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825年(6)
歌德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人都笑起来了。他说:“泽尔特是个正直而能干的人,可是他有时不能完全了解我,对我的话作了错误的解释。我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人民和人民的教化,为什么就不该为他们建立一座剧院呢?但是在魏玛这座小城里,有人曾开玩笑地说,只有上万的诗人和为数不多的居民,这里哪能说得上人民呢?更谈不上人民的剧院!魏玛将来无疑也要变成一座大城市,不过想看到魏玛人民形成足够的数量,能够建立和维持一个剧院,我们还要等上几百年的时间。”
这时我们变得全神贯注起来,朝公园下区驶去。夜晚万籁俱寂,天气温暖,稍稍有点闷热。天空中浓云密聚,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我们在干燥的沙路上走来走去,歌德默默地走在我的身旁,显然陷入沉思。我则谛听乌鸫的叫声,这叫声和伊尔姆河对岸那些光秃秃的白蜡树的树尖上空正在形成的雷雨遥相呼应。
歌德用目光扫视四周,一会儿看天上的乌云,一会儿看道路两旁和草地上茁壮成长的灌木和嫩草。他说:“看来今晚将有一场温暖的雷阵雨,春天将带着它的全部华美和丰满再次来到人间。”
这时暴风雨更加临近了,响起了低沉的隆隆雷声,也下了一些雨点。歌德建议乘马车返回城去。当我们在他的屋前下车的时候,歌德对我说:“如果你没什么打算,就跟我上楼待一会儿。”我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泽尔特的信还摆在桌上。歌德说:“奇怪,真奇怪,一个人的地位在舆论中竟弄到这样是非颠倒!我不知道我何时触犯过人民,可是现在竟有人对我下了定论,说我不是人民的朋友。我当然不是革命暴徒的朋友。他们的目的在于劫掠和杀人放火,在为公众谋福利的幌子下干着最卑鄙的自私勾当。我不是这种人的朋友,正如我不是路易十五的朋友一样。我憎恨一切暴力颠覆,因为得到的好处和毁掉的好处相等。我憎恨进行暴力颠覆的人,也憎恨招致暴力颠覆的人。但是我因此就不是人民之友吗?任何思维正常的人是否不这样看呢?
“你知道我非常欢迎任何使我们看到未来远景的改良,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任何暴力的和跳跃式的革命都在我心里引起反感,因为它不符合自然。
“我是植物的朋友,我喜欢玫瑰,把它看作我们德国自然界所能产生的最完美的花卉,可是我不那么傻,想在这4月底就在我自己的花园里看见玫瑰花。如果我现在看到最先长出来的玫瑰嫩叶,看到它一片又一片地在枝上长起来,一周又一周地壮大起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在5月看到花蕾,我会感到高兴;要是在6月看到繁花怒放,芳香扑鼻,我就会感到幸福。谁要是不能忍耐地等待,就请他到暖房里去吧。
“现在还有人说我是王侯的仆人,王侯的奴隶。好像这种话有什么意思似的!我侍候的是一个暴君?一个独裁者?我侍候的是一个用民脂民膏供自己享乐的君主?谢天谢地,这种王侯,这样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和魏玛大公爵保持着最密切的关系,在这半个世纪中我和他一起努力工作;但是如果我说得出大公爵有哪一天不想着要做一点事,采取一点措施,来为他的国家谋福利,来改善人民的生活情况,那我就是在说谎。就大公爵个人来说,他的侯爵身份给他带来的只有负担和辛劳!他的住宅、服装和饮食比起一个殷实的居民来要胜似一筹吗?你只要到我们的海滨城市看看,就会看出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商人的厨房和酒窖都要比大公爵的更好。”
歌德继续说:“今年秋天我们要庆祝大公爵执政五十周年纪念日。不过,要是我正确地想一想,他这五十年的执政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经常不断的服务!而且这种服务并不是一种达到伟大目的的服务,而是一种造福于他的人民的服务!如果人们硬要说我是王侯的仆人,那么我至少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我只是一个自己也是大众公仆的王侯的仆役。”
1825年4月29日星期五
新剧院的建造最近以来进展迅速,墙基到处向上升高,不久一幢非常漂亮的建筑物就有希望竣工了。
可是今天当我来到施工现场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施工已经停止了;我还听到流言蜚语,说有另一派人反对歌德和柯德莱的计划,并且最终取得胜利,柯德莱已被迫辞去公路局局长的职务,另一位建筑师将按照新的设计方案领导施工,将对已经打好的地基进行修改。
看到和听到这一切,我深感悲伤,因为我和许多人一样热切希望魏玛有一座剧院,它将按照歌德的注重实际的看法进行相宜的内部装修,并且在审美上符合他的很有教养的趣味。
不过我也因为歌德和柯德莱而感到悲伤,他们两个由于这次魏玛事件或多或少在感情上受到了伤害。
1825年5月1日星期日
在歌德家吃饭。可以料到,头一个话题是新剧院建造计划的改变。
我原来担心这个最出人意外的措施会大伤歌德的感情。可是一点迹象也没有!我发现他不仅宽宏大量,而且心情非常愉快,丝毫不露小气敏感的声色。
他说:“人们试图从费用和节省这两个方面劝说大公爵改变一下原计划,他们胜利了。我觉得这完全对。一座新剧院最后毕竟也不过是一个新的火化堆,迟早又会在某种事故中焚烧掉。我以此聊以自慰。此外,多一点或少一点,高一点或低一点,都是不值一提的。你们还是会有一座完全过得去的剧院,尽管它不如我原来所希望或设想的。你们会进去看戏,我也会进去看戏,到头来一切都会顶好。”
歌德继续说:“大公爵向我说了他的意见,认为一座剧院根本用不着建筑得富丽堂皇;对此我总的说来并无什么异议。他还认为剧院从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赚钱。乍听起来,这个看法有点唯利是图,可是好好地想一想,倒也不乏较高尚的一面。因为一座剧院不仅要应付开销,而且还要赚钱和省下钱,以便把一切都办得顶好。身居剧院领导的必须是最优秀的人物,演员们要完全是第一流的,要经常上演最好的剧本,以便使剧院永远具有吸引力,这样才能使剧院每晚都达到满座。不过用很少几句话来说出很多的内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说:“大公爵想用剧院去赚钱,他的这种想法似乎是切实可行的,因为这样一来剧院就必须经常维持住尽善尽美的高峰。”
歌德回答说:“就连莎士比亚和莫里哀也没有其他看法。他们也首先要用剧院赚钱啊。为了达到这个主要目的,他们就必须力求持续地使一切都尽善尽美,除了一些好的老剧本以外,还要偶尔演一些优异的新剧本,以刺激和吸引观众。禁止《伪君子》上演对莫里哀犹如晴天霹雳,这与其说是对作为诗人的莫里哀,倒不如说是对作为剧院经理的莫里哀。作为剧院经理,他得关心一个重要剧团的福利,要使他自己和他手下的人都有饭吃。”
歌德继续说:“对于一个剧团的福利来说,最大的危险莫过于剧团的领导部门抱有这样的态度:剧团收入的多少与他们的个人利益并无多大关系,他们肯定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剧团在一年中所缺少的收入,年终的时候可以用其他的财源弥补。人的天性中有个弱点,即人的意志如果没有个人的好处或害处作为动力,就容易衰退。当然,我们并不要求像魏玛这样的城市里的剧团应该自食其力,魏玛公国的国库每年须给予剧团一定的补助。但是,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和限度。每年多给或少给几千个塔勒,决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因为剧团的收入较少,而且每况愈下,这当然对剧团很为不利,因为它不仅会失去钱财,而且会同时失去荣誉。
“假如我是大公爵,我就要在将来主管部门有人事变动时,给年度补助金规定一个永远适用的定额。我要根据过去十年的补助求得一个平均数,以这个平均数为准,来规定一个公认为足够维持剧团的定额。有了这笔补助金,剧团就可以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了。然后我还要进一步采取步骤,如果剧院经理和他的导演们通过他们的机灵而强有力的领导,使得财库到年终时还有盈余,那么这笔盈余应作为奖金,由经理、导演们和剧团的优秀成员分享。这样你就会看到剧院活跃起来,整个机构就会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了。”
歌德继续说:“我们的剧院规章有各种各样的处罚条文,但是没有一条旨在奖励和酬谢优异功勋的规程。这是一个大缺点,因为如果我每犯一次错误就被扣薪,那么我要是做了超过分内的事,就应该得到奖励。如果大家都肯比分内事多做一点,剧院就会兴旺发达起来。”
歌德的儿媳和乌尔里克小姐走了进来,她俩由于天气美好而作夏天打扮,看上去非常妩媚动人。席间的交谈轻松而愉快。大家谈到了上个星期的娱乐活动以及下个星期的类似的娱乐项目。
歌德的儿媳说:“如果我们把这几个美丽的夜晚保留不变,那么在这几天里我很想在公园里在夜莺的歌唱下举行茶会。您有什么看法,亲爱的父亲?”歌德回答说:“这可是个很好的主意!”歌德的儿媳说:“您呢,艾克曼,您认为怎么样?可以邀请您吗?”乌尔里克小姐插嘴说:“哎呀,奥蒂丽!你怎么可以邀请艾克曼博士,他肯定不会去;即使他去了,他也是如坐针毡,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他恨不得马上就想离开。”我回答说:“我必须坦白地说,我更喜欢和杜兰一起到田野里漫步。茶会、茶客和喝茶时的交谈我非常讨厌,所以每想到这一切,我不免感到毛骨悚然。”歌德的儿媳说:“哎呀,艾克曼,您要是参加公园里举行的茶会,您可是在野外啊,您可以感到如鱼得水。”我说:“完全不是这样!当我太接近大自然,闻到各种香味,但是对它们根本不能适应的时候,我会像一只鸭子,人们把它带到了水的附近,却不让它潜入水里。”歌德笑着补充说:“你也可以说,你觉得自己像一匹马,它把自己的头伸出马厩,在它前面的广阔的草地上看到其他的马在到处乱跑。它虽然感受到了生气勃勃的大自然的所有喜悦和自由,但它不能进入大自然里。不过,你们别去管艾克曼,他本性难移,你们改变不了他。但是,我最好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和你的那位英国朋友杜兰在那些美好而漫长的下午在野外做些什么?”我回答说:“我们在找一个偏僻的山谷,然后在那儿用弓箭射击。”歌德说:“嘿!这可是一种好的娱乐活动。”我说:“这是一种极好的娱乐活动,它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冬天的疾病。”歌德又说:“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想到在这里,即在魏玛用弓箭射击呢?”我回答说:“我在1814年的出征中从布拉班特[126]带回了一支箭的模型。在布拉班特,人人都会用弓箭射击。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有射箭协会。它们的所在地设在一家小酒店里,类似我们的九柱戏球道。射击协会的会员通常在下午聚集在小酒店里,我常常怀着极大的兴趣观看他们的射击。这是一些身材多么匀称的男子啊!每当他们把弓弦张紧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简直美丽如画!他们不仅善于用力,而且熟练地射中目标!他们通常以六十至八十英尺的距离朝潮湿的黏土墙上的一个纸靶射击。他们快速地连续射击,让箭在靶上插着。通常,十五支箭中有五支插在有一个塔勒那样大小的靶心里,其余的箭插在靶心的周围。在所有的人都射击之后,他们走向那堵软墙,从上面拔下他们的箭。然后游戏重新开始。当时我对这种射箭活动非常入迷,我想,要是能把它介绍给德国,这可是件大好事。我太愚蠢了,因为我相信能把它引入德国。我反复地讨价还价,希望能买到一张弓。可是要二十个法郎才能买到一张弓。我,一个贫穷的猎骑兵,怎么能弄到这么多钱啊!所以我只买了一支箭,我觉得它比弓更重要,更有艺术性。这支箭是我在布鲁塞尔的一家工厂里用一个法郎买来的,我把它连同图纸作为我唯一的占有物带回了我的家乡。”
歌德回答说:“你就是干这种事情的人,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人们会使某种自然而美好的事情普遍推广。要想普及射箭至少需要时间,并需要各种杰出的本领。不过我可以想象,布拉班特的这种射箭活动可能是好的,相反,我们德国的九柱戏娱乐活动显得粗野和鄙俗,充满市侩习气。”
我回答说:“射箭的好处是,它能使身体得到均匀的发展,同时要求均匀地使用力气。也就是说,把弓伸出去的左臂要绷紧和有力气,而且不能摇晃;把带箭的弓弦拉紧的右臂也必须有力气。同时两只脚和两条大腿挺直着,上身作为坚实的基础。瞄准靶子的眼睛、脖子和脖颈儿的肌肉等等,都必须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当箭咝的一声射出去,并且射中所希望的目标的时候,那种高兴和兴奋就甭说了!我认为没有一种身体的训练能和射箭运动相比。”
歌德回答说:“射箭运动似乎也适合于我们的体操协会。要是我们在二十年后在德国能有几千个熟练的弓箭手,我不会感到奇怪。一般说来,成年人这代人在许多方面已没有什么希望了,不仅在身体和精神方面,而且在审美情趣和性格方面;可是,如果我们聪明一点的话,就应该在小学里开始学习射箭,这样才行。”
我回答说:“可是我们德国的体操教师不善于跟弓箭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