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进退篇(3)
她斩钉截铁,一口回绝:“不可以!”我吓了一哆嗦,差点跳了起来。
“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最近总是失眠呢?”见我情绪不高,她换了一个话题。
我说,失眠倒没有,每天早早便能睡着。不过每夜都有一件比失眠更加可怕的事情。
“什么事情?”她问。
我告诉她每天总会翻来覆去做一个相同的怪梦:梦见自己怎么也睡不着!有一次被这个怪梦搞得气急败坏的我居然猛然从床上跳起,从衣柜找出一个绳子,打算上吊了事!
“结果呢?”她很感兴趣。
我告诉她,结果没有上吊成功,邻居闯了进来,一个七旬老者和他的儿媳妇轮流为我做人工呼吸。
“啊!真是好玩,荒诞剧一般。”她变得兴奋。
我说,好玩什么啊,这一切还是梦,而这个梦的意义也许是,即使连死亡都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睡眠!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说。说完,看见她哈欠连连,一头倒了下去。我把台灯凑近她脸庞,看着点点雀斑想起一句旋律,旋律里有些荒谬和感伤。
后来我想记下这到来的旋律,却又怎么也哼不起来这该死的调调儿了。
转变
如果你是一个猎人,你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还是在心里突然突生出一丝慈悲与爱意,取出子弹,看了看天,似要下雨,然后离开。
也有这样的画面:在追逐与逃跑那激烈而残酷的过程中,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紧张和敌对的关系依次变成了:不安与试探——亲吻与拥抱——嬉戏与缠绵。
盲人驾驶员
我是个驾驶员。很多人说我不正常。
因为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认为我是假装的,说是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有人认为我是被一些光鲜亮丽灼伤而导致失明的。)
一个盲人开着一辆车子满世界乱跑,确实很不正常。
可是,我是个驾驶员。请问,世界上有哪个驾驶员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待在墙角晒太阳呢?
不过,此刻我正懒洋洋地靠在墙角晒太阳。阳光的温度是那么适宜,以至于我感觉每一寸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爬着无数条幸福的毛毛虫。
一个女孩儿轻盈的脚步由远及近。在我面前的时候,听见她温柔的话语,请问先生,去弥弗镇还有班车吗?
我告诉她,最后一辆班车刚走。
她着急的声音,“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呢?”我仿佛看见她那张焦急迷人、红扑扑的面庞。
我说,如果你很着急,我就开我的车子送你一程吧。
她说,那太好了,不知道怎么感谢我。
可是,我也跟她实话实说,我是个盲人驾驶员,我带着墨镜,你或许没发现。
女孩说,无所谓,相信我能开着车带她抵达目的地。
出发前,她亲吻了一下我孤寂的额头。
你若寻我,我在人情最浓处
总有友人与不曾谋面的朋友问我,Z,你已经旅行到哪儿了呢?我想去找你啊。
在寂寥的异地他乡,倘若真有一个挚友或心仪之人突然来到,伴你数日,你内心会滋生出多少难以言喻的美妙和幸福呢!
那好,之前我一定谱写出一段迷人的旋律,等着你欢欣雀跃地到来。
然而,我旅行到哪儿了呢?
最初,我还能将自己的放任的目光,从飞鸟消失的弧线里拉回来。后来干脆就管不住自己放肆的心任性的脚步了。
尽管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倦怠,当晚风吹来牧童短笛声的时候。
抵达一个地方,如此迅速就爱上了它。风土人情,善良的人。很多地方甚至言语都不通,但并不影响内心之间友爱欢畅的交流。
一个眼神,一片歌声,一个拥抱,三两个错别字……
旅行并非事先设想好,而是充满期盼和未知的。是你跟随一串眼泪、一只离群的鸟、一句梦的暗语,满心欢喜而又跌跌撞撞奔向一个你似曾相识的温暖之地。
而恍惚间,你又完全没有了过去。
如同梦境,却又脚踏实地、真真切切。麦浪稻田、袅袅炊烟。我忍不住又想起,那次绵绵细雨屋檐下无边无际的亲吻。
老人、孩子、当家的女人、羞涩的少男,寡言的中年人。贪玩的我在暮色中再一次迷路了——风声飒飒,好像有大虫在附近咆哮,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沉默寡言的松满(哈尼族十六岁少年)带着几个孩子举着火把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找到我时,我看到那个最小不点的女孩满眼都是泪。
你若寻我,我在人情最浓处。
玫瑰色沙漏
画家老巴送给我一幅油画,我把它挂在客厅里。
画中有一个羊骷髅和一把小提琴。小提琴的底部是一个女人饱满而性感的臀部;还有一长串鲜艳欲滴、张开又愈合,象征女性的隐秘之花。花的旁边是一个沙漏。
每一次电话里或见面时,我总是忘记问老巴,这个沙漏里的沙子怎么没有画出来?
是流尽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寓意。
这一次,老巴带着他心爱的小女友来看我。和以往一样,他一来,就钻进厨房露一手,留下小女友在外面。老巴爱意绵绵地对女友说,你可以和小钟聊聊电影谈谈文学,或者叫他给你弹上一曲。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两页便放下,又抽出一本翻两页。然后又不停地试验墙上的灯泡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她走近这幅画,看了几分钟,突然轻声哭了起来。
我问她,怎么啦?
她红着眼睛笑笑说:没事。我在找沙子,没有找到,难过。
我说,这是老巴的作品,你以前没看见过?
她说,没有。昨天才认识老巴的。不过看得出来是他画的。说完又是眼泪汪汪。
我问,你又怎么啦?
她含泪笑笑说,没事,我在想,老巴在画这幅画时,肯定和另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说完她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伤悲。
受她的感染,我也哈哈大笑起来。正在这时,老巴端出刚刚做好的红烧鱼,见我们这么开心,问,你们笑什么呢?没等我们回答,他又钻进厨房。
饭菜上齐,酒过三巡的时候,我弹唱一首新歌《他带着谦卑的爱意试探你》献给他们。歌声里,他们旁若无人、忘情地把嘴贴在一起。
惊奇地发现,画中沙漏里,玫瑰色的沙粒正沙沙地流淌。
母亲的怀中,是个蓝蓝的海洋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经常会做一个梦。首先是一个记忆里熟悉的声音拉开了这个梦境的序幕;慢慢地,一种清香又黏稠的味道也在梦乡里弥漫开来……每次当我进入这个梦的时候,我就能迅速地抵达遥远的童年时光,找回往昔那些难忘的记忆。
我记得放学回家,还没进房门,就听到母亲脚踏缝纫机的声音。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好像就有了某种幸福和安全感。于是我走进房间,母亲微笑起身,将裁衣板上的布料和刚刚做好及没完成的衣服整理好放在一边,为我腾出“书桌”,我坐定,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在母亲轻快而错落有致的缝纫机声里开始了人生最初的书写和加减乘除。
在一阵困倦悠悠袭来的时候,一股黏稠又好闻的糨糊味道伴随着“卡其布”和“的确良”的清香又将我唤醒。
我经常做的就是这个有关母亲和缝纫机的梦。每逢过年过节,穿上母亲早早为我准备好的节日盛装,迎着无忧的岁月,快乐地奔跑在大街小巷。
我想之所以“缝纫机”这个意象总是出现在梦境中,不仅仅是因为那是我遥远又确切的记忆,更是因为它是一种温暖和朴素的象征,就像那首已经如同血液一样,根深蒂固地留在每个异乡游子心中的诗《游子吟》(唐/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梦里缝纫机的声音和“卡其布”、“的确良”的幽香,带着时间的隐秘和畅快,仿佛一条夜晚的河流,如同低语,如同歌唱,如同希望,如同快乐,缓缓地流淌,一直流向远方的蓝蓝的海洋——那是母亲温暖的胸怀。
后来长大,离开了家乡。可是无论我走到了哪里,这个睡梦里的“缝纫机”总是跟随着我,仿佛是我一个最忠诚的旅伴。每次它的出现都散发着芬芳和暖意。只是,每次梦醒之后,不免寂寥伤怀,更是无比挂念远在家乡已经年老的母亲。
记得十九岁那年,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工资,兴奋地跑去百货大楼给母亲买了一件羊毛衫,又快马加鞭飞奔邮局寄了回去。母亲写信来,她说真是感到幸福,自己的儿子长大了,那么懂事孝顺。姐姐也打来电话跟我说,母亲很喜欢,只是总是舍不得穿。一直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每回老家,母亲还会穿上这件羊毛衫,感觉还是新新的。
母亲的快乐来源于儿女的平安、幸福;来源于儿女平常时刻最简单的一声问候;来源于儿女还跟小时候那样的贴心;来源于儿女每天一点点的进步……而这一些,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做得到,只是不要仅仅是在母亲节这一天去问候、去贴心。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由于双目失明,每次写作,总是他口述,母亲书写着,其中的默契和快乐无以言表。而在博尔赫斯六十多岁的时候,辗转各个国度旅行、演讲,皆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陪同着他,他与母亲无所不谈、贴心至极。而在母亲的眼里,儿子永远都是儿子。这漫长的如同人生一样的旅程里,他们母子相伴,书写着,行走着,快乐着。
母亲的怀中,是个蓝蓝的海洋。
女人的衣柜
——没有过去的男人
J/你说要把这篇短文拍成一部30分钟的文艺短片,并且让我来饰演男一号,可是真的?
Z/真的啊,如果你乐意的话。
J/我当然很乐意啦,只不过我看了好几遍这篇短文,却始终有些困惑,我不太清楚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愿演出结束后,我能得到一个答案。
Z/在演出的过程中,我们去一点一点去解开里面的不明和困惑。但是答案也许会随着故事的结束而飞走。
J/啊?!
Z/短片开始于一个冬天的夜晚。某大街熙熙攘攘,霓虹灯不停闪烁,就像很多人对你眨巴着眼睛笑着,使你感到晕眩和一种来自命运的诡谲。
J/于是我开始出场?
Z/对,一个狼狈不堪的通缉犯(你)气喘吁吁一路跑来。瞧你那模样,就知道你不停地逃窜已有很多年。也许从你一出生就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
J/啊!我也真够惨的。
Z/你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就在一个街角的电线杆旁边站定,打算喘一口气接着奔跑。不料你一看,电线杆上贴着通缉悬赏你的布告,你接着又跑。可是,没跑几步又掉头回去。
J/又掉头回去?我疯了?回去干吗,等着被人抓捕吗?
Z/你没疯,你只是回去看看悬赏金高不高。你心想:如果悬赏金很高的话,就把自己给检举了,因为你这些年如丧家之犬般奔跑已经无力厌倦、身无分文。
或者你也想:如果悬赏金高的话,自己肯定就没希望了,因为肯定会有很多人都想挣这份钱,于是你就成瓮中之鳖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你想看看赏金是否和自己的身价匹配。
J/够荒诞,有意思。
Z/但是,你还没看清楚悬赏金到底有多少,耳边又传来了尖利的警报声,无奈,你又没命地奔跑。跑到一个地方,你又停下来想歇一歇,然而又看见通缉你的布告。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
J/我真是太惨了,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受这份罪啊?
Z/关于这点,影片里没有交代清楚。也许只是一个隐喻吧,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他的一生是不停逃亡的命运。就这点,甚至连真正的通缉犯也不如,因为通缉犯至少知道自己为何逃跑躲藏。
J/也是啊,虽然现在戏还没开拍,但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进入这个角色里面去了。真是有些莫名的感伤啊!
Z/这个通缉犯在疲于奔命的过程中,经常会做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他跑着跑着,看见一个妈妈领着一个哭个不休的小孩,他就跟踪其后,给孩子做各种鬼脸,一直逗到孩子咯咯乐!而孩子心事重重的妈妈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现。
跑着跑着,看见一对恋人在剧烈争吵,他又会去做笨拙的调解,在他的调解下,恋人还真的就和好如初了。
看见一个盲者过马路,他好心地去搀扶。跑着跑着,跑到一个商店的玻璃橱窗前,他会自言自语几句,或者对着橱窗做几个优美的扩胸踢腿运动。
甚至看见两个巡警在路旁点烟没火,他还会跑到他们面前为他们点火。等巡警回过神来,他早已逃之夭夭。
还有一对同性恋发现了这个通缉犯,两人为了要不要打电话检举揭发、拿到可观的悬赏金而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一个嫉妒极了,说:“你肯定和这个通缉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不然这白花花的钞票你会不想要。”
另一个听了恼怒极了,给了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混蛋!”这耳光和这句“混蛋”,整条大街上的人都听见了。大家纷纷把脑袋转向他们。
等等。
J/很好,很好。后来呢?
Z/后来这个通缉犯跌跌撞撞跑进一个女子的家里,女子喝着咖啡,听着古典音乐,捧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认真地阅读。他们见面后,会有一系列的对话和激情表演,直到听到敲门声,通缉犯担心是警察,女子就迅速地把他藏进衣柜里。
J/哇,还有激情戏啊!我,我能胜任吗?我有点害怕。
Z/这有什么害怕的呢?要是你真的害怕的话,就给你找个替身吧。
J/不,不,不用替身。我行,我行的。
Z/就在进了衣柜,身子安稳好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也来了。
J/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里面还有一个人,他是谁?他什么时候躲进去的,他和女人,和我是个什么关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Z/关于这一些,在片子里我不想把它点得很明白,让大家自己去发挥无尽的想象。在这里,我想要传达的是:也许每个女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衣柜。有时她会为自己的衣柜欣喜若狂,有时也会为它陷入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