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赶庙会的孩子(3)
我们刚到那里,我就一抬腿跑过去,占着了“躺椅”。田田腿慢,只好噘着嘴巴站着干瞪眼。我在“躺椅”上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得意得很。贵贵胆小,离河边几步就站住了,怯生生地望着我,脸上有些发白。他怕我摔下河去。我对他说:“不怕的,你来摇摇吧。”
他连忙使劲地摇着头,比拨浪鼓还要摇得快,把我和田田都逗笑了。
突然间,河坎下传来一声喝叫:“法海!——你这秃驴!往哪里逃!”
这声音吓得我浑身一颤,差点从树上栽下去。我连忙抱紧树干,定了定神,慢慢探出头,往下探视。
这河坎像人的额头一样凸出,下面是一块草坪。两三丛茅草,蓬蓬勃勃,青青翠翠的。平常这里少有行人,只有三几个钓鱼的,今天也无踪无影了。河水静静的,像一床巨大的翠绿色的皱纹绸面。天上那几团硕大的白云落在河里,恰似那绸面上的白荷花。那地方,清雅安静得很,谁在那儿喊叫呢?
我正疑惑,下面又传来几句清清脆脆的道白,就像戏台上唱的戏文一般:
贼秃驴无事生非黑心肠,
欺良善暴虐无道逞凶狂。
管叫你善恶到头终有报,
救娘娘扫荡雷峰扶善良……
咦,真怪!
我虽然听不懂这词儿,可觉得那声音好听得很,好像在哪里听见过。田田听得傻眉傻眼的。贵贵也走上两步,悄声儿说道:“这是小青儿唱的,除法海……”
嗯,是了。我心中一亮,冲着下面,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声:“榴姑!”
下边顿时无声无息了。我心中更加疑惑,便蹑手蹑脚地溜下来,顺手抓起一把沙石土块,往河坎下一撒,喊了声“跑”,拔腿就奔。
谁知没跑几步,只见一抹红霞闪动,我们的逃路就被截断了。
榴姑站在我们面前,脸蛋儿红扑扑的,双眉扭在一起,愤愤地喝道:“哟!是——你们!”
我有些惊慌,心里呼啦呼啦地跳,低着头,假装蹬脚。贵贵悄悄地牵着我的衣角,手儿有些哆嗦。田田只是傻傻地笑。
她见我们都不作声,就跨上一步,哼了一声:“你们,真……坏!”
我像被螫了一下,脸上一哆嗦,连忙抬起头,争辩说:“坏!才不哩……”可是,一见她那灼人的目光,我又失去了辩解的勇气,只好讪讪地笑,改换了口气,央求说:“你,你饶了他们吧,是我坏!——对不?我不知道是你,要知道的话……”
“要知道是我,好再抹我一脸香灰?”她说着,噗哧一笑。笑声又甜又脆。
她把手一挥,说:“走,下去。”我们呆住了,木然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她又格格地笑了,说:“你们呀?——我能吃了你们?草坪里玩去吧,那儿又宽敞,又清静。瞧,这儿有多悬啦,栽到河里头才不得了哩。”
刚才的紧张和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
“我叫榴姑——你呢?”她大大方方地报了名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我。
“我——叫桑哥。”
“伤哥?这名儿不好……”她摇摇头。
我不好意思了。田田嘴快,忙说:“是哩,他妈生他时,梦见桑树开花结果果……”
她笑了,说:“噢,是桑哥!”
田田又说:“是嘛。谁不知道,赵家祠的斜对面,老桑家……”
我给了田田一巴掌:“偏你多嘴——你别信他的。”又指着待在一边憨笑的贵贵说,“他是我表哥儿,——叫贵贵,贵人的贵,富贵的贵……”
“还有我呢。”田田慌了,连忙自报家门,“我叫田田。我爹叫田戏迷。他看戏可着迷哩。有一回把我锁在屋里,一天一夜,他看戏看得忘了,憋得我的屎尿没处拉,撒在灶王爷的面前……”
嘿,这田田!我们都被他那坦率而又啰唆的介绍逗得大笑不止。
我们在草坪里尽情地玩耍着。斗百百草啊,抓百子儿啊,用香签架圆拱桥啊,往河面上打瓦飘儿啊……榴姑给我们表演天旋子、扯倒提、打石弹儿。她的石弹儿打得好准啊,真是绝招。照准几十步以外的柳树,把石弹儿打去,喊声“着”,小石弹儿就准准砸在树身上。她衣兜里就揣着好多石弹儿,一走一跳,都哗哗啦啦的。
我真佩服她。
我们把一切都说给她听了。将军桑和苦儿池的传说,正月的龙灯和三月的童儿会,烧玉米苞的要领,玩香签的趣闻,甚至就连贵贵要去“押犯人”和他送的小戏人儿都说了。就只没有说贵贵哥要讨老婆的事。我们说的,榴姑都觉得新鲜有趣,尤其是对那套小戏人儿,她巴不得马上看看。我懊悔没把它带在身边。要不,我一定要为她表演一番“小青儿”把“秃法海”的帽子打落尘埃。贵贵说要做一套送她哩。
在这绿茵茵的草坪上,我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伴随我们的只有那高远的蓝天、摇动的苇草和静静的流水。我们早把那喧嚣的世界忘记了!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忽然谈论起自己的爹娘和亲人来。我说了我爹整日里闷声不响蹲在桑树下的老习惯,田田讲了他爹看戏入迷闹笑话的几段趣事儿,贵贵哥也慢吞吞地述说了他奶奶诚心诚意拜菩萨、求神佛的故事……当轮到榴姑时,她忽然满脸通红,不吭气儿了。
大伙儿觉得挺奇怪,硬要逼她说。
她噙着泪水,闷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没有爹,也没有娘。”
榴姑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鬼才相信,一个人怎能没爹没娘呢?我猜想,她爹娘准是演戏的,说不定就在这个“和风社”里。我就说:“骗人!——你快说,他们是演啥的?是花脸?还是小旦……”
她更急了,有些烦躁地说:“真的,我说了,我没爹,又没娘……”
我更惊讶和迷惘了,瞧她那神色,她说的一定不是谎话。
谁知田田嘻嘻一笑:“怪哩!怪哩!——没爹没娘,那是山里垮出来的?嘻嘻……”
我狠狠地瞪了田田一眼。
榴姑眼圈儿一红,声音有些发颤,说:“嗯,是的……我是山里垮出来的。有一年冬天,我师傅他们去卖艺,走过一个山坳,见我在雪地里哇哇哭叫,就捡了我……”她忽然滴下了两颗泪花儿,霍地站起身,急步走了。我们追她,喊她。她不停,也不答应。
榴姑一定是生气了。
我怪田田多嘴多舌。田田怪我不该问她爹娘。贵贵哥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我俩争吵。
五
我和贵贵哥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小竹椅儿上默默地抹眼泪,爹蹲在老桑树下埋头抽烟,脸上毫无表情。
贵贵见奶奶伤心,急忙跑过去,“奶奶,奶奶”地叫喊着又揉又搓,撒娇放赖,把婆婆逗笑了。我忙问爹是咋回事。他不吭不响,只顾咕咕噜噜地吸着烟。唉,我真想把竹头短烟杆给他拖了。
“爹,是你惹婆婆伤心了?”
他瞪了我一眼,还是不答腔。
“爹!”我提高了嗓门儿,“是你惹婆婆生的气?”
他不仅不理我,反而站起身,走进屋去了。
婆婆叫着我,对我说,不是爹惹她生的气,是她刚才去赵师爷家里交庙捐和“押犯人”的钱,被赵师爷着实羞辱了一阵,十分想不过,回家来抹眼泪。
听说赵师爷羞辱婆婆,我心中好不气恼。这个鬼师爷,我们池桑镇上没有一个穷苦人不憎恶他的。别看他走路文绉绉,见着乡邻哈哈笑,拜佛念经时诚惶诚恐,小小心心,可哪家哪户没吃过他的亏、上过他的当?人们暗地里骂他是“腰缠万贯银,胸怀虎狼心”。小的见了他要跑,女的见了他要避,男人见了他要躲得远远的。这样的家伙,城隍爷偏偏对他施恩惠,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哪像穷家小户,吃了上顿愁下顿,愁了衣衫又愁裤儿的!常听人们说,菩萨心肠像面明明亮亮的镜子,没有一星半点儿尘埃,灵验得很。可是,对赵师爷他们就偏偏不灵不验,毫无报应。想来想去,我逐渐弄明白了,凡是有钱有势的人,连城隍老爷也罹怕他们三分哩!
“这龟儿,总有一天是要报应的。”我火气冲冲地叫骂着。
婆婆忙叫我住口,说是为了贵贵表哥,就是再大的侮辱她也能忍受,千万别叫外人知道,惹起事端了。我只得住了口,一股怒气,又牵扯到城隍爷身上了。我噘起嘴巴愤愤不平地说:“这城隍爷也太不灵验了。要是我,早就派阴差来勾了赵师爷去……”
我还没说完,婆婆就吓得脸色青白,浑身哆嗦,急忙捂着我的嘴,连连祈祷说:“菩萨呀,菩萨……别跟小娃娃一般见识……他们人小不懂事,说话不知好歹,你们不要……”
瞧她那战战兢兢、又急又怕的模样,我真想笑出来,但我笑不出来——婆婆的手捂紧了我的嘴巴。
爹走了出来,把几块雪白放亮的银圆交给婆婆。这银圆,爹攒了三年多了,一直舍不得花。说是凑齐了,把典给赵师爷家的半亩水田赎回来。这下,爹把它全部抖落出来了。婆婆这才放开了我。爹盯了我几眼,没有责备我,只叫我陪贵贵在家里玩。他扶着婆婆出去了。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回家。爹阴沉着脸,婆婆眼角上还有泪痕。我忙问婆婆怎么了。她勉强笑笑,说了声:“阿弥陀佛,总算弄好了,就差押送放枪的……”
正说着,戏迷田大叔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瞧他那副头重脚轻的模样,又是吃醉了酒。他冲着爹踉跄两步,嘟嘟哝哝地唱道:“叫一声老桑哥休要烦恼。这押人放枪的事我去走一遭,不要银子不要米,只要两个炒鸡蛋外加二两烧捞捞(烧酒)……”
乍一听,还有板有眼,有辙有韵的哩。我和贵贵笑了,爹和婆婆也笑了。
六
鸡叫头遍,婆婆就叫醒了我们。我恋睡,懒懒的,还不想下床来。爹就着我的屁股墩拧了一把,痛得我一个鲤鱼打挺,猛然跳下床。贵贵哥怯懦地笑了笑。
饭菜早好了。我扒了两口饭。贵贵吃了大半个鸡蛋。我们就急急向城隍庙走去。
天还没有大亮,路上的行人就络绎不绝的了,街上的人就更多。披红的,挂彩的,拈香的,敲磬的,动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说有笑的,哭哭啼啼的,忸忸怩怩的,跌跌撞撞的……啥人物都全,啥样儿都有。城隍庙前,早已是一片香山火海,浓烟裹雾,对面不见人。老远老远,就灼烤得人脸面生痛。
我们绕过香火堆,好容易挤到庙门口。爹吩咐我留下,说啥也不准我进庙去。我就是有一百个不乐意,这会儿也不敢犟嘴,只得乖乖地挤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他们进去。
天色逐渐明朗起来,涌进庙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正等得没奈何的时候,就见田大叔挤过来了。田田紧紧跟在他身后。田大叔乐哈哈的,边走边同熟人打招呼,说笑话。他肩上挎着那杆乌油油的砂枪(鸟枪),腰杆上拴了条细细的棕绳儿,绳子上系着两个大小相等的葫芦。那个黑黝黝的葫芦里装的是铁砂子。另一只是黄乎乎的,装的是他心爱的“烧捞捞”。这两个宝贝疙瘩任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丢下的,总是吊在腰杆上,活像一对双胞胎。走一步,晃过去;再走一步,又荡过来……
田田见了我,喊着钻了过来,抓着我的手膀儿,把小嘴贴在我的耳朵上,快嘴快舌地告诉我,他爹昨儿晚上喝了半夜酒,骂了一夜娘。骂的是赵师爷和邱二顺,说他们坑害人,坏。田大叔走了过来,冲我一乐,说道:“桑娃,今天,瞧大叔的!”
“爹,你多给贵贵哥放几枪嘛!”田田又比又画地说:“把药灌满,放得比谁的都响。”
“成!保准比他们的响!”田大叔逗趣地答应着,斜着眼睛,瞥了瞥从旁边走过的背大枪的,“他们的算个毬!放一火才一个子儿。我老戏迷的,嘿嘿,冲一火,子儿就是几十个!”
周围的人都给逗笑了。我催他说:“田大叔!你快进去吧。等会儿,我给你炒好多鸡蛋。”
田大叔豪爽地一笑:“你娃娃会说话。”撒开脚步,一摇一摆地走了过去。
望着他那逐渐消失在庙门前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感激,眼角也有些湿润起来。他是个热心热肠的人哪!虽然家里穷得锅儿吊起来当钟打,可替乡邻们办事却是那样的尽心尽力。乡邻们有红白喜事,不喊他,他也要来帮忙。听爹说,田大叔原来也有几分田,有一年,为了救助两个流落到镇上的川戏艺人,他把田当给了赵师爷。后来,好不容易攒上点钱,打算把田赎回来。可是,当赵师爷把当约拿出来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赎田了。他去买了支砂枪。每年庙会,他就用这支砂枪替那些出不起枪子儿钱的穷家小户放上几枪。他一不收钱,二不要米,只喝几盅烧酒。赵师爷他们又妒忌,又恼恨,但又奈何他不得……
突然间,城隍庙里,“吱吱、咕咕……吱吱、咕咕……”起来,钟声、鼓声,响了个山鸣谷应。拥挤在庙门口的人群忽地分成两半。四扇庙门大开。随着乒乒乓乓的枪响,“犯人”们踊跃而出。这些“犯人”,都是在城隍爷面前许了心愿的,自愿披枷挂锁,被押送到般若寺,磕头烧香。据说这么一来,病痛就能脱体,灾难就可以消除,寿福就可以来临。前几年,我觉得那怪有趣的,就缠着爹,要去当“犯人”,遭他劈面唾了一口:“你壮得像条牛,还犯呀人的!”
“犯人”虽然当不成,可是,这年年押“犯人”却是可以看的。大户人家的“犯人”,也就是那些“阔少爷”啦“娇小姐”啦,身穿“犯人”的红衣红裤,脖子上系着铁链银锁,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押送。他们或是走在头里,或是叫人背着抬着,吆吆喝喝,簇拥而去。押送人边跑边鸣枪放炮——砰砰砰,惊得人魂飞魄散。那阵势,阔绰而又热烈,喧嚣而又恐怖。一般人家钱少,没有那么多钱用去放枪,就只请三两个人押送,放上几枪了事。再有就是穷家小户了,给不起枪子儿钱,只好求上一杆两杆砂枪应应景儿。这种“犯人”就冷清和寒碜多了。虽然身穿犯衣犯裤,铁索琅珰,但头上总得戴个篾斗篷,遮着脸面,怕被熟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