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上的老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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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仲肯”桑登(1)

“仲肯”桑登在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节已经快五十岁了,说这话是为了说明时间,桑登当时根本不知道牧场以外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作为名人们都喜欢的“仲肯”,他每天都很忙碌,放羊放牛的事大都让女儿和孙女儿去做了,他忙的就是说唱他说唱了大半辈子的“格萨尔王”。这桑登说唱同别人不一样,别人说唱只是用嗓子,他说唱时,他要用一张白纸放在自已面前,开始说唱前,他先要对着白纸看好一阵,他看得非常认真,仿佛纸上有着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闭上眼静静地坐上好一会儿,突然出一口长气,用一种与他平时说话声音一点也不相同的音调开始说唱:阿拉阿拉阿拉热,塔拉塔拉塔拉热……。围听的人们闻声精神一振,仿佛看见天空中的云裂开了一条口,那色彩斑驳的日光奔涌而出。此时没人敢大声出气,更没人敢开口说话,连小孩也只是瞪园了眼睛,大张着嘴静静地听着,人们的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神奇瑰丽天地,那里的刀光剑影,那里的喜怒哀乐,遥远而逼真,令人向往又让人叹息,“仲肯”桑登的肚子里装满了说不完、道不尽的雄狮大王格萨尔王神勇传奇!

桑登所在牧场离乡公所的所在地有些远,骑马要两三天,得看走得快不快。乡上有个乡文书是个还俗扎巴,十八军进藏那年他帮解放军赶过驮牛,回来后,政府让他在乡上工作,他有文化,当上了比不懂文化、连字也不识的乡长、书记还管事的文书。这位文书的名字很奇特,叫做麻里节节。据说他小的时候,家里大人一念六字经,他就要跟着念,别人念完了,他还要大声接着唱几句“节节、节节”之后才罢休。没人知道这“节节”是什么意思,他的阿妈觉得怪,就给他取名:麻里节节。家里人估摸他可能与佛有点缘份,就让他去庙里作了扎巴。临解放军来时,他已经是一个很有些佛学知识的人了。但他又怪,偏喜欢格萨尔王说唱,这使他所在庙里的喇嘛们很不高兴,他也不管,不仅收藏了好多格萨尔王的说唱本,还记录下那些“仲肯”们的说唱。现在当上了乡文书,每月薪水四十多块,生活一安定,麻里节节听格萨尔王说唱的瘾更大,不仅要听,自已也唱,乡政府的院落里便时时都有他那洪亮浑厚说唱在回响。乡文书多少是有点权力的,当听说在须波那片牧场上有个叫桑登的“仲肯”以后,麻里节节就用各种借口让桑登到乡上来说唱,乡上的干部们都欢喜,桑登一到,乡上的院落里就有点过节过年的意思,很是热闹。

但是桑登不能老是到乡里来,路远不说,桑登在他家里多少还有一些事要做,不然,谁给他管吃的?这让麻里节节和乡上干部们有点费心,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来。麻里节节便想方设法自已到须波牧场上去,有时说是去统计什么数字;有时说是去问个什么事;一个月中有大半时间丢在须波到乡上往返的路上。为此,书记、乡长们找麻里节节谈话、扣薪水,甚至说要他回去算了,当个牧民就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听格萨尔说唱也没人过问。麻里节节就认错,说以后一定注意。说归说,麻里节节倒和桑登成了谁都知道的好朋友。说实话,他俩的交往和汉族说的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训很相似,除了格萨尔说唱,他们再没有其他别的话题,桑登甚至连麻里节节在为解放军赶牛时丢失过一头牛的事都不知道。麻里节节也不问每次说唱前桑登是不是真在那张白纸上看到了要说唱的内容,一个是离开了说唱就没法过日子,一个是几天没听到说唱就觉得日子难过。不过这是夸张了的说法,他俩的日子还是照常过,直到有一天,他们才知道了什么才叫日子难过。

那天说是平常也平常,天空还是那么的蓝,草地还是那么的绿,赶来开大会的人们仍然和平时一样兴高彩烈。说不平常也不平常,因为从那天起那个乡不再叫乡了,从此以后要叫人民公社了。乡的书记要改叫公社书记,乡长改叫公社主任,连麻里节节也以为自已也要改称公社文书了。牧民们不清楚改个叫法有什么意义,不过上级说要改就改,也不必去费心思。会开得很是热闹,四面八方、偌大一片牧场都来了人,会上说话、发言的人也很多,新来的公书记很年轻,发言的嗓门大。他先说要有新气象,后来他说那些传播封建迷信的活动都不能搞了,再后来,他突然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桑登!你这个牛鬼蛇神站起来!

人们这时都大吃了一惊,这桑登怎么了?

见桑登一脸的迷惑站了出来,静了下来的人们却有了想法,就是要让桑登在这台上说唱,也不该用就种声调呀。这书记还是太年青了一点,对人也太那个了,你看人家麻里节节,对桑登好客气,每回让桑登说唱,帐篷里还要垫上藏毯,把茶碗都要放到桑登顺手的地方。桑登对着话筒说唱格萨尔,这倒是头一回,想必那声响传得更远,人们都有好奇心,心想这回桑登可露脸了,当着这样多的人!

桑登迟迟疑疑地走出人群,可当他看到麻里节节的笑容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踏实了。麻里节节后来说,他不知道是要对桑登过不去,他也以为是让桑登上台去说唱呢。人家在研究这个事情的时候根本就没让麻里节节知道,是怕他走了风声。桑登心里一踏实,脚步也放开了,一边琢磨着这年青人为什么点自已的名,一边提醒自已上得台去先要朝台上台下行弯腰礼,光是点点头不好,显得太傲气。毕竟,桑登一世的生活中热闹的场面比他一家人、一个人的时候多得多。

“桑登!把头低下去!”万万没想到,刚到台口,台上就有人这么大声地吼了出声,台下好像也有人在这么跟着喊。这一声断喝,吼昏了桑登,也吼昏了麻里节节,吼昏了在场的人们。人们不知道这桑登是偷了牛呢,还是弑了人。退回去是不可能了,桑登不知道是怎么跨上台去的,他真的把头低了下来,他甚至不敢看一眼台上那些人的表情、眼色。完了,完了,桑登想起了斗争地、富、反、坏份子时的场面就是这个样的,他们是怎么搞错的?他很想说,错了,你们弄错了。可没容他开口,台上有人发话了:桑登,你要当众坦白、当众消毒、当众保证,以后不再传播封建迷信思想,不再放毒!接下来,有人很激昂地说了起来,桑登听了一阵也听明白了,原来是说他说唱格萨尔是在放毒,是在传播迷信、在骗人,是不想劳动而过日子。现在成立了人民公社,再不能让他这样下去了。本来是庆祝人民公社成立的大会,不知怎么竟变成了斗争桑登的大会,牧民们从中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来,以后格萨尔说唱是听不成了。桑登从台上下来时有意放慢脚步,他在人丛中找麻里节节,然而他没有看到麻里节节,那人早走了。

桑登再也不敢到处去说唱,也没有人来请他。幸好草原宽大,桑登赶着家里的几头羊、两头牛走到没有人来往的山沟边、树林里,对水流、对石头、对野花、对青草,对着蓝天白云继续着他的格萨尔说唱。雄狮大王格萨尔也正在经历着他的磨难,桑登对着旷野的说唱悲怆、激愤,桑登知道,经过了挫折和苦难,雄狮大王才会那么坚强不屈,才会有事业成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