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尽管上次分手时并不愉快,可礼拜天上午,普里斯小姐邀请菲利普一起去卢浮宫,他还是一口就答应下来。普里斯小姐带他看了《蒙娜丽莎》。他在画前站了一会儿,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好在他早已把沃特·佩特对《蒙娜丽莎》的赏评熟记于心,沃特优美典雅的文字给这幅世界名画增添了不少光彩。他把这些评语背给普里斯小姐听。
“这都是书本上写的,”她有点轻蔑地说,“大可不用理会。”
她领菲利普看了伦勃朗[119]的画,还作了一番恰如其分的评论。站在《以马忤斯的晚餐》前,她说:
“什么时候能领悟到这幅画的美,你才会真正懂得绘画。”
她向菲利普展示了安格尔的《大宫女》和《泉》。范宁·普里斯是个说一不二的向导,她不让菲利普自行游览,只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行灌输给他。她把画研究得非常认真透彻。当菲利普走过长长的画廊时,透过一扇窗户看到了阳光照耀下的杜伊勒里宫[120],那明媚多姿的样子好像是拉法埃利[121]笔下的景物。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啊,真快活!咱们在这多待一会儿吧。”
普里斯小姐冷漠地回应:“行啊。可咱到这儿来是为了看画的。”
秋意正浓,清新凉爽的秋风拂面,让菲利普心情大好。快到正午,他们站在卢浮宫宽敞的院子里,菲利普想情不自禁地学弗拉纳根大喊:让艺术见鬼吧!
“喂,咱们去圣米歇尔大街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吧?”菲利普提议。
“我家里都备好午饭了。”普里斯小姐说。
“这有什么。你可以明天吃啊。我请你吃一顿去!”
“搞不懂你干吗要请我。”
“请你吃饭可是我的荣幸。”菲利普微笑着说。
两人过了河在圣米歇尔大街的一个拐角找到了一家饭馆。
“我们进去吧。”
“不,等会儿。这里看起来挺贵的。”
普里斯小姐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菲利普不得不跟在她身后。没走几步,他们就找到另一家小一点的饭馆,十来个人正在人行道的雨棚下用餐。窗户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午餐1.25法郎,包含酒水。
“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而且这儿看起来也还不错。”
他们坐在空桌子旁,等着菜单上的第一道菜——煎蛋卷。菲利普喜气洋洋地看着来往行人。他的心都不自觉地跑到这些人中间,虽然很累但觉得特别高兴。
“哎,看那边那个穿短外套的男人。多有意思!”
他看了看普里斯小姐,愣住了。只见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神情恍惚,旁若无人,两颗泪珠儿沿着脸颊缓缓滚落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急切地问。
“你要是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就立刻起身回家。”她说。
菲利普被彻底搞糊涂了,好在这时候煎蛋卷上桌了。他把蛋卷切成两份,每人一份,埋头开吃。他竭尽所能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看起来普里斯小姐也竭力地迎合着他。尽管如此,这顿午饭还是吃得很不痛快。菲利普本来就胃口很浅,而普里斯小姐一副邋遢的吃相更害得他阵阵作呕。她呼噜呼噜地大嚼大咽,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头野兽,每吃完一道菜都用面包把盘子擦得能照出人影来,不舍得剩一滴肉汁在里头。吃卡门贝软奶酪的时候,她把奶酪连皮带瓤吃个精光,让菲利普倒尽胃口。即使是快饿扁的人也不会有她这样狼吞虎咽的糟糕吃相。
普里斯小姐的脾气让人难以捉摸。前天晚上可能还友善地和你告别,第二天说不定就对你横鼻子竖眼了。但是菲利普的确从她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虽然她自己画得不怎么好,教导起别人来却头头是道。他从她的谆谆教导中进步了不少。奥特夫人也没少帮他,有时查理斯小姐也会指导一下他的画。除此之外,劳森的絮絮叨叨和克拉顿的画作里也有不少能汲取的营养。范宁·普里斯看到菲利普从其他人那里听取建议心里很是不悦。有时候如果菲利普刚和别人说完话,又来问普里斯的意见,那迎接他的一定是闭门羹。劳森、克拉顿、弗拉纳根都拿他俩起哄。
“小心点吧,伙计。她这是爱上你咯。”
“放屁。”菲利普哈哈大笑。
普里斯会爱上别人?!太荒唐了。他一想到她不修边幅的丑模样、油腻打绺的头发、脏兮兮的手和那件一年到头穿着的、污渍斑斑的棕色破裙子就不禁打个冷颤。也许她太拮据,可大家都是穷学生,又有谁手头富裕呢?起码要干干净净的吧。买点针头线脑把裙子补好总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菲利普开始把他这段时间认识的人根据印象整理分类。在海德堡的那股天真劲儿现在已经一去不返,他开始关注起人品,喜欢把各人的特性拿出来琢磨、评价一番。克拉顿这个人嘛,尽管已经相处了三个月,但是对他的认识却并不比第一天见他的时候多。画室的人普遍觉得他挺有能力,应该能成大事,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所谓“大事”到底是什么事,他和其他人一样,心里没数。来阿米特拉纳之前他也曾在其他画室待过,什么朱利安画室、博扎美术学校、麦克佛森画室,等等。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因为这儿没人会打扰他。他不喜欢把自己的画拿出来展示,也不像其他学艺术的年轻人一样总是到处询问别人意见,或者对其他人指指点点。据说他曾经吃住、工作都在首战路的一个小画室里,在那画出了不少好作品。要是当时他愿意拿出来办展览,肯定会因此功成名就。他雇不起模特,只能画些静物。劳森总是提起克拉顿画过的一盘苹果,他断言这是一幅杰作。克拉顿为人挑剔,一味地想达到某些连自己都无从理解的目标。他常觉得自己的一整幅画不尽人意:也许整张画里只有一个部分能让他满意,比如一幅人像的前臂或者一条腿、一只脚;再或者是静态景物里的某个水杯、茶盏之类。他把满意的地方剪下来留着,剩下全部销毁。所以有人想看看他作品的时候,他总是实事求是地说自己没什么能拿出来展示。他在布列塔尼认识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这个奇怪的人之前是个证券商,人到中年才开始捡起画笔[122]。他的画作对克拉顿影响很深。他开始反对印象主义,兢兢业业地试图拓出一条独一无二的绘画道路,一种独特的观察万事万物的方式。菲利普觉得他确实非比寻常。
他们在格拉维尔餐厅的桌子旁用餐,或者晚上在凡尔赛或者丁香园咖啡馆小坐,这些时候,克拉顿总是寡言少语。他静静地坐着,干瘦的脸上挂着嘲讽的表情,只有在有机会插科打诨的情况下才偶尔开一下金口。要是有人能让他冷嘲热讽一番,他就会乐得手舞足蹈。除了绘画他基本不会谈论其他内容,只有两三个人让他感觉值得一聊。菲利普不知道克拉顿肚子里到底有几滴墨水:他的沉默寡言、没精打采的神色和辛辣的幽默似乎都暗示了他的个性。可也许这都只是掩饰自己不学无术的假面罢了。
另一方面,菲利普和劳森一天天熟络起来。劳森这人有千奇百怪的兴趣,和他做朋友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比大多数学生读的书都多,尽管手头拮据、薪水微薄,但并不影响他买书的喜好。他还很乐意把书借给别人,菲利普因此拜读了福楼拜和巴尔扎克[123]的小说,以及魏尔伦、埃雷迪亚[124]和利尔亚当[125]的诗。他们一起去看戏,有时还一起买张顶层的便宜票欣赏歌剧。他们的住处旁就是奥代翁剧院[126]。菲利普受劳森影响喜欢上了路易十四时期的悲剧作品和字正腔圆、声音洪亮的亚历山大诗歌朗诵。在泰布街的红色音乐会上,花七十五生丁就能欣赏到美妙的音乐,好好讲价的话还能喝到饮品。尽管椅子不舒服,地方也挤,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让人喘不了气,但年轻的菲利普和劳森对这一切都毫不介意。他们有时还去布利埃舞厅,一般弗拉纳根也会结伴同行。一到舞厅里,弗拉纳根那副猴急的样儿和推杯换盏的耍酒疯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弗拉纳根舞跳得很好,到舞厅还不出十分钟就牵着刚刚认识的女孩满场转圈了。
这伙人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找个情妇。在巴黎学艺术,情妇是项必不可少的“标准配置”,也是能拿来吹牛皮的谈资。但这群囊中羞涩的学生自己吃饱都困难,根本没法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养女人。尽管他们大言不惭地说找个精明的法国女人不见得比单身花销大,但和他们想法一致的年轻女孩绝对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一个。他们看到有些女士委身于更加赫赫有名的画家,心里便妒火中烧,整天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再时不时造上两句谣来找点心理安慰。在巴黎找个情人竟然这么难!说出去让谁能相信?劳森会找年轻女孩搭讪,再请她出来约会。离定好的日子还有二十四小时,他就开始坐立难安,四处跟人吹嘘,把女孩从头夸到脚,说这次真是钓到了个下凡仙女。可真到了约会的当天,女孩却总是不会露面。无奈,劳森只能深夜垂头丧气地跑到格拉维尔,一脸怒气地大骂:
“妈的,去死!我就不懂了,她们怎么就不喜欢我?因为我法语说得不好,还是因为我的红头发?来巴黎一年多了竟然一个也没勾搭上,该死!”
“你没用对方法呗。”弗拉纳根说。
弗拉纳根的情场战绩辉煌得让人叹为观止,尽管其他人对此心有疑惑,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完全撒谎。他换情人像换衣服一样勤。他只在巴黎待两年,当时也是好不容易说服家人才能不去上大学,跑来学艺术。最后,他还是要回西雅图继承父亲的事业。他下定决心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享无限的乐子,找情人这事嘛,不用看相处时间长不长,只要每种女人都领略一次就够了。
“你是怎么逮住她们的?”劳森气鼓鼓地问。
“这有什么难的,小家伙。”弗拉纳根说,“你就大大方方早下手为强。钓女人不难,甩女人难。这里面的道道儿可得好好学。”
菲利普现在正忙得团团转,脑子里堆满了画画的事、正在读的书、看过的戏剧和听过的谈话。分身乏术的他没空想这些花花事儿。他想等自己把法语说溜了,就有大把时间去找女人了。
他有一年多没见过威尔金森小姐了。刚离开布莱克斯塔布尔时,威尔金森小姐给他写过几封信。但是初到巴黎的几个星期里他都太忙了,迟迟没有回复。后来又收到一封,但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肯定写满了对自己的埋怨。他当时正好没有心情,就先把信搁到一边儿,想过一阵子再看。后来,也就慢慢忘了还有这出没解决的事。一个月后,他翻抽屉想找双没破洞的袜子,忽然看到了这封信。这枚还没拆开的信封让他心里一下着了慌。万一威尔金森小姐前阵子过得很糟而自己却不闻不问,那就显得他未免太薄情寡义了些。但也许现在情况已经有所好转,至少最难过的时候也熬了过来。就他而言,女人都有夸大言辞的毛病。同样的话,女人可以随便说出口,但男人就要斟酌再三。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诱惑自己的事,都坚决不再见威尔金森小姐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动笔写信了,现在似乎也不值得为此大费周章,所以,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打开这封信。
“我敢说她肯定不会再写来了。”菲利普喃喃自语,“这下她可知道我俩之间彻底完蛋了吧,毕竟她老得都能给我当妈。这些她早就该明白了。”
过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又开始觉得忐忑不安。虽然心里没有动摇,却不免觉得这一整件事都不尽人意。然而,威尔金森小姐真的再没写过信给他。起先,他害怕这个女人忽然出现在巴黎,跑到他朋友面前大闹一场,让他下不来台。但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彻彻底底抛到脑后了。
也大概就是在这时,菲利普态度明确地抛弃了自己往日的偶像。起先他对印象主义画家的作品只是叹为观止,但现在已经演化成崇敬之情。他发现自己也开始像其他人一样啧啧称赞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的成就。他买了两张画作的图片:安格尔的《大宫女》和马奈的《奥林匹亚》,把这两张画并排钉在自己的洗手架旁,这样刮胡子的时候就可以好好欣赏一番了。他现在深信在莫奈之前从没有人画过真正的风景画;站在伦勃朗的《以马忤斯的晚餐》和委拉斯凯兹的《被跳蚤咬了鼻子的女人》前,他身上会像过电一般战栗不止。“被跳蚤咬了鼻子”显然不是这个女人的姓名,但是在格拉维尔餐厅人们谈到这幅画的时候都会这样称呼她。尽管画中人的容貌令人不想多看,但是这幅画作的艺术造诣还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叹。他已经和罗斯金、伯恩·琼斯和沃茨这些人的理论划清了界限,随之一起被打入冷宫的还有他来巴黎时戴着的圆顶礼帽和干净的蓝底白点领带。现在的他会戴柔软的宽边帽,围一条飘逸的黑色围巾,再披件颇有风度的披风外套。他沿着蒙帕纳斯街信步而行,好像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经过不断尝试之后,他现在也能喝苦艾酒了,觉得那股苦味儿还算挺爽口。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要不是因为造物主不讲情面,对古往今来年轻人的愿望不予理睬的话,到现在他也早就蓄起胡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