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盖世英熊(黄轩、白百何主演电视剧《欢迎光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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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亲爹型客人从踏进酒店开始,就希望大堂所有员工能全体跪下,冲他磕头叫爹。在前台办入住时,他就开始找麻烦。交着普通标间的钱,非要升级成行政套房。理由可能仅仅是:“我看得起你们,才住你们酒店。”

住进房间后,又开始找客房的碴儿,浴室太小,被子不软,窗外800米开外有棵树挡住了他视线。

对于这种客人,我们的宗旨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别说跟他要小费了,让我们倒贴钱都行,只要能赶紧把这位爹送走。

那天清晨,我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位客人。

这客人四十多岁,身材精瘦,穿件小老板常爱穿的大logo马球衫,颧骨很高,垮着脸,红着眼。在前台退房时,我们隔着大门玻璃,就看到他在那儿跳着脚骂。王牛郎进去打听了一下,出来跟我说,咱俩小心点儿,客房的人说这傻逼包个房间打牌,打一通宵,输钱输急眼了。

这位亲爹结束了和前台的骂战,一路向大门走来,经过我时,扔给我一个泊车牌,“取车,赶紧的。”

王牛郎担心地看了看我,我拿上钥匙,一路小跑,到地下停车场去取车。是一辆宝马,很长时间没洗过了。

我上了车,虽然不打算挣小费,但我还是按照王牛郎的教导,开窗换气,开冷风,打开收音机,调到了音乐台。我喜欢做这些事儿,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喜欢这些举手之劳的小动作,能给离开的客人留下点儿回忆。

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开了上来,停在客人身边。刚下车,这客人就推开我钻进车里了,留下一句“真他妈磨叽”。

看着这辆脏兮兮的宝马消失在视线里,我和王牛郎都松了口气。

我和王牛郎这口气还没松完,突然,那辆宝马车又开回来了。开的速度很快,在我们酒店门前,一个急刹车。刚送走的客人怒气冲冲地下车,伸手指着我鼻子就冲过来了。

“谁让你丫动我车了?!”

我被问得一愣。

客人伸手掐着我脖子,把我往车窗那儿拖,又大吼着问了我一遍,“谁让你动我收音机了!”

我脖子被他拧得很难受,他大吼时,口水喷了我一脸。

“我想您要开车上路,现在时间比较早,听音乐可以提提神。”我努力解释。

他把我用力一推,我撞在了车门上,他接着骂:“这他妈是你的车吗!这车你碰得起吗?!”他突然又拽着我胳膊,走向车尾,指着保险杠上一条小刮痕,“说!你取车的时候,是不是给我蹭了!”

我立刻明白他是在找碴儿了。那条刮痕看起来年代久远,根本不可能是刚刚蹭的。他在牌桌上输多了钱,现在来讹我们了。

王牛郎拿着泊车牌走了过来,站到了我和客人之间,“先生,您入住时,我们帮您泊车,是有规定流程的。您看,这个牌子上印着一辆车的平面图,在泊车时,我们会把车体状况全部记录在这张图上,撞击或者划痕都会写上。您看,您这条划痕,在平面图上有记录,这证明车在交给我们之前,就已经有这条划痕了。”

王牛郎耐心地向客人解释,客人直勾勾地瞪着他,琢磨了一会儿,接着犯浑,“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没准是你们丫后画上去的呢!”

王牛郎有点儿急了,说话也冲起来,“先生,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都符合酒店流程。您的车不是我们蹭的,他为您开空调和打开收音机,也是我们酒店人性化服务的一项……”

王牛郎话还没说完,客人噌地钻进车里,把收音机关了,从杂物箱里抽出一张CD,“人性化你妈逼啊!我他妈是听那种歌的人吗!你认识我吗?你他妈碰我东西!老子是他妈听佛经的!怪不得一晚上走背字儿呢,就是你们丫这个傻逼酒店!傻逼看门的!他妈的动我东西,坏老子风水……”客人突然把那张CD向我甩过来,亮闪闪的CD盘擦着我的脸飞过去,我眼睛下面一凉,伸手摸摸,破了个小口,流血了。

我在原地愣住了,王牛郎急了。

王牛郎冲上去把客人压在了车上,然后冲我喊:“叫保安!”

客人在车上腾出手打王牛郎,嘴里还在骂:“还叫保安?老子他妈的一个电话,号子里关你们丫一年!”

王牛郎死死按着客人,但腿上挨了客人好几脚。前厅经理冲出来,万幸的是那天不是鲶鱼精值班。

前厅经理开始跟客人道歉,保证会严肃处理我们,最后又免了他的房费。这位客人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

酒店里的任何员工,和客人发生了冲突,都要直接和人事部汇报。那天下了班,人事部的经理找我去谈话。这经理是个美国人,五十多岁,在北京待了很多年,中文说得很好。

我向他汇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沉默地听着,我说完后,他抬头看着我,手里摆弄着圆珠笔。

“Philip,我们酒店内部的员工服务准则里,第一条是什么?”

我想了想,“客人是不会撒谎的。任何问题都要先从员工自身去反思和处理。”

美国人看看我,耸耸肩,“为什么你刚刚没有按照这一条去做呢?”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

我心里觉得很委屈。但我也知道我的委屈他是不在乎的。

最后,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把酒店的原则重申了一遍,然后他像法外开恩一样,说这次可以算是特殊情况,不会在我的档案里记录下来。而王牛郎因为和客人动手了,所以要扣他半个月奖金,还要重新在酒店员工管理委员会的监督下,学习两周的员工守则,这不算加班,需要占用他自己的休息时间。

从经理办公室里离开,我呆滞地走在走廊上。员工区的这条走廊很长,一头连着更衣室,一头连着食堂,是我们每天的必经之路。酒店见缝插针地在走廊的墙上,贴了很多中英文双语的酒店目标和口号。

我在其中一张海报前站住了。那张海报上用大字写着:

“INTEGRITY——代表正直。我们永远做正确的事情。We do the right thing,all the time.”

走廊上亮着刺眼的白炽灯,我盯着这张海报看了很久之后,伸手把它扯了下来,揉成一个团,攥在手里,然后扔在了地上。

这一天的清晨,我回到家,脱光了衣服,爬上床。我一动不动,浑身都是僵的。

我想要赶快睡着,睡着以后,我就能做梦,就能去编另外一个故事了。而醒着的时候,失败不是我故事的开始,也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这个故事的全部。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广场舞音乐,又响起来了。

笛子拉响警报。

女声高亢地大喊:“老娘养生健身操!现在开始!”

我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站在飘窗旁,俯视着楼下的大妈们。

她们一个个朝气蓬勃,看起来睡眠质量都很好。她们眼神炯炯,身姿矫健,迎着天空,失心疯一样地蹦跶着。

怎么就这么想长命百岁?

怎么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老而不死呢?

不远处,太阳在楼宇间升起来了。阳光笔直地照向了穿着裤衩站在飘窗上的我。

我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吸收热量。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蒸腾起来了。

我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事实,努力去违背的身世,在这一刻,我都想起来了。

我。

可是一个东北爷们儿啊。

小时候,我爹会突然冲回家拿菜刀,就因为和小区邻居玩抽王八,对方使了诈。

我妈在菜场买菜,拿甘蔗当凶器,都能以一敌百,横扫一大片。

我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是一片女人穿大貂、男人玩砍刀的土地。

每一条街道上,“你瞅啥?再瞅削你啊”是我们的问候语。

我们说急就急,宁可头破血流也不能受委屈。

我们好面子,事关尊严,就算是走路时不小心掉沟里,胳膊打了石膏,和别人解释起来,也得说是喝多以后,徒手拦了辆挖掘机。

我来自这片土地。我天生就应该有这样的技能。

可能是从丹东来北京时,在火车站,我那个脾气暴躁的爹,站在月台上,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出一句软话:“北京大,别惹事儿,惹事儿爹罩不了你。”

就是这句话,把我的技能封禁了。

我开始看人脸色,懂得了怎么委曲求全,最后还像个窝囊废一样瘫在这张床上,学会了自得其乐。

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我盯着楼下的这群大妈,愤怒已经点火就着了。

酒店的客人欺负我。

鲶鱼精欺负我。

你们也来欺负我?

我都退守到这个地步了,退无可退,就剩一张床了,你们还不放过我?

已经无欲无求了,已经与世无争了。就想躺着睡个觉,做个梦,醒来好精力充沛地去装孙子,这都不行?

还攻到我窗户下面来了,还放着这么难听的歌,跳着这么气势汹汹的舞,就这么歌舞升平地欺负起了我?

不能忍了。

我开始一件一件地穿衣服,下床。

我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向客厅。

王爷正坐在沙发上,手上拎着一个酒瓶子,困得迷迷糊糊的,看我从他身边走过去,半睁着眼问我:“还没睡?哪儿去啊?”

我夺过他手里的啤酒瓶,目不斜视地走向大门。

我庄重地告诉他:“我,要下楼。”

关门的时候,王爷在里面嘟囔:“傻逼,你丫梦游了吧?”

我不是梦游。

作为东北人的我,从这一刻起,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