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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凉风骤起青萍末(二)

重华一边忙于用雷霆手腕收权纳势,同时还得想法子平定朝中蔓延的恐慌气氛,几乎快要忘了处置怀南王这事。直到有一天,岐扬抱着一盆蔫不拉几的兰草前来求见。

原来春猎回宫之后,宫中便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先是怀南王耸人听闻的供词,再又是太后突兀的亡故,朝中局势混沌不明之际,也不能直接把身居亲王尊位的怀南王直接投入天牢。他身上尚带着先帝亲封的世袭爵位,不看僧面看佛面,纵有罪也要减上三分。更何况此次趁着死无对证,那厮在供词中将乌仑野行刺一事全盘推在了太后身上,反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一切都如重华事先预料的那样,怀南王麾下的死忠为求自保,几番联手推波助澜竭力为其洗脱罪名,怀南王则相时而动,朝堂上一番声泪俱下打滚捶地,将的受人胁迫可怜模样演得入木三分,一只独眼汪汪快要泣出血来,简直就差一场六月雪来相衬,连重华都觉叹为观止。心下更觉此等两面三刀的高才,实在宁枉勿纵的好。

当下迫于压力,一时未能定罪,只得先将其软禁回王府,吩咐下去除刀、剪、绳索等可自伤之物尽皆搜去外,一应用度皆不可怠慢,要什么便给什么,好生供养着。

此刻见岐扬憋着笑将那盆枯草样的兰花呈于面前,一时纳罕,问道:“这什么东西?”

岐扬礼毕起身,将花盆往重华书案上一放:“回皇上,这是怀南王养的兰花。”

重华伸出两指拈起半片残叶来回看了看,才想起这位烫手山芋般的表皇兄,心中一阵厌恶。

“听闻他被禁足后再不诵经礼佛,原是又好上这个了?除了养得实在糟糕了点,似乎没什么别的问题。”

“皇上,花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土。”

重华闻言,满面疑惑地再往盆内探去,见盆中所盛并不是寻常培植兰花所用的炉灰掺细砂土,而是大块夯实的碎泥,泥中还散落着不少瓦砾碎石木渣等物。

“土不对,难怪种得跟枯草一般。御用花匠不至于犯这种错误,这土哪来的?”

岐扬将盆中土块倒出,铺散在案台上,再用手拨开细细辨认道:“怀南王自从被禁足王府,突然开始转了性子一般,成日里摆弄起花草来。因皇上曾下令不可慢待了他,底下人不敢不从,要什么自然便去寻了来给他。这月余他不停地要兰草株苗,又需给配上一尺见方的大陶盆器,种下不知多少,却都活不过数天。但凡枯萎了的,就命人搬走扔掉,又要新的。”

重华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心一拧,面色骤然阴沉下来,示意岐扬继续说下去。

“臣昨日前去王府检视巡防,正好见宫人不停将枯萎的兰草连盆带土端出来准备丢弃,一问方知近来少说也已扔掉上百盆,心中起疑,便上前要回一盆查看。”

“真是不教朕省心啊……直接说结果,你查出什么来,看是不是跟朕猜的一样。”

“咳……是。臣发现盆内养兰草的土大异寻常,竟混有础石在其中,多方查问才知,这东西原是当年建造王府时,南郊洛周山采石场才有的土台基石。后来臣带人闯殿搜查,发现他竟拿一把小花锄从寝殿的床下开始,生生把王府的地台凿穿,试图挖一条地道逃往府外。被发现时,那隧洞已挖了近两百米长,挖出的碎土石渣,就压实在种兰花的盆里命人搬出丢掉。”

重华听罢,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憋出一句:“人才。”

君臣两个再也按捺不住,互相扶着肩,捧腹大笑不止。

“当年父皇若非对他如此眷爱有加,将王府造得小一点儿,说不定今日遁地出逃的机率更大上几成。”

“皇上虽顾念先帝情分,但此人若再留,日久终究是个祸患,不知皇上作何打算?”

重华用靴尖拨弄出半块灰白的础石,稍使劲便一脚踏碎于地:“他既那么爱演,朕不妨在天下人面前陪他唱念一场。”

米市口公审的日子转眼即到。那日恰逢着个小阳春的天气,晴空凝碧,云舒万里。

全城男女老幼几乎倾巢而出,为占上靠前的好位置,不少百姓天未亮便早早出门朝米市涌来,端的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待晌午将近,临时搭出的高台四周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针也插不下一根。

因瑶光出门都需事先易容改装,师徒两个到场时只能被挡在最外层,离二十尺见方的刑台尚有一段距离。

瑶光也不嫌远,在草棚下寻出块遮阴处坐定,再向一旁摆设茶摊的老伯买了碗凉茶,优哉游哉慢慢喝着,同众人一起等待开审。

锣鼓铿锵响过三巡,怀南王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锁住手脚被押解着拎到高台上。众百姓原本等得心焦,此刻终于一睹亲王尊容,纷纷按捺不住激动,指点议论个不休。

说是公审,其实案子早有定论,不过由大理寺卿坐镇,拣那反复推敲过的卷宗陈词念读一遍,再教怀南王当众认罪画个押。一番铺排过后,便将其晾在空荡荡的刑台正中跪着暴晒示众,叫看热闹的百姓们好生瞧个仔细。

正午日头炙烈,刚烤了不过半个时辰,怀南王便耐不住口干舌燥,眼中金星乱转,一身丰润细皮白肉开始止不住地滋滋往外冒汗,瞬间便将衣衫湿透,狼狈万分。更有台下讥讽谩骂的嘲笑声时不时钻到耳内,刺挠得他血气上涌,几乎不曾羞愤得当场晕了过去。

眼见羞辱得差不多了,圣驾这才在重兵护持之下姗姗来迟,给这场公审做个结束。

而对于重华来说,今日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他缓步走上刑台后约莫十丈的高台,在珠帘后接受了万民的朝拜。又花上半个时辰磨磨蹭蹭读完了御台史所呈刚刚画押完毕的卷宗,方才用一种痛心疾首又威严沉肃的语调宣布了对怀南王佣兵叛乱的惩处。

他竟没有按大渊律例治其死罪,而是用史无前例的“宽宏”给了怀南王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宽宏导致的,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结局。

百姓们眼见他们宽仁治下的君主为顾念手足之情,亲口赦免了叛乱亲王的死罪,保留其世袭爵位,并转而给了他一副弓箭,一张大渊疆域图。

重华的意思是,只要怀南王亲手引弓射到的地方,就是赐予其将来重造府邸颐养余年的新封地,仍按亲王品级食朝廷俸禄,条件是无诏永不得踏足京城。金口玉言,必无反悔。

这一下大谬哗然,黑压压攒动的人潮顿时骤静了下来,刑台正前方的人群被士兵从中分开两列,让出一条百步开外的甬道当作箭程。甬道尽头的空地尽头,用绳索木架拉起一张四方疆域图,上下左右皆被颠倒,空白的那一面朝向怀南王。

清让踮起脚尖远远地看着怀南王大梦初醒般从高台上被解开手脚,再茫然四顾一回,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遂俯身在他师父耳边嘀咕:“师父,你猜他那一箭会射到哪儿去?若是个穷乡僻壤的蛮荒之所,岂不跟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

瑶光因坐在轮椅之中,无法越过高高低低的肩头直接看到刑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遥遥传来的人声外加清让不时的解说知晓当下情形。奈何前戏唱得太长,他早已倍觉无聊。靠在凉棚前跟卖茶汤的老伯闲扯一回,又同身边数个奔跑玩闹的孩童捡路上石子儿抓角斗耍,赢了小半把糖块在手,丁零当啷揣了满袖,好不热闹。

此刻重头终于拉开帷幕,瑶光将糖块重新分还给众童子,再将手中剩的小半碗凉茶饮尽,湿润的薄唇轻轻一挑,浅笑着小声对清让道:“他哪儿也去不了。这箭他若不接,尚可再活上月余,他若接了,恐过不了一时半刻便得命丧当场。”

清让正疑惑间,忽听得前头一阵骚乱,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叫,还未等看清究竟是何变故,人群突然纷纷扑通扑通大片跪倒在地。

清让只得一边矮下身去半藏在瑶光身后,一边偷眼悄悄朝前头窥瞧。眼前的场景令所有人瞠目结舌。怀南王在高台上摇摇晃晃,口里喷着血沫不知在喊些什么,手中仍紧握着一把断了弦的残弓直指高台上皇帝所在处,前胸后背却被早已埋伏在暗中的羽林卫从四面八方射来箭镞,扎得密密麻麻。

原来众目睽睽下,怀南王握着呈到面前的弓箭对准前方地图迟迟未曾发出,众人都道他踌躇只为封地之选的计较,却见其忽地回转过身朝端坐高台的皇帝射去,这一下变生不测,左右侍卫欲爬上高台去阻拦也是不及,熟料怀南王盈弓满怀之际,弓弦竟当场齐根而断,射向皇帝的铜箭失去助力,哐当一声跌落跟前,距怀南王脚尖不足三尺之遥。

下一刻,他已被万箭齐发穿胸而过,射成肉筛。

刑场之上,尤其是在获得宽恕后仍不知悔改,当众行刺天子,毙命当场亦不过是大快人心之举。

众百姓将之视为天意,善恶终得其所归,一时群情激昂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瑶光越过万千黑压压的脑袋,定睛凝望着高台上影影绰绰的玄袍身影。大概只有他猜到,重华早在那把弓上提前做过手脚,也算准了以怀南王的性子,定然不能忍受当众施舍般的宽恕而做出孤注一掷之举。

但他在接过弓的那一刻,就已经输得彻底。怀南王其实从身在囹圄时起,便失去了任何选择的机会。重华大局初定,怎肯让几次三番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政敌有伺机反扑的机会?作为一个初初向天下昭示控制权的年轻帝王,进行过对宫廷的铁腕清扫之后,需要的只是向万民们表现他仁君治国的慈悲与宽宏。他要怀南王死,但要他死于自己的“咎由自取”。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到如此地步,则更死得其所了。

重华在十丈高台上俯视着脚下跪伏满地的臣民,不动声色轻舒出一口长气。却远远瞥见人群的尽头,坐着唯一一个没有倒身跪拜的身影。那人影身形清瘦,动也不动,一抹白色颇为奇突,在正午盛烈灼人的日头底下竟似散发出阵阵寒意,正不闪不避地朝自己所在之处凝目远眺。

重华眉心一动,忙伸手拨开珠帘,欲再定睛细看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人群的尽头,街市整饬如常,哪里有什么白衣静坐的男子。重华只道是刹那眼花,率众回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