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荒原狼(2)
在通往完人的路上,在通往不朽的路上,他确实偶尔模糊地感到自己步态踌躇、徘徊不前,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孤独。但是一说到意志坚定地为之努力、回应那最为崇高的要求、向纯粹的成熟男人的精神世界迈进,他的内心深处就怯懦了。他深知这意味着经受更为巨大的痛苦,意味着剥夺权力的放逐、意味着最后的抛弃,甚至会把他带上绞刑架,即便是在这次痛苦的旅程尽头就可以永生不朽,它诱惑着他,而他仍然不愿意承受这些苦难或为这一切而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资产阶级更清楚成为完人的目的,他仍然紧闭双眼,对此视而不见。他已经决心忘记那紧紧依附于自我的绝望,而那依靠生命产生的绝望无疑能完成不朽的永恒死亡,当能令人死亡、剥夺自我的力量完全显露出来时,只要永远抛弃自我就会为他带来不朽。在这些不朽的人当中,也偶尔有他崇拜的人,莫扎特就是一例,他长久以来总是用资产阶级的眼光注视着他。就跟大学讲师喜欢做的那样,他热衷于探寻是什么东西令莫扎特如此完美,他更愿意将探索的成果视为自己至高无上、与众不同的天分,而不是众多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自我抛弃、精神折磨的力量,不是出于对资产阶级理想的漠不关心,不是他的耐心和容忍,这些为了变成完人而经历痛苦的人周围是客西马尼花园里的终极孤独,这种孤独使资产阶级的世俗氛围变得稀薄,最终成为冷漠无情的以太世界。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总是能意识到自身具有浮士德的两重性。他发现这两重性当中,属于灵魂的层面并不完全占有肉体的这一层,充其量他也只是在通往理想中的和谐的朝圣之旅的起点徘徊不前。他既想超越狼性,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又想背弃人性,至少能过上真正的狼的生活。我们可以猜测,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只真正的狼。如果他这样做过,那么他应该会看到,或许,即便是真的野兽在其精神层面也并不是完整如一的。人类那结实有力的躯体之美背后隐藏着各式各样不同存在的状态。狼也是一样,它有属于自己的地狱,同样深不见底;狼也是一样,饱受痛苦。不,回归自然只是一个假象般的轨迹,它只会将哈里引向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别无他处。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哈里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变成一只彻底的狼,如果真的这样,他会发现即便是狼也不再是原始纯粹、质朴简单的存在,而已经成了一个复杂的多面性的生物。即便是狼也有两个甚至更多的灵魂同时存在于其胸口内,他迫切希望成为一只狼,其实他只是像那个唱歌的人一样健忘:“我如果可以回到童年那该多好。”歌手深情地唱着童年的赞歌,他想要回归自然、恢复纯真的本性、回到一切事物的本初,但他完全忘了被歌颂的童年充满各种矛盾和复杂的冲突,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变成狼也不会成为孩子。即便从最初的开端也没有什么纯洁与无辜,也没有真诚与专一。每一个被创造出的东西,即便是最简单的造物也是有罪的,在被创造出的那一刻便是多面性的。一旦被抛入生活的泥流中,即便奋力回游,也无法回到生命的源头。一切试图返璞归真、回归永恒和上帝的路,都不是变成狼或孩子就可以实现的,反而应向罪恶和人生的更深处找寻。自杀并不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总是不幸福的荒原狼。相反,你踏上了更遥远、更艰难、更令你疲惫不堪的生命之旅。你的多面性只会不断地成倍增长,你身体里的复杂性也会越发加剧。你的世界不会越来越窄,你的灵魂也不会越来越纯洁,你只能不断吸收这个世界的一切,最后在你那因痛苦而膨胀的灵魂中独自承担起所有的一切,如果你曾试图寻找心灵的平静的话。这就是佛祖和每一个伟大的人必须走过的路,无论是刻意追求还是无意为之,到了这种境界时他的追求总会得到好运的眷顾。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脱离了宇宙万物,分娩总是在一定的限度中进行,这就意味着脱离了上帝,必将再次感到存在的痛苦。回归宇宙万物,解除掉了痛苦的个体的独立性,再次回到上帝的身边,这就意味着要将灵魂扩张直到能够再次将宇宙万物包容海纳。
这里我们所说的并不是经济学数据里所指的人,也不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更不是像海边的沙粒或击碎的海浪一样难以计数的泛指的人。我们并不关心那少数的几百万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重要。他们就像交易市场上的股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我们说的是一个更高意义层面的人,是指那些到达漫长的完人之路的终点的人,是那些高贵的人,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稀少,当然也不像很多历史书记载或报纸上报道的那么常见。我们应该说,哈里就可以算得上是个天才,他尝试着成为真正的完美而成熟的人,而不是在每次遭遇困境时就可怜兮兮地念叨自己是个愚蠢的荒原狼。
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们经常借荒原狼之口,发出“哦,两个灵魂”这样诚惶诚恐又悲愤交加的感慨,他们又经常露出那种对资产阶级的带有同情的怜爱。一个懂得参禅悟佛,又能凭直觉感受到人性的天堂与地狱之存在的人,不应该活在一个被“常识”、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标准统治着的世界中。只有出于胆小与怯懦他才会甘于在那样的世界活着,也只有当这个世界的规模被过度压缩和资产阶级的门面被过于限制之时,他瘫倒在狼窝的门口,拒绝认清狼并不只是他最出色的一面。在他称之为狼的那一面尽是野蛮,是威胁着高尚生命的卑鄙且危险的怪物。即便他自诩为艺术家并且认为自己拥有绝佳的欣赏眼光,他却无法看到在自己的心里,除了这只狼,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存在着。他看不到并不只是狼才这么凶猛,还有狐狸、龙、猿甚至天堂鸟,它们都有咬人的嘴。他看不到这整个世界,这个伊甸园以及它所有的表象:美好与恐惧、伟大与卑鄙、力量与温柔,这一切都被荒原狼的形象揉碎压实并封印禁锢起来,正如在他心中那个真实的人也被虚假的存在和资产阶级揉碎压实加以禁锢一样。
一个人会为自己设计一个植物园,用上千百种树、千百种花、千百种水果和蔬菜。试想,看管这所花园的园丁对于不同种类的植物只懂得以能吃、不能吃来区分,那么这个花园中十之八九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他会拔掉最妩媚迷人的花、砍倒最华美高大的树,用一种厌恶嫌弃又羡慕嫉妒的眼光看待它们。荒原狼便是这样对待他那千千万万的灵魂之花。看看他都把什么东西转嫁给这个他称为“人”的东西身上,尽是胆小怯懦、愚蠢麻木、卑鄙低劣——而他将所有强壮而高尚的东西都归于狼性,只因为他无法驾驭它们。
现在让我们与哈里告别,任他独自一人继续自己的征途。他是否已经栖身不朽者的行列——他的坎坷征途是否将他带到了那个终极目标,他会带着何等惊异的目光回首这即将到来又刚刚过去的一切,回望自己迈出第一步时的优柔寡断和这崎岖艰险的荒野小径?他会对荒原狼露出混合了何等复杂感情的微笑,既有勇气与责备又有惋惜与愉悦。
当我读到最后,想起几周前我连夜写下的一首相当怪异的小诗,也是关于荒原狼的。我在凌乱不堪的写字台上扒拉了半天,终于寻得了它,它是这样写的:
荒原狼来来回回小步跑着,
世界在雪中深深沉静。
乌鸦从桦木枝头飞起,
到处不见野兔,也不见牡鹿。
那头牡鹿——它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
如果我能抱抱它,
我会惊异于齿间的口感,
这天空下还有别的什么呢?
我是如此珍惜这可爱的万物,
并在它温柔的呼吸中尽情款待我自己。
我会使出全力吮吸它的鲜血,
然后奋力号叫,直到夜色降临。
我甚至不会轻视一只野兔,
它温暖的肉体在夜里就已经足够可爱。
是不是拒绝了一切,
就会让生活光明一点?
我脖颈的鬃毛已经变得灰白。
我的眼睛视力在下降。
几年前我亲爱的母狼死了,
现在我小跑前行,梦想美味的牡鹿;
我小跑前行,梦想可爱的野兔。
我听到午夜风的呼号。
我燃烧的下颌随着雪渐渐变冷,
我的灵魂承受在罪恶之上。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幅我本人的肖像画,一幅画得很随意,就跟我本人一样悲伤且懊悔;另一幅则出自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之手,他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画面充满崇高且公正之气。这两幅画——我那神情沮丧、意志踌躇的和被一只无名人之手画成的——给我带来同样的折磨。它们都没错,都将我那无能的存在还原成赤裸裸的真实呈现在我眼前。它们都一览无余地向我展示我所处的状况是何等让人难以容忍、难以维持下去。他听命于荒原狼。他必须用自己的手终结这种厌恶的存在——否则他会在重新认识自我的火焰中熔化,他遭遇了一次重大变故并宽恕了那个新的卸下面具的自我。啊哈!这种转变对我来说尚且未知。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了,而且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每一次可怕的连根拔除的经历都将原本的那个我击成碎片。每次根深蒂固的能量都撼动了它,每次当我失去生命中最为珍惜又格外喜爱的那一部分时,随之而来的是最为真实的自我。一旦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专业技能,我不得不放弃那些原本会向我脱帽致意的人们的尊重。接下来,我那精神失常的妻子会将我赶出我的房子、我的家,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仁爱与自信瞬间变成仇恨与致命的敌意,邻居们带着同情的轻蔑眼神望着我。这便是我的孤独的源头。历经了那些艰苦辛酸的年月,我逐渐树立起新生活的理想,而启迪我的正是知识分子的禁欲主义。我再次获得了某种来自生活的宁静与崇高,让自己服从于抽象思维的实践,遵守严格的冥想的规则。而这种生活的模型也在顷刻间被打破,立刻失去了它那崇高的意图。一次短暂的环球旅行会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新的痛苦与罪恶也纷至沓来。每次当面具被撕碎、理想遭破灭的时候,都是以这种令人痛恨的空虚和寂寞为前奏,还有致命的因孤独和与世隔绝而导致的压抑感,以及这无用而空洞的充满孤独与绝望的地狱,就好像我再一次从中穿过一样。
诚然,每次我的生活受到这样的打击,最后我总是能有所收获,更加自由,精神也为之一振,各种精神层面的认识也更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孤独的加深,那种疏离感产生的寒意也越来越深。从一个资产阶级的眼光去看,我的生活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因而不断走向堕落,每一次打击都使我与那些正常的、人们可以接受的、健康向上的生活更为疏远。过去的几年夺走了我的记忆、我的家庭、我的房子。我置身于所有社交圈子之外,茕茕孑立,没有人爱我,遭到很多人的不信任,和公共思想与公共道德越来越格格不入甚至产生激烈冲突;尽管我仍然栖身于资产阶级大环境当中,从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中,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什么都不是。那些自以为是、自我夸耀的科学家和艺术家都令我恶心。我的观点、品位和所有的思想,它们曾经就像是一个天才的、受人欢迎的人身上最闪闪放光的饰品,现在却都成了被忽视怠慢的种子,被不信任的目光所笼罩。假设我现在正处于所有痛苦的转变过程中,而会因此收获了一些无法用肉眼看到、莫名其妙难以解释的东西,我不得不为此付出高额的代价;而且每一次轮回都让我的生活更加粗粝、更为艰难、更加孤独且危险。事实上,没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乐于以这种方式轮回进行下去,它只会让我进入更为稀薄的空气中,就像尼采的《收获之歌》里的烟雾一样。
哦,是啊!所有的这些经历、这些转变都是命运为她那历经坎坷、性格执拗的孩子们所准备的、为那些难伺候的顾客所保留的。我对他们太了解了。我对他们的熟悉就跟一个充满热情却并不太成功的运动员熟悉发令枪的响声一样,就跟一个老在交易所里混迹的博弈者对投机倒把、内幕消息、越发虚弱的市场行情和破产的熟悉一样。我真的要在这些经历、转变中再活一遍?所有的痛苦折磨、所有令人压抑的需求,都向那个毫无价值、低贱卑鄙的自我投去不屑的眼光,使我免于最终向死亡的恐惧所屈服。这么多的痛苦一遍遍重演,阻止它们并跳脱出这个状态岂不是更为妥帖、更为简单吗?当然,确实更明智也更容易一些。无论在那本讲荒原狼的小册子上所阐述的关于“自杀”的部分是否完全真实,也没有人能禁止我借助煤气、刮胡刀或左轮手枪来完成那件乐事,我可以让自己从这个不断重复的过程中跳脱出来,身在其中的我常常要将这些苦涩的忧愁一饮而尽,只剩杯底的渣滓才行。不,平心而论,这世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说服我穿越死亡的恐惧遭遇另一个自我,去面对另一个改头换面重组后的肉身,当我到达路的尽头,会发现那里没有平静或安宁——而是永远处于毁灭中的自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重塑一个新的自我。随便你将自杀视为愚蠢、懦弱、卑鄙都无所谓,或者称之为无耻下流、声名狼藉的逃避也行;尽管如此,即便是最不光彩的逃之夭夭,只要是能脱离这个痛苦循环的任何形式的逃避都是我现在唯一乐于去做的事。没有什么形式是留给高尚且怀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的。只有在轻微且快速的剧痛和不可想象的、逐渐将自我吞噬的、无穷无尽的漫漫长痛之间做出一个最为简单的选择。在我这历尽千辛万苦、疯狂不羁的一生中,我演够了堂吉诃德式的角色,在诉诸安逸之前我已经赢得了荣誉,在理智之前我已经写下了我的英雄事迹。现在就是一切的尽头了!
我终于上床睡觉了,透过窗户的玻璃可以看到天光已经发白,又是一个阴雨沉沉的冬日,晨光像铅一样沉闷压抑,透出一派地狱的景象。我将刚才决定的解决办法一起带上了床。但是,就在最后一刻,就在我即将入睡马上要失去意识的边缘,那本《荒原狼专著》的小册子掠过我的脑海,将我引向了那些不朽者。那些美好的、充满吸引力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在我脑海中闪回,我想起最近的一次,我感到跟不朽者离得那么近,我在古老的乐曲声中,分享着他那冷峻的、明亮的、简朴的却又带着微笑的睿智。这独特的记忆瞬间上升、射出光芒,随后消失不见;之后我就如大山压顶一般,陷入了浓浓的睡意。
大约到了中午,我醒了过来,现实的状况像是被我一下松绑一样立刻向我袭来。那本小小的书和我的诗就放在我的床头橱上。我的解决之道也在那儿,睡了一觉之后,它已经成形,并且褪去了我年轻时的迷惑,带着一种冷静又友好的问候的神情望着我。欲速则不达。我寻死的决心已经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它慢慢长大、逐步成熟并结出饱满的果实,命运的微风轻轻摇曳着它,而下一次则会将它狠狠吹倒在地。
在我的小药箱里有一种特别好用的镇痛良药——一种非常强烈的鸦片酊剂。我很少放纵自己使用它,通常都会加以克制几个月才会用上一次。只有当肉体上的痛苦持续折磨着我并超乎我的承受能力时,我才会求助于这种药。不幸的是,它并不能结束我的生命。几年前我曾证实过。有一次,当绝望再次将我战胜时,我吞下大剂量的鸦片酊——那剂量足以杀死六个人,却唯独没有让我死成。真的,我睡着了,躺在床上几小时,完全没有知觉;但是过后,我最为害怕和失望的事发生了,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胃里一阵剧烈抽搐,然后再次陷入昏睡。直到第二天,当我睁开眼睛,清醒地发现自己处于凄凉而阴郁的状态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火烧火燎的感觉,使我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记忆。除了像是被下了诅咒一样的失眠和胃里的剧烈痛楚之外,这毒药几乎什么别的痕迹都没有给我留下。
这种暂时的缓兵之计实在没有任何用处。我会用另一种更为可靠的方法完成我决定的事:下一次,当我不得不求助于鸦片酊来暂时缓解我的痛苦时,我或许会允许自己用一种更有效的方式来取代这种权宜之计,也就是说,用子弹或刮胡刀实现绝对确定的死亡。这样我就可以确保自己能够死去了。如果真的如小册子里那个有趣的约定所说,我要一直等到五十岁生日那天——这对我来说似乎太久远了。从现在算起还有两年之久。无论距离那个时刻还有一年或者一个月,哪怕只有一天,那扇门也总是开启着。
我不能说这个决定使我的人生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他只是令我对自身的苦难更漠不关心,让我在使用鸦片酊和借酒浇愁时更随心所欲了一点,也使我对我自己所能承受的忍耐极限更为好奇了一些,仅此而已。而那一晚我所经历的其他事却有着更强的副作用。我又将那本荒原狼的小册子读了很多次,有时心怀感激,像是向一个看不见的魔术师妥协屈服,因为他的聪明才智主宰着我的命运;有时又带着轻蔑与鄙视,觉得这本书一无是处,它对我真实的性情和困境知之甚少。这本书只是泛泛地写了大多数的荒原狼和通常意义上的自杀,毫无疑问写得很好,甚至充满睿智。或许对于一个种群、一类生物来说确实是那样,但是对我这样一个独立的灵魂、独一无二的存在和与众不同的命运来说却过于宽泛。
但是,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更多的是那教堂墙壁上的幻影,或者说是我的幻想。那跳跃闪耀的、充满启发性的字母所昭示的东西跟荒原狼的论述不谋而合,一个来自陌生世界的声音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连续几小时,我都陷入深深的沉思中。那一小段警示的标语给我留下了越发难以磨灭的印象:“并非对每个人开放!”“只准狂人入内!”如果我能听到那个声音,如果那个世界是对我一人说话,那么从那时起,我一定就是一个狂人了,已经远远不在“所有人”的范畴。看在上天的份儿上,是不是我在不久之前就已经远离了普通人的生活,与正常人的思想和正常人的存在方式相去甚远了呢?是不是在不久之前我就与世孤立并变得疯狂?在我的内心深处非常理解这种召唤都是一样的。是的,我明白它对狂人发出邀请,让他们放弃理智,从传统习俗的牢笼中逃脱,屈服于无拘无束的精神与幻想的惊涛骇浪之中。
有一天,我穿越街道和广场遍寻那个背着广告牌的人,并在那堵墙前来回徘徊了好几次,试图找到那扇看不见的带着警惕的眼睛的小门。一番徒劳的寻找之后,我在圣马丁区遇到一支送葬队伍。我注视着那些送葬的人,他们缓慢而蹒跚地跟着灵车小步前进,我想到了我自己:“在这个小镇或者世界别的什么地方,会不会有某个人,他的死会为我带来很大损失?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对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什么人有某种意义?”倒是真会有这样一个人,艾瑞卡,但是长期以来我们都不住在一起。除了吵架的时候,我们很少见面,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时不时会去看我,或者我也会去找她,因为我们都是那种孤独又不合群的人,所以我们莫名其妙地在灵魂上相互联系,在灵魂上同病相怜,幸好我们之间还有某种联系。但是,她如果得知了我的死讯,会不会由衷地舒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感情对她依赖到什么程度。要想得到任何一个答案,必须要活在现实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当中。
我一边沉浸在想象中,一边随着送葬队伍,跟在送葬人群后面走到了墓地,那是一座完全由混凝土建成的设施齐全的火葬场。但刚才所说的那位逝者并没有被火化。他的灵柩被放在一个简单的墓穴前,我看到牧师和面容贪婪的火葬场公职人员各司其责,竭力从表面上带着一副悲痛的表情,虽然看起来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他们却似乎连自己都骗过了,使整个场面更像一出喜剧。我看到牧师那专业的黑色长袍是如何打着褶垂到地上,看到他们是如何引导那些哀悼的人,迫使他们在死亡的淫威面前低头屈膝。但这都是徒劳。没有人哭泣。死者看起来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不会有谁用虔诚的口吻提到死者,也无论牧师如何称大家“亲爱的基督徒伙伴们”,到处只是沉默的面孔,杂货店小贩、烤面包师傅和他们的妻子们都好像被封住了嘴巴,场面令人尴尬,显得似乎大家都希望这场令人不舒服的葬礼尽快结束才好。葬礼到了最后,两个身份最重要的“基督徒伙伴”上去握了握牧师的手,刮掉粘在鞋底的潮湿的泥土,而死者将长眠于他们刮下的这些泥土当中了,随后不一会儿,大家就毫不犹豫地恢复了平时自然的表情,而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看似很眼熟。对我来说,就好像是那天晚上背着广告牌并把那本小书塞到我手里的人一样。
就在我觉得我认出了他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弯下腰,小心地卷起他那黑色长裤的裤腿,夹着一把折叠雨伞迈着轻盈敏捷的步子走开了。我在他后面快步追上他,但是,当我赶上他并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从表情上看来似乎并没有认出是我。
“今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表演吗?”我试着问他,并冲他眨眨眼,就好像两个心照不宣的人互相传递信息那样。但就是这样一个很久之前还很熟练的动作,现在都让我觉得很难。确实,像我这样活着,几乎失去了说话的习惯,我觉得我只是做了一个傻乎乎的鬼脸。
“晚间娱乐表演?”他粗声粗气地问,用那种似乎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的眼光看着我说,“去黑鹰俱乐部看看吧,哥们儿,或许那里有你想要的。”
这样一来,我倒是不能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人了。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了。没有动力能让我振作起来,也没有肩负让我振奋的使命。生活又苦又涩。我觉得长时间的厌恶感充满了危机,生活将我远远地推到一边。我发誓决不让这些披着教士的外衣、念叨着毫无感情的基督教教义的、食死尸而贪婪的秃鹰靠近我的坟墓。啊,看看我身在何方,又在想些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欣喜,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兴趣。一切都很老旧、颓败、灰暗、无力,令人筋疲力尽,散发着腐烂与衰败的恶臭。亲爱的上帝,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一个原本充满青春活力、富有诗意的人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追求艺术、热爱旅行而且周身散发着理想的光芒——现在却是这副样子!麻痹的神经爬满我的全身,何其缓慢且鬼鬼祟祟,这种仇恨与敌意违反我自己甚至每一个人的意愿,这种深深植根的愤怒阻碍了一切感觉,这个肮脏的地狱充满空虚与绝望。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几年前我曾在他身上发现一桩好买卖。我在这个镇子住的最后时光里,大约是几年前吧,我多次去他家和他探讨东方神话,当时我对这个课题非常感兴趣。此时,他突然插到我前进的方向,步伐僵硬,近视,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我。我在这种可悲的境地,几乎要感谢他给我的真诚。他见到我很高兴,当回忆起我们曾经的那些谈话时,这种愉悦变得相当生动。他说他的同事从来没有给他那么刺激和启发性的谈话,所以他时常想起我。他问我要在镇上待多久(我骗他说“几天吧”),为什么不去看望他。尽管我觉得这很荒谬,但这个博学的人用他友好的眼神把我吸引住,我禁不住享受着他给我的友好与善意,像一只饥饿的狗在舔食着面包屑。荒原狼哈里露出了微笑,唾液流过他干渴的喉咙。他违背了他的意愿,向感情屈服了。是的,用更多谎言掩盖一个谎言,我说,我只是为了研究路过这里,并且一定会去拜访他,虽然之前以为这不太合适。他继续恳切地邀请我和他共度这个晚上,我的两颊不习惯于强颜欢笑,在它们抽痛之前,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让他代我问候他的妻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我——哈里·哈勒尔——站在大街上,面对这个好人那温和慈祥的面孔,感到受宠若惊,非常注意言行的礼貌面带微笑,另一个哈里也站在旁边,就在靠近我手肘旁边,同样露齿而笑。他站在那儿笑着,就好像那个我是一个滑稽、疯狂、不厚道的家伙,前一秒我还龇牙咧嘴充满愤怒地诅咒整个世界,下一秒就极力表示我的好感,对答如流,对这个第一次和蔼可亲地问候我的善良正直的人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小猪一样满地打滚,这一点点快乐的感觉和友好的尊重成了极大的奢侈。那里站着两个哈里,没有一个代表好的那半部分自己,跟这个受人尊重的学者形成鲜明对照,他们还互相嘲笑,互相观察,向对方吐去轻蔑的口水,就像以往陷入窘境时那样,那个永恒的问题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是否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愚昧与弱点,是一种普遍的堕落,是否那个感情用事的自我和乖张的性情、那不修边幅的形象和感觉上的两面性仅仅是荒原狼与众不同的个体特性。如果对通常意义的人来说,这种缺陷是普遍的,我就可以恢复体能,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对整个世界的憎恶中去,但是如果只是个别的特例,这就成了一个可以让我尽情痛恨自己的好机会。
在两个我互相掐架期间,几乎把那位教授给忘干净了;当我突然为他的出现感到不痛快时,赶忙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我长时间地目送他离开,看他迈着温和敦厚的步子,显得像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那样消失在没有什么树叶遮挡的林荫道上。而在我的内心当中,那场斗争爆发得更加激烈了。我机械地把僵硬的手指弯曲又伸直,好像在跟一个秘密的敌人所做的破坏活动暗暗较劲,同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被一个陷阱牢牢地套住。八点半去他家小叙的邀请像枷锁环绕在我脖子周围,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应尽的义务:周到的礼仪、对相关专业话题侃侃而谈、对别人和谐幸福的家庭而引发思考。所以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把火气全都撒在加水白兰地上,就着酒吞下了一些痛风镇痛片,躺在沙发上,试图看点书。不久我就让自己成功地沉浸在这本《从麦麦特到萨克森,索菲亚的旅程》当中,这是一本十八世纪的可爱的旧书,不一会儿那个邀请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提醒着我:我还没有刮胡子也没有穿衣打扮。老天爷,为什么我要给自己压上这么沉重的担子?好吧,起来吧,我这么对自己说,给下巴打上剃须泡沫,狠狠地刮干净直到下巴出血吧。我一边做着这些琐事,一边想起在公墓的泥潭中那个肮脏的墓穴,今天有个我素不相识的人被放了进去。我想着那些无聊的基督徒伙伴紧绷着的脸孔,甚至笑不出来。我想,就在那个泥淖中脏兮兮的坑洞里,紧随愚蠢和虚情假意之后以及那些跟愚蠢和虚情假意不相上下的送葬队伍,那由铁质十字架、大理石墓板和金属线与玻璃制成的人造假花所共同构成的令人无法慰藉的情景中,终结的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或许明天或未来某一天我也会在那里终结,与这虚伪矫情的悲伤表演一起埋入泥土中——不,那里还是一切的终点;我们所有的努力与奋斗、我们所有的文化与文明、我们所有的信仰、我们生活中所有的欢愉与快乐——这一切都已经病入膏肓,很快也会埋进那里。我们的整个文明就是一座大公墓,在那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莫扎特、海顿、但丁、歌德都只不过是腐朽而分崩离析的石头上刻着的难以破解的名字;那些送葬者环绕一周站在那里表演着假惺惺的悲伤,他们如果还要相信这些铭刻的名字曾经辉煌一时就必须付出更多代价,至少说出些许可以让人用心感受到的悲哀的言辞,或者表达一下对这个世界无法再续辉煌的绝望。然而除了坟墓周围一圈挥之不去的怪相,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因此愤怒不已,再次刮破了下巴上那块旧伤口,只好用药剂敷在伤口上,即便是我的衣领仍然很干净,我几乎都没有怎么穿过,我仍然换了一件衬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甚至没有为我带来一丝一毫快乐的邀请。我的一部分已经准备好再一次逢场作戏,准备好跟那位教授称兄道弟,心中充满期待和我这位好伙计进行一次简单的谈话和一点点的心得交流,一起赞许他那位可爱的妻子,激励我相信这样兴致勃勃以主客身份度过一个晚上从现实来说应该会令人愉快……这样才使我在下巴上贴上创伤膏、穿得板板正正、打好领带,温柔地把自己收拾得停当利落,即便这远远违背了我待在家里的真实意愿。于是这件事还是发生在了我的身上——跟所有人一样。我穿戴整齐出门去拜访这位教授、跟他互相虚伪客套一番,这些事压根儿就是违心的,所以跟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繁缛琐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些事压根儿就是违心的,他们违心地给别人回信、违心地交谈、违心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消磨时光;这都成了应尽的义务,机械而且违反意愿,这完全都可以留给机器去完成,或压根儿不做;其实正是这种永不停歇的机器妨碍着他们——正如妨碍了我一样——正确地评判自己的生活,认识到这种生活的愚蠢与肤浅,这无望的悲剧和浪费正是他们所过的生活,而笼罩这一切的是可怕的、含混不清的狞笑。他们都是对的,他们这样生活,玩着他们的游戏,追逐他们想要的利益,不用与这沉闷的机器负隅顽抗,比我单单凝视空虚要对上一千倍,我已经偏离了生活的轨道。我没有责怪别人的意思,尽管偶尔在这寥寥数语中我对他们略有轻视甚至嘲讽,我也没有控诉他们应对我个人所经受的苦难负责。但是现在我已经走得够远,我站在生活的最边缘,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如果我再假装我仍是自己或者奢望生活的机器,仍然为我运转,我就是做了错事、就是在自欺欺人,我仍然规规矩矩地置身于那个充满魅力的世界玩着永恒的过家家游戏。
这个夜晚很是值得我好好评述一番。我先是在他楼下停了一阵,抬头望着他家的窗户。他就住在那儿,我想着,年复一年地进行自己的研究工作,阅读并批注文章、致力于探索西亚和印度神话中的比较法,这一切让他心满意足,因为他相信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他相信他的研究就是他的主人,他要为它尽心服务;他仅相信知识的价值和相信这就是他收获的一切,因为他相信一切都在进步与演变当中。他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经历过由于爱因斯坦学说的创立而使自己的思想从基础上分崩离析的事(其实他只关心数学)。他从来也不关心人们为下一场即将发生在他身边的战争做了什么准备。他痛恨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他是一个心地善良、没什么思想、乐呵呵的孩子,他对自己很严肃;其实,他真的很令人嫉妒。所以,我振作起精神,走进他的房子。是一个戴着小帽、围着围裙的女仆开的门。已经有某种预感在警告我,所以我小心地观察着这个女仆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在哪里,然后我被引进一个温暖的、光线很好的房间,并被告知要在这里等主人出来。我并没有祷告或打盹儿小憩,而是遵从了某个任性的念头的驱使,拿起我第一眼看到的某个东西把玩起来。这东西恰好是一幅镶在框子里的小画,它立在圆桌上,倚靠着背后一根塑料杆的支撑。是一幅蚀刻版画,画的是诗人歌德的老年像,却极具个性,既有轮廓分明的脸庞又有天才般的须髯;既不缺少他那众所周知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又不缺乏掩饰在宫廷气派背后的悲苦的表情。为了画好这幅画,艺术家特别留心并成功将这两种元素有力地融合在这个老人的画像上,赋予他几分自律严谨又正义凛然的形象,并且没有损害画面的内涵与深度,总之,把他塑造成一位真正的老年绅士,适合用于装饰任何人的会客厅。这幅肖像无疑绝不会逊于任何对歌德的其他形式的描绘。这就跟所有小心翼翼的手工匠师所做的救世主、传道者、大英雄、思想家和政治家一样。或许仅仅是因为技艺精湛反而显得有些做作,我发现我竟被它激怒了。无论如何、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个空洞的、自命不凡的老年歌德似乎突然向我尖叫,发出致命的、不协调的、足以令我抓狂和恼羞成怒的噪声,我已经被激怒了。他告诉我我压根儿就不应该来。这是那些古代艺术大师和国家伟人的家,而没有荒原狼的一席之地。
如果这时进来的是男主人,那么我原本可以幸运地找到合适的借口夺门而出。但是进来的却是他的妻子,我只好向命运低头,尽管我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我们握了手,不和谐的事儿就成功地一件接着一件冒出来。那位女士恭维我看起来不错,尽管我自己知道得不能再清楚——我比几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可悲得老了不少。她的手跟我那僵硬的手指握在一起就让我时刻想起身患痛风病。之后她接着问我亲爱的妻子的境况,我只得说我妻子已经离开了我,我们离婚了。当教授走进来时,我们都很高兴。他也给了我由衷热情的欢迎并让这场愚蠢的闹剧很快到达了顶峰。他拿着一份报纸,这份报纸是以一个军国主义机构和沙文主义政党的立场出版的。我们握手之后,他指着那份报纸并告诉我其中一篇评论提到的作者跟我重名——也是一个叫哈勒尔的公共评论家,这真是个坏家伙,是个腐败的叛徒——这个坏蛋拿恺撒大帝开涮借此表达政见,说他的国家对于战争的爆发跟敌国要承担同样的责任。这个人跟你可真是大相径庭!这份报纸的编辑把他批了个体无完肤,让他当众出丑。尽管如此,当那位教授看我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就转向了别的话题,对于这对夫妇其中任何一人都不会想到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会坐在他们对面,这种可能性对他们来说太渺茫了。但这事儿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正是那个浑蛋讨厌鬼。好吧,为什么我会这么小题大做而且心烦意乱?我想想都觉得自己可笑,但是却自动放弃了过个愉快的夜晚的念头。
我清楚地记得教授把哈勒尔说成背叛自己国家的叛徒时的情景。恰恰就在那之后,一种讨厌的沮丧感与绝望感瞬间爬上了我的心头并且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从葬礼时就有,最终成了一种沉闷的颓丧情绪。后来成了一种肉体上的痛苦,在我身体中激发出一种恐惧和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我充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前面,等待着我,危险正从我的后方蔓延过来。幸好宣布晚餐已经在餐桌上准备妥当的消息拯救了一切。我们走进餐厅,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到一点对谁都无害的话题说说,我比平时所习惯的情况下吃了更多东西,我感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卑贱可悲。老天爷啊,我思前想后,为什么我们要将自己置身于这种殚精竭虑的事情中呢?我明显感觉到这位主人也放松不下来,他们的活泼开朗做得那么勉强,或许是我对他们的反应都有些滞后和迟钝,或许因为其他别的家庭内部纠纷所致。他们问我的问题我没有一个能如实回答,很快我就被我的那些谎言所纠缠住并极力克服我所说出的每一个词所带来的恶心的感觉。最后,为了改变一下话题,我开始聊起之前目睹的那场葬礼。但是我并不能把握准正确的基调。我努力营造的幽默感却沦陷为彻底平淡直白的陈述,我们最后几乎争执起来。在我身体的另一半,荒原狼露出尖牙,冲我狞笑着。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了甜点时间,这时三个人都只剩下了沉默。
我们回到之前我等待的那间屋子,在那里喝咖啡和烧酒,也许这会帮助我们恢复一点情绪。我的眼睛再一次落在诗人的画像上,虽然它是放在屋子角落边带抽屉的柜子上,但我始终摆脱不了它,尽管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向我发出警告,但我还是再一次把那幅画拿到了手里,开始用言语攻击它。我完全被这种感情所左右:现在的情况无法忍受,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提起主人的兴趣,感动他们,让他们与我的话产生共鸣,要么任凭情绪彻底爆发。
我说:“但愿歌德不是真的这副尊容!你看他这自负高贵的模样!在这样一副大男子主义的外壳下面包裹着怎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世界啊!当然了,他肯定有许多可以被人指责的地方,我对他的傲慢无礼也很看不惯。但是把他画成这个样子,这可不行,这也太过分了。”
女主人再次斟满咖啡,表情显得十分受伤,并匆匆离开了房间,她丈夫既难堪又气愤地向我解释道:这幅歌德画像是属于他妻子的,是她最为珍爱的一件私有物品。“即使您从客观上说是对的,您也完全没有必要说得这么尖刻。况且对您的说法我也无法苟同。”
“这您说得对,”我承认,“可惜,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已经成了习惯,我总是尽量多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其实歌德在他更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在这间高雅的会客厅里,歌德当然不会允许自己使用那些刻薄的、令人讨厌又不得体却真实的话来表达自己。我诚恳地请求您和您夫人的原谅。请您告诉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时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尽管教授已经感到混乱而纠结但仍然努力寻找回旋的余地。他甚至开始回忆起我们以前谈论过的话题,一再说,我们以前的谈话是多么有意思,多么有启发性,在有关密特拉斯神和克里希纳神方面,我的理论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曾盼望着此时此刻能成为重现当时那激烈讨论的大好时机。我很感激他这么说。但遗憾的是,我对克里希纳神的兴趣以及谈论相关学术研究的乐趣已经消失殆尽。今天,我多次欺骗了他。比如说,我已经在这个城市住了好几个月,而我却告诉他我只到了几天而已。我独来独往,早就已经不适合与体面人家打交道,出于很多原因,首先就是因为我的情绪越来越坏,又饱受痛风的折磨;再者,我经常喝醉酒;最后,为了赶快把事情了结,而且至少在我离开时不再说谎,我有义务把实话告诉他,他今天侮辱了我,令我感到十分悲伤。他支持一张反动报纸对哈勒尔的观点所持有的愚蠢态度,这种固执的报纸只适合那些退休的无所事事的军人,而不适合他这样有学识的人。他所说的那个混账,那个叛国贼哈勒尔和我是同一个人,总体来说,无论对于我们国家还是对于整个世界,我的观点都更好一些,至少有极为少数的有思维能力的人主张理智,热爱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热地煽动一场新的战争。现在我只能对他说再见了。
说完,我站起身,离开了歌德和教授。从衣帽钩上拿到我的帽子和外套,把它们攥在手里,离开了这间房子。幸灾乐祸的荒原狼在我心里如同胜利一般高声号叫,两个自我激烈而极富戏剧性地争吵起来。我很快就明白,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夜晚对我来说比对那位气愤的教授意义更大;他只是感到幻想破灭,生了一场气。而对我说来,这意味着最后一次失败,最后一次落荒而逃。意味着我彻底告别了那个高尚的、满是仁义道德的、富有学识的世界,这是荒原狼的一次完胜。我彻底被这个圈子驱逐出去,在我自己眼里这就等于破产,就等于没有一丝一毫信用可言的解雇,没有幽默的光芒可以安慰我。我离开了那个世界,在那里我曾经找到了我的家,以一个肠胃脆弱不得不放弃吃猪肉的人的方式,黯然离开了那个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的世界。我在街灯下狂奔,既愤怒又悲哀。这是多么可怕又丑恶的充满耻辱和悲哀的一天啊!从早晨到晚上,从墓地到与教授打了照面。这都为了什么?又是出于何种原因?背负这样沉重的生活负担或者像今晚坐在这样的餐桌前逢场作戏难道还有意义吗?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就在今晚让我来结束这场闹剧。回家吧,哈里,割断我的喉咙。别再等了。
我为痛苦所驱使,在街上来回乱走。当然我亵渎人家体面客厅里的装饰品实在是一件太过愚蠢的事,真是又蠢又失礼。可当时的我控制不了自己;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忍受。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温文尔雅、虚伪说谎、彬彬有礼的生活了。原因显而易见,我也无法忍受孤独的生活,因为我的同伴已经变得如此难以形容地可恶、令人作呕,因为我用尽全力挣扎着在真空地狱里呼吸却依然感到压抑憋闷,哪一条出路是留给我的?一条都没有。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那长明不灭的青春圣火,那是千百种的快乐,是劳动的成果,也是我的生活目标。这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连悔恨也都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苦恼和磨难。我仿佛觉得,对仅有的生活的依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令人痛苦。
我在郊区一家僻静的小酒店里休息了片刻,喝了一些加了水的白兰地,然后再次来到街上,像被魔鬼追逐似的在城里胡跑乱撞,穿过老城区那又陡又弯的大街小巷,穿过车站广场。一个念头驱使我走进车站:“到个什么地方去,无论哪里。”我粗略地看了看墙上的行车时刻表,喝了点酒,试图恢复理智的意识。但就在那时我却看见那个我一直甚为恐惧的魔影越来越近,直到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这魔影是我对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房间、回到那种停滞状态中去的恐惧,是我对于直面绝望的恐惧。即使我再在大街上闲逛几小时,我也找不到逃脱的途径。或早或晚,我都要来到我的门前、来到那堆满我心爱书籍的书桌前、回到那个放着艾瑞卡照片的沙发上。我掏出刮胡刀切断喉咙的那一刻迟早要来。这样一幅图景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之越发狂野地跳动着,我清楚地感觉到对于所有恐惧的惧怕,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出奇的惧怕着死亡,惊恐万分。尽管我看不见别的出路,尽管恶心、厌恶和绝望几乎将我吞没,尽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能给我带来欢乐或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我仍然会瑟瑟发抖,一想到刀片在一个罪人的肉身上绽放一道缝隙一般的伤口,就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