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上的老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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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牧场上的老汉人(2)

“波佐”在奶牛组挣工分。奶牛组里一般都不会安排有男人,男人们要做的事情是赶着驮牛、公牛到更远的地方去放牧。奶牛组的妇女们要做的事比只放公牛的男人们多得多。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挤奶,然后把奶牛放出去,然后要把酥油从奶子里提出来,然后煮奶渣,然后还得去管那些到处找奶牛妈妈想吃点奶水的小牛儿。还要准备燃料、背水、搓牛绒、搓羊毛线、织毡子,一天到晚,她们没有可以歇息的时间。“波佐”这个女人话少,只知不停地做事。有些时候,汉子们赶着驮牛从奶牛组帐篷边经过,野性十足的汉子们又是吹口哨,又是唱野歌,有时就干脆说些明明白白的挑逗性话语。奶牛组的女人们当然不会听之任之,她们会冲出帐篷,对着他们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尖声笑着、高声地回应他们,这些时候,就是牧场上很热闹的时候了。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波佐”也是一声不响,默默地离开帐篷,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她是怎么样同立忠走到一起的,大家看到的只是在冬季牧人们的定居处,立忠先在“波佐”的旧帐篷旁边修了一间小土屋。墙壁是用石块和草皮垒起来的,屋顶上要用的木头,是立忠从很远的“益绒”河边捡回来的。这两个人在定居点的家既有帐篷、还有了土屋,很像样。

立忠成为了这个“牧业生产队”的一员,生产队的领导没有让他去放牛羊,而是安排他种“元根”。元根地有很大的一片,就在一个小河沟旁边。立忠种地很用力,元根年年都有很好的收成,立忠拿到了同其他男人一样多的工分,男人们都服气。这些元根,不论是根和叶子,主要是用于春天要到的时候,喂那些膘情极差的母牛。

立忠就在元根地边种萝卜。他种出来的萝卜很大,有一尺多长,生吃好甜好甜。收萝卜的时候,只要从那块地边经过,谁都能吃到。立忠在他的土屋旁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萝卜收回来,除了送人的,剩余的就都放到洞里边,一直到来年开春,他都有萝卜吃。冬天的时候,他会在公社干部或县上派来的工作组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门口,从怀里拎出个大萝卜来,说:混上油,要不就和肉一起,炒炒,吃饭,好香呢。俺在老家,就这么炒。

其实,立忠在牧人中没有多少人缘,这主要是他自己造成的。牧场上有很多学名叫旱獭、当地称为“雪猪子”的动物。这种动物看上去好像很笨,其实是很灵巧的家伙。如果用枪去猎取,只要不是打中它的脑袋,它中弹以后也会迅速钻进洞去,要猎取它很难。立忠却有办法,他在它们出没的洞口,安上一个木桩,木桩上有很细的铁丝。“雪猪子”有时被圈套在了脖子上,它挣扎着朝洞里跑,活活被勒死。有的被套在肚皮上,也跑不脱,头在洞里,屁股在洞外。立忠去取他的猎物时,手里有条口袋,还有根木棒,死了的取来丢进口袋,活着的拖出来,照准头顶狠狠一棒打下去。

大一点的“雪猪子”皮,一张可以卖二元钱,最小的,一张也可以卖五角钱,立忠到公社贸易小组去卖这些皮子,都要选人少的时候,可人们还是都晓得他这个人“杀生”,背地里都说他不得好死,转世后要变成“雪猪子”,让那些转世变成人的“雪猪子”用木棒打死他,他今生打杀得越多,以后他要挨棒打、被打死的次数也越多。牧场上的人甚至迁怒于“波佐”,说她是一个“女鬼”,是她招来了立忠这样凶恶的家伙,只有“鬼”才能同立忠这样凶恶的东西住在一起。

可人们又都在暗中羡慕立忠手边有闲钱。自从他和“波佐”在一起后,他们买茶叶盐巴,从来没有向谁借过钱,他们俩倒是常把钱借给别人用。而且他还有钱去做一些牧场人们想也没有想到要去做的事。有一次,不知立忠到县上去做什么事,回来给“波佐”买回不知是一瓶、还是一盒擦脸用的东西,那东西很香,人抹在脸上,好远就闻得到。奶牛组那些妇女、姑娘们都要来往脸皮上、身上抹。奶牛组那顶大帐篷四周,好几天一直飘荡着时浓时淡的香气,惹得那些路过的男人走到这里竟然忘记了走路,仰着头,用鼻子去捕捉空气里让他们心跳的气味。

“波佐”一胎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牧场上的人天性善良,最喜欢小孩子。丑女人也生小孩了,这件事,让这片牧场上的人们都高兴,好多年了,这片牧场上都没有女人养过双胎,而且还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可是人们还是有看不惯的事,因为“波佐”那天生产时,立忠居然一直就在她身边。这个举动,让牧场上的男男女女都很吃惊,因为人人都清楚,女人生小孩子是件不干净的事,那个时候,男人是不应当在旁边的。人们说,怪不得人们不喜欢这俩口子,怪不得这俩口子的运气一直不好。在人们眼里,立忠那天是疯了,不仅守在“波佐”身边,而当两个小孩子哭出声来后,他就跑出门来,面对着东方的一座山头跪下去,大声地喊着他的祖先人,说,立忠现在也是有儿有女了,祖先人要保佑这对儿女平平安安长大,立忠那天哭得泪如泉涌,害得“波佐”放下刚出生的儿女来劝他、拉他进屋。

“光宗”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木凳子上面写下了“张光宗”三个字,说,我姓张、名光宗。接着又说,到这里后,我还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洛朱,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吧?十多岁,刚来这地头就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学生的意思,还在那个时候,我就晓得,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论干什么事,都得重头学起,不当学生当什么?

这人说话有个习惯,总是喜欢反问听他说话的人,却也不要人家真的回答他,而他的反问,又总是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让刚与他接触的人感到有些不舒服。问完了,他又会自己接着说下去。不简单的是,这个人无论是说藏话、还是说汉话,都显得十分自然、流利,不像牧场别的那些老汉人,要不把汉话忘记了,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要不就是在牧场上生活了几乎一辈子,说起藏话来还是结结巴巴。“光宗”的经历没有其他老汉人那么坎坷,没有那么苦,甚至可以说一辈子都是春风得意。

他说他的祖籍在“雕门”,那个地方产茶叶。祖上有几亩薄田、还有几垅“茶树”,可以过日子,他的父亲望子成龙,才五岁,就要他去读“人之初”。还不到十五岁,也是按照父亲的愿望,张光宗就去了一个“茶行”当小伙计,会打算盘,又认得字,在“茶行”里没有干粗话、重活。

这片牧场上当年有个名叫“多登”的小头人,多登精明过人,善于做生意。由于他有自己的骡马队,他买茶叶一般都直接到“雕门”一带茶叶的产地去,少了中间一些环节,他做的茶叶生意总比别的茶商获利要多。在同张光宗所在的“茶行”交道过程中,认识了张光宗。多登身边又需要一个会记账、会打算盘的人,就问光宗愿意不愿意来自己身边。张光宗也有想走南闯北的心愿,一拍即合,光宗就跟了多登,那年还不到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