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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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维克斯在厄林夫人家屋后租了两间小房,其中一个改造成客厅,邀人到此一坐,倒也舒适惬意。他素爱搞怪,以前在坎布里奇的朋友都拿他没一点办法。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性格的驱使,他常请菲利普和海沃德晚饭后去自己那儿聊天。他招待起客人来礼数周全,执意让他俩坐屋子里仅有的两把舒服椅子。他自己滴酒不沾,却总是毕恭毕敬地把几瓶啤酒搁在海沃德手边。菲利普从这一举动里隐隐感到了一丝嘲讽。每当舌战正酣,要是海沃德的烟斗灭了,他都抢着给点上。刚认识的时候,海沃德认为自己毕业于名校,肯和维克斯这种区区哈佛毕业生交往,已经是俯尊屈就,给足了面子。海沃德是希腊悲剧作品这方面的行家,偶尔谈到这个话题,他就以说教的姿态滔滔不绝,容不得别人讨论插嘴。维克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听着,直到海沃德结束演讲。他会接着问几个看似无害但其实另有玄机的问题,海沃德没意识到这是个陷阱,还有板有眼地解答这些问题。维克斯听后先是有礼貌地表达一下反对意见,再纠正一下事实,然后引用某个鲜为人知的拉丁评论家的观点,最后再把德国的某位权威搬出来印证观点。这样一套程序走完,结果一目了然:维克斯才是个大学问家。他就这样笑眯眯、略带抱歉地把海沃德的所有观点踩在脚下,还客客气气地暴露了其浅薄的学识。他带着微微嘲讽之情拿海沃德说笑。尽管不愿承认,但菲利普着实发现海沃德此刻傻气十足。海沃德被狠狠激怒了,自视甚高的他吃不下哑巴亏,反而力图狡辩。他口出狂言,维克斯则友好指正;他找不着根据妄加推论,维克斯又证明这是多么荒谬。维克斯跟他们坦白自己曾在哈佛当过希腊文学老师。海沃德对此只是鄙夷地一笑。

“我早就该知道。显然,你是从学校老师的角度解读希腊文学的,”他说,“可我是从诗人的角度。”

“这么说你在不懂意思的情况下,反而觉得更有诗意咯?我以为只有在天启教[60]里错译才能使原文更优美呢。”

最后,海沃德喝干啤酒,气急败坏、一脸颓然地离开维克斯的房间,他气得连连摆手,给菲利普说:

“这家伙真是个爱卖弄的书呆子,根本不懂什么是美。只有牧师才追求字字精确。我们看的是希腊文学的精神。维克斯就是跑去听鲁宾斯坦[61]的钢琴演奏,却还嫌弃他弹错了几个音符的那种人。就几个音符弹错了啊!谁会在聆听天籁的时候揪住几个弹错的音符不放?”

菲利普为这番言论所触动,他不知道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抓住这种小错误聊以自慰。

维克斯再邀海沃德去做客时,他总禁不住诱惑想扳回一局。但是维克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再次拐到陷阱里。海沃德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和身边的美国佬一比简直称得上才疏学浅,但生为英国人的那股倔劲,和他伤痕累累的虚荣心(可能这俩本身就是一种东西)让他没有办法不反抗。他似乎很乐意展现自己的无知、自满和固执。每次海沃德的逻辑出现瑕疵,维克斯都寥寥几个字一针见血地点出错误所在,然后稍微一顿,享受自己的胜利,再急忙转换下一个话题,好像基督教的慈悲天性迫使他对手下败将慈悲为怀。菲利普时不时地想插句话帮自己的朋友解围,但却敌不过维克斯的轻轻一击。他对菲利普的态度实在友好,和与海沃德的针锋相对截然不同,即使是像菲利普这样敏感的人也不会觉得难堪。有时候,海沃德觉得自己在打击之下显得越来越愚蠢,他老羞成怒,破口大骂,但维克斯脸上那种美国人特有的、彬彬有礼的笑模样总是能使争论不至于恶化为争吵。这种场合下,当海沃德离开维克斯房间时,都要低声咒骂:

“去他妈的美国佬!”

争论就此结束。对于一个找不到答案的论点,这算得上完美的结局。

他们在维克斯的小屋里畅所欲言,但话题最后总会归结到宗教问题上:这个神学学生对自己的专业很感兴趣,而海沃德也喜欢这一话题,因为说起宗教里的种种事实,他总不至于漏洞百出。“感觉”是研究这门学问的标准,所以人们大可对“逻辑”嗤之以鼻。恰好海沃德的逻辑是弱项,这岂不是正合他的胃口。海沃德发现想要跟菲利普解释自己的信仰就必须得费一番口舌。但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根据菲利普内心对万物因果的看法,很容易能看出),因为海沃德是从国教教堂里长大的。尽管他现在已经放弃了皈依罗马天主教的念头,但仍然对这个教派心存同情。在他口中,天主教的优点不胜枚举,他偏向天主教隆重的宗教仪式,还把它和英国国教简陋的礼拜仪式做对比。他给了菲利普一本《为吾生辩》,让他读读看。菲利普虽然觉得这书枯燥无趣,但还是坚持读完了。

“要读它的风格,不是读内容。”海沃德说。

他兴冲冲地谈在奥拉托利会[62]听到的音乐,讲了一些关于焚香和虔诚之心的有趣联系。维克斯在一旁听着,脸上有一抹冷冷的微笑。

“你觉得这证明了罗马天主教的真谛?就凭约翰·亨利·纽曼写的一手好英文,和曼宁红衣主教潇洒倜傥的外表?”

海沃德暗示自己的灵魂曾经遭受重重苦难。整整一年他都在一片黑暗海洋中苦苦挣扎。他用手捋捋自己金黄色的长鬈发,告诉他们即使一年给他五百镑他也不愿再去忍受那样的痛苦。幸运的是,最终他还是到了风平浪静的水域。

“可是您究竟信仰什么?”菲利普从来都不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我信仰全、善、美。”

海沃德气派十足地说着,伸展了自己修长的四肢,把头摆出好看的角度。

“这就是你在人口调查表上填写的信仰吗?”维克斯淡淡地问。

“我痛恨古板的定义,太丑陋,太一目了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说我信仰威灵顿公爵和格莱斯顿先生的教派。”

“那就是国教啊。”菲利普说。

“真是个机灵的年轻人!”海沃德顶了回去,他的笑容让菲利普一下窘得面红耳赤,因为他觉得自己用这样的大白话替换了别人意义深远的措辞,实在是有伤大雅,“我心属国教。但同样爱慕罗马教会牧师身上的锦衣绸缎,喜欢他们的独身禁欲、他们的忏悔室和炼狱。在意大利香烟缭绕、神秘莫测的昏暗教堂里,我全身心地信仰弥撒的奇迹。在威尼斯的一座教堂,我看到一个打渔的村妇赤脚走进来,把一篮子鱼放在身边就双膝跪地开始向圣母祈祷。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所以我随着她一起祈祷、一起信仰。但同时我也相信阿芙洛狄忒、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他的声音迷人,每句话之前都有所斟酌,这些句子几乎让他念出了韵律感。他还想继续,但维克斯开了第二瓶啤酒。

“我给你倒点喝的。”

海沃德把头转向菲利普,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让菲利普印象深刻。

“你现在满意了吗?”他问。

菲利普不知怎地感到一头雾水,但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真遗憾,你怎么不捎带着再信些佛教。”维克斯说,“坦白说,我挺同情默罕默德,你把他一个人晾着真是遗憾。”

海沃德哈哈大笑,他今晚心情不错,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际。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没想着让你理解我,”他说,“凭着你们美国人冷冰冰的智慧,你们对谁都持批评的态度,像爱默生这种。到底什么才是批评?批评具有纯粹的破坏性:谁都能破坏,但不是谁都能创造。你啊,我亲爱的朋友,你就是个书呆子。真正重要的是创造。我是个具有创造性的人,一个诗人。”

维克斯看着他,眼神严肃,脸上却笑得灿烂。

“希望您别介意我的话,我想,您是喝多了。”

“这点儿酒算什么,”海沃德来了精神,“要让我醉得说不过你,这还差得远呢。来,我都冲你剖白心迹了,该告诉我你的信仰是什么了。”

维克斯的头靠到一侧,看上去像栖息在树上的麻雀。

“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找。我觉得我信仰一位论派。”

“但这样的话,你就成了不信奉国教的人了。”菲利普脱口而出。

他不懂为何面前的两个人都忽然放声大笑,海沃德笑得前仰后合,维克斯也咯咯不停,笑声听起来特别滑稽。

“在英国,不信国教的人都不是绅士,对吧?”维克斯问。

“嗯,你要是这么问的话,他们的确不是绅士。”菲利普生气地回答。

他痛恨成为别人的笑柄,但这两个人又大笑起来。

“你能告诉我什么才是绅士吗?”维克斯继续发问。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有数。”

“你是位绅士吗?”

菲利普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知道这件事是不能由自己宣布的。

“要是有人告诉你他是位绅士,那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不是。”菲利普反驳道。

“那我算绅士吗?”

一向诚实的菲利普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但好在他生来就有礼貌。

“哦,您不一样的,”他说,“你是美国人,不是吗?”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这么想,只有英国人才是绅士。”他神情严肃。

菲利普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你就说些具体特征不行吗?”

菲利普红着脸,越来越生气,也顾不上害怕出丑了。

“好,我能说的可有很多。”他想起伯伯曾经说过的话:想要培养一位绅士,需要三代人的努力。俗话说,猪耳朵做不成绸钱包,指的也是这个道理。“首先,你的父亲就得是位绅士,必须是公学的学生,还在牛津或者剑桥读过书。”

“我猜爱丁堡大学就不行咯?”维克斯问。

“他必须像绅士一样说英文,穿戴得体,而且绅士总能辨认出他的同类来。”

菲利普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但他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认识的其他人也都这么想。

“这么说我肯定不是位绅士了,”维克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信奉英国国教会让你这么惊讶。”

“我其实不太知道一位论派是什么。”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把头偏向一侧,样子还是同样古怪。甚至你会觉得他一张嘴就能像鸟儿那样叽叽喳喳叫出来。

“别人相信的所有事情,一位论派教徒几乎全都不信。而对于他不了解的事物,反而会虔诚地深信不疑。”

“你为什么要开我玩笑呢?”菲利普说,“我是真的想知道。”

“亲爱的朋友啊,我没有开你玩笑。我可是经过了好多年的辛勤努力和焦虑、不懈的研究才总结出这个定义的。”

等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别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简装的薄书。

“我猜你现在读法语书没问题了吧?不知道你是否对这本感兴趣。”

菲利普说了谢谢,拿起书看看标题。是勒南写的《耶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