿桶箍嘛。那铁丝我认得……”说着指了指粪桶箍。
吴四老倌瞒不过去,一瓢粪泼过来,差点泼在侄子的脚上,“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广播。没把喇叭盒子拆下来换纸烟,算是给你面子。”
“四爹,这可是宣传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毛主席同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呸!毛主席大仁大义,文武双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年抗战,十年内战,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他要是听了你们那些话,不治你们的欺君之罪,你就来问我吴四老倌!”
一通没头没脑的话,把宣传委员训得晕头转向。但吴四老倌还不罢休,又讲出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机密:“告诉你,林彪在毛主席面前玩了一百零八个诡计,也被毛主席看穿了。你们也要老老实实当差,莫捣鬼!坳背冲的人讲,毛主席下半年要坐飞机来看禾,到时候哪个队的禾不好,你们捣乱的都要拿绳子来捆。阳伢子你放明白点!”
吴忠阳吓得转背就溜了。
过了不久,吴四老倌这些话传到上面去了,传到了吴伟昌的耳里。吴伟昌大为震怒,把呢子帽往头上一戴,笔记本和手电筒往衣袋里一塞,骑着脚踏车就下到了吴冲。当晚,他宣布召开群众大会展开大批判,催人到会的哨子吹得嘟嘟响,闹得鸡婆鸭崽都不得安宁。只有一些小娃崽来劲,以为又有什么热闹戏看,大的背细的,细的扯大的,像一群湖鸭子往政治学习室里钻。他们研究着吴伟昌的手表和皮鞋,争论着这个陌生人到底是像戏台上的座山雕,还是像坳背冲的王屠夫。
等了好一阵,人群中还不见四老倌影子。吴伟昌很不满意地敲着桌子,要吴忠阳再去找。可怜吴忠阳最怕蛇,最怕鬼,因此最怕走夜路。眼下不光在四爹家里找了好几轮,还提心吊胆到岭上转,很快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他在养牛的金海爹那里找到了四爹,发现他正在那里喝茶。他身后的那一片水田映着月光,明晃晃的,呱呱蛤蟆声此起彼伏。
“四爹,你让我好找。开大会了,您怎么不去?”
“我的鸡婆没看见了,要寻鸡婆。”
“吴党委亲自主持会,点名要您去。你到哪里反正都是坐。”侄子好言相劝,“到那里,您愿听就听,不愿听就装耳聋……”
“我要寻鸡婆!”四爹吼起来了。
吴忠阳只好头一缩,回去了。他在吴党委面前扯了个谎,说四爹到女儿家去了,不在家,没法找。吴伟昌也没法,只好来了一场缺席批判,从美国总统尼克松下台,讲到孔老二小时候做过贼,又讲到大批资本主义的重要性,最后要求全队社员来个“一学二批三看四竞赛五评比”的运动。一些四六句子脱口而出,颇让一些社员们啧啧佩服。他们说吴党委不愧是当老师出身的,不要稿子,一讲两个钟头不重复,真是出口成章,有才学!
这次会以后,吴伟昌还是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听说吴冲那个老鬼还是经常指桑骂槐讲怪话,有点聋子不怕雷的劲头。四老倌说:“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只晓得一张嘴巴叫叫喊喊,不做正经事。”还说:“这几天没看见黄鼠狼来偷鸡了,怕是也到哪里开会作报告去了。”还说:“搞什么科学种田?最好是科学种空气。要科学家发明一种办法,让大家吃两口空气就肚子饱了,就不用我们种田了。那才是共产主义!”……这些话逗人笑,听上去倒也没有什么,但又好像有些什么,让吴伟昌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气人的还在后头。那天春插算是完成了,绿绿的秧苗盖满一垄,色彩深浅相叠。随着一串笑声炸开,累得刚伸腰的姑娘们爬上田坎,青春身段从防雨的塑料薄膜中透出来,好似都披了一件件飘逸轻纱。正在这时,惊天动地一声吼,吓得这群喜鹊子都哑了喉。吴党委出现在田边,手拿一杆尺子,声色俱厉地开骂:“怎么?这几丘田还是插的四六寸?好哇!阳奉阴违,对抗密植,这还了得!返工!返工!统统返工!”那目光是足够威严的了。
哑喉的喜鹊子吓得贴墙溜,往屋场里躲。
“快牵蒲滚来,把这几丘田都蒲掉!”吴伟昌又喊了几声,但四周没人回应。远处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大概是与他一起来检查春种的吧,正在大树下笑谈,用斗笠扇着风。吴伟昌大概想在同僚面前露一手。“喂,你们都到屋里去歇一下,喝杯茶,我亲自把这丘田蒲了就来!”说完从路边牵来一头牛,架上田角里一张蒲滚,挽起袖子,一声吆喝,真地把一丘已经插秧的田蒲碾起来,只是动作不大熟练。
此事惊动了社员们。很多人闻讯赶来,不敢上前阻拦,只是远远地叹气和摇头。办有吴四老倌冒失,气呼呼地冲上前去,大踏步跳进水田,激起泥水飞溅。“我说你这位同志,休得无礼!”他一把抓住牛绳,“怎么跑到我们队来破坏秧苗?”
“这事要先问问你们自己!”
“你把道理讲清楚好不?讲清楚了,要蒲就蒲,要犁就犁,我们自己动手,不用麻烦你,还要请你吃杯姜盐茶。讲不清楚,那就对不住,请你走你的路。”四老倌朝对方打了个拱手。
“讲理?”吴伟昌沉下脸来,“你参加过学习没有?一亩田要保证三百万蔸基本苗,你自己数数,这里有好多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