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想(6)
孤山萧寺忆谈玄,云卧林栖各暮年。悬解终期千岁后,生朝长占一春先。天机自发高文载,权教还依世谛传。刹海花光应似旧,可能重泛圣湖船!
——1953年,熊十力七十寿辰,马一浮写诗为贺
熊先生在世时,他的哲学思想不甚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为不快。但在50年代他还能发表几部稿子。在他送我的书中,有一部的扉页上写道:“如不要时,烦交一可靠之图书馆。”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
——冯友兰《怀念熊十力先生》
熊先生一生没有过敷衍,没有过无聊,他绝对地忠于道体,忠于形而上学,任何人来,熊先生都要讲这一套,不管对方能不能听,不管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党国要员。这就是孔子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生命全部都在这里。
——哲学家牟宗三回忆老师
金岳霖:中国哲学界第一人
浮光掠影
金岳霖(1895-1984),字龙荪,浙江诸暨人,哲学家、逻辑学家,早年毕业于清华,后留学欧美诸国,回国后执教于北大清华,把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结合,建立了独特的哲学体系,培养了大批哲学人才,王浩、冯契、沈有鼎、殷海光等学贯中西的学者皆出于其门下。他著有《逻辑》、《论道》和《知识论》。其中《逻辑》作为中国大学哲学教材,几十年来一版再版;《论道》原创性思想之丰富,在中国现代哲学中罕见其匹;而《知识论》更在中国哲学史上首次构建了完整的知识论体系。
我的自述
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
哲学怪才
金岳霖自幼聪明,小时候在梦中背古文,一字不差;十几岁时就觉得中国俗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有问题,并推出逻辑结论“朋友如粪土”;从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对家里安排的学经济很不满,写信给五哥说:“簿计者,小技耳。吾长七尺之躯,何必学此雕虫之策!昔项羽之不学剑,盖剑乃一人敌,不足学也。”于是改学政治;他对政治学理论有独到的见解,其博士论文在半个世纪以后仍有国外学者引用;也许经济、政治对他的智商构不成挑战,他就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着去了英国剑桥大学师从罗素和穆尔两位哲学大师;后来金岳霖携美国女友秦丽莲(Lilian Taylor)游学欧洲数载,深得西方哲学精髓,并成功构建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回国时,三十出头的他俨然一代宗师;他在清华教哲学,最初整个系只有一师一生,短短几年,中国哲学界人才井喷,均出自其门下。
赤子之心
金岳霖之所以迷上哲学,还有个很有趣的故事。他早年学经济,觉得没意思就改政治,结果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轻松拿了个政治学博士学位。在美国教了一段时间书之后,携女友秦丽莲去巴黎游学。某天,他、张奚若、秦丽莲在巴黎圣米歇大街散步,遇到几个人为逻辑学的事儿吵了起来,金岳霖三人听得入迷,居然也跟进去和他们争论。此后,金岳霖开始对逻辑产生了兴趣。读到“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格林的著作时,金岳霖的脑袋一下子清晰起来,他说自己头一次感到情感上的欣赏和认同,对哲学的热情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
也许因为太聪明,金岳霖如同古希腊的哲人们一样,开始了人类的终极思考。他初看哲学家休谟的《人性论》时,觉得“洋洋大观”、“很了不得”,佩服得紧。
后来通过研究,他发现其中有许多毛病,“休谟只是在用流畅的文字讨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出发点太窄,工具太不够用”,但“仍然能够提许多的重大问题,做一种深刻的讨论”。这一发现,犹如郭靖看透了全真派“七星剑阵”也有破绽一样,使他对哲学研究的兴趣更加浓烈——顺便说句,金岳霖是个小说迷。
游学欧美多年,金岳霖四处拜访名师,且对西方哲学的大佬们——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从洛克、休谟到康德——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把他们的思想和理论融会贯通,变成了自己的思想,构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也就是说,金岳霖博采众长,开创了一门新的功夫,从内功心法到剑法、掌法、刀法样样俱全,叫“金学”也未尝不可。也许他当初根本没料到,曾是政治学博士的“小金”会被后人传为哲学宗师“老金”。
1925年,金岳霖回国,正好清华大学原本教逻辑学的赵元任准备去教音韵学,清华就聘请金岳霖代替赵继续讲授逻辑学。金岳霖不敢托大,说自己尚在学习期间,赵元任则鼓励道:“横竖大家都不懂,你将就将就。”于是金岳霖边授课边学习,并受校方委托创办哲学系,担任系主任。当时哲学系只有他一个教师,也只招到沈有鼎一个学生,一师一生号称一系,犹如《蜀山奇侠传》中神秘的昆仑派。尔后三十多年里,金岳霖不但一手办起了清华大学哲学系,而且培养了这方面的许多大家,可谓桃李满天下。1931年,金岳霖再到美国留学一年,师从哈佛大学谢菲教授学习逻辑学。金岳霖老实地告诉谢菲,他教过逻辑,可是没有学过,谢菲哈哈大笑。
1935年,金岳霖《逻辑》一书出版,轰动国内外。时隔多年,中国逻辑学界仍然推崇此书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纯粹逻辑”。眼界极高的张申府则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那么金岳霖当是哲学界之第一人。”
金岳霖上课时很有意思,他把学生也看作学者,以学者对学者的态度研究问题。他讲课经常不带书本,不带讲稿,走进课堂只带一支粉笔,而且粉笔并不怎么用,经常一堂课下来一个字也不写。有学生觉得逻辑学十分枯燥,便好奇地问他:“老师,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答:“我觉得它很好玩啊。”
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先后迁到昆明,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该大学自1938年5月4日开始上课,至1946年5月4日结束,在滇整8年,培养人才无数。学校里高人如云,如陈寅恪、赵元任、梁思成、朱自清、冯友兰、沈从文、闻一多、林徽因、刘文典等等。当然,金岳霖也是其中一位。
在联大时,金岳霖开了一门选修课叫“符号逻辑”,大多数学生觉得如听天书,故而去者寥寥。其中一个叫王浩的学生却是例外,颇能懂得个中奥妙。金岳霖经常会在讲授过程中停下来,问道:“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这堂课便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犹如两大绝世高手在切磋内功心法。
金岳霖一直鼓励学生要有自己的见解。某次讨论,有学生提到了哥德尔的一本书,金岳霖没看过,表示要认真读读。他的大弟子沈有鼎立马对他说:“老实说,你看不懂的。”金“哦哦”两声,“那就算了。”沈有鼎学问好,到处听别人讲课,金岳霖的课他爱来不来,金也不生气。沈从文喜欢拉熟人去讲讲课,金岳霖有次也被拉了去,讲的题目是沈从文给的“小说和哲学”。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当时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殷海光对恩师的治学态度非常敬佩,多年后,他也成了一代大师,回忆恩师说:“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唤,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论他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
金岳霖的《论道》成书于西南联大时期,此书实在太深奥,按金岳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将‘间’和‘时’区别开来,重点是时流”,“‘能之即出即入谓之几。’‘能之会出会入谓之数。’‘几与数谓之时。’这就使我回到无极而太极的宇宙洪流上去了”。
另一代表著作《知识论》,金岳霖写了两遍,费时十余年,从完稿到正式出版又用了35年之久。1983年,就在金岳霖去世前一年,商务印书馆终于出版了《知识论》,金岳霖在序中说:“《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我只写了三本书,比较满意的是《论道》,花功夫最多的是《知识论》,写得最糟的是大学《逻辑》。”
尚在青年时代,金岳霖就撰文说自己是“哲学动物”,对政治不甚感冒。1922年,尚在留学的金岳霖在国内发表长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不做政客,不把官当作职业的意思。若是议定宪法修改关税的事都是特别的事,都是短期的事,事件完了以后,依然可以独立过自己的生活。”“不发财。如果把发财当作目的,自己变作一个折扣的机器,同时对于没有意味的人,要极力敷衍”。
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个“哲学动物”迷上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先后加入了民盟和中国共产党。他自己说:“知识分子头等重要的问题是为谁服务的问题。在政治上我追随毛主席接受了革命的哲学,实际上是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救了中国,所以我放弃了以前所作的学院哲学,转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金岳霖的弟子殷海光去了台湾,王浩去了美国,后来均成为国际一流的逻辑学家。作为金岳霖最得意的学生,两人都曾感叹:金先生的绝大部分文章和3本专著都完成于1948年年底以前。王浩认为:“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的理想。这两种理想在今天都值得推荐,值得追求。但我不以为一个人可以同时追求这样一对难于兼得的理想。”王浩对金转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略表遗憾,“1949年以后的理想,可以说是以哲学作为一项思想上的武器,为当前国家的需要直接服务。1949年以前的理想则是以哲学作为一项专门的学问来研究,逐渐扩展后来者的眼界,改进他们的精神生活。”
对于两名得意弟子,金岳霖却这样说:“我培养了只做概念游戏,不关心政治,甚至于反动的人。例如殷福生(殷海光)就是我所供给所培养的一个反动分子,他现在在台湾为蒋匪帮服务。”“我宣传逻辑上的纯技术观点,天才教育观点,在这一方面我特别捧王浩,他现在仍然留在美国大学里,为美帝国主义服务。”
金岳霖的幸与不幸,都已成过眼云烟,著名希腊哲学史学家汪子嵩先生对其的评价相当中肯:“如果让金先生的学术研究发展下去,他可能成为现代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可惜,这个发展进程后来被打断了。”
优雅情人
在许多人眼中,金岳霖是个非常完美的情人,主要论据是:金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又丝毫不让感情泛滥。
金岳霖的胸襟让梁思成都自觉不如,梁曾回忆:我们住在总布胡同的时候,老金就住在我们家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1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对丈夫谈话,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我感谢徽因,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她对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该怎么办?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当徽因把我的话告诉老金时,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金岳霖很爱林徽因,事实没错,但他并非一生只爱一人。早在欧美留学的时候,金岳霖就和美国女子秦丽莲同居,二人携手同游欧罗巴,感情和睦。初到北京时,两人住在一起,徐志摩曾写道:“老金簇着一头乱发,板着一张五天不洗的丑脸,穿着比俄国叫花子更褴褛的洋装,蹩着一双脚;丽莲小姐更好了,头发比他的矗得还高,脑子比他的更黑,穿着一件大得不可开交的古货杏花黄缎的老羊皮袍,拖着一双破烂得像烂香蕉皮的皮鞋……他们的那怪相(引得)一群狗哄起来跟在他们背后直嗥,意思是说叫花子我们也见过,却没见过你们那不中不西的破样子!”
金岳霖和秦丽莲信奉“只恋爱不结婚”,大约在三十年代初期,秦丽莲回国,两人的感情不了了之。不过那时候,金岳霖已经认识了林徽因,此后“逐林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