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煨酒忽忆旧关河
引路将他二人带回青庐,拿那几味草药煎好一碗浓浓苦汁令忘机喝下,解去青梨毒性,不觉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分。
叶那罗因受困了整晚兼白日奔波惊吓,发起低热,喂了香薷散便安顿她早早睡下。这青庐一瓦一柱均是我当初亲手所造,虽算得整洁雅致却也实在太小,只得内外两间再加几畦篱笆围成的药田。她既是女孩儿家,自然要独自歇在里间,如此一来我俩便只得在外堂凑合。但想来除了那天真女娃,今晚谁也无法入睡,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当真令人好生感慨羡慕。年少虽未见得有多少好处,不过彼时鸿蒙未开,心中并无天地也无情,难得清净无欲。
夜来朔风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窗外沙沙的雪珠子便扑簌而下。屋内烧起一盆熊熊炭火,红光映照下室暖如春。那柴扉更是紧掩得一丝风儿也不透,颇有些温贫暖老的况味。我独守这孤寒多年,也得这一间破屋相伴抵御世间霜雪,有酒有炭,心中已很知足。
念及此,便去取了前几日起出来的一坛子陈年私酿,另点起一盏红泥风炉烫上。
忘机披着我寻出来的一件旧银狐皮大氅,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里添着柴,忽怔怔望着我的脸。“我娘有一回说,清叔叔你笑起来,神情很是有些像我爹爹。可惜我从未见过爹爹长的什么模样,便是娘亲也说,他向来极少笑的。”
我心想别说你没见过,便是他名满天下那几年,也没几人见过他露得真容。只是我几时笑来着?山居清简,连铜镜也并无一面,对着那花鸟虫兽,亦不必假以辞色,我早已快忘了自己长得是什么模样。想是见了这少年,心中不觉生出亲近喜欢来,面上表情也连带着柔和了几分。
“外面雪下得越发大了,你先将就喝几杯薄酒御寒吧。这梨花白是我闲来无事酿着打发光阴,同你那西域夜光杯中所盛的葡萄美酒自是天差地别。”
忘机慨然一笑,也不拘泥,自取了粗陶酒笠倒出两杯来,先执一合饮尽。
“那葡萄酒同蜜水也没什么分别,多是姑娘们爱喝。清叔叔的梨花白爽冽绵厚,初入口时微涩,细品却有余味回甘,很对小子胃口。”
“哈哈,天象难测,谁料五月又起飞雪,我那几亩梨树已被冻住,今年梨花想必再不可得,只余这几坛旧年埋在树根底的幸得存下,倒便宜你小子。”
对饮一番,终究按捺不住,问道:“你娘亲……她走得,可还安详?”
忘机把玩着手中斗笠杯,垂目沉吟。火光浮动在他半边侧颜,静若湖泊,另半张脸却沉浸在暗中。
“去年秋上,我将满十五生辰,娘亲不喜宫宴喧嚣,便溜出来执意要邀我纵马冰河。那年天寒得早,已落了数场雪,将孔雀河冻得同明镜一般,但毕竟未及隆冬,河水深处并不结实。我几番劝不住,只得随她同去了。”
他隐约叹息一声,嗓音微哽。
“娘亲骑乘甚好,那日奔得飞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好容易赶到时,只见一处冰窟四周都是裂纹,只剩踏雪胭的鞍子浮在水面……想是马蹄失滑,将她摔落冰窟之中。伽摩舅舅命人将整条河都砸开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我倒酒的手顿了顿:“她总是这样不听劝的。”
忘机苦笑:“倒也未必。我后来回想,总觉着她像是故意为之。御马训练精纯,且以她驾驭之术,向来连男子也有所不及。”
彼此各执一杯,也各怀了心事。“说起来,你娘亲年少时在渊朝的帝都宛京,曾听过我中原一位不喜做官几经流徙的文人故事。此公高才傲物,落拓不羁,于诗酒上都是冠绝天下。终了之局,却是醉泊江心,捞月坠水而殁。你娘亲便说,这样死法甚好,何等干净洒脱。只有如此,方配得上那谪仙般风流人品。”
少年抬头,一双眼睛望定我。
“清叔叔,如今双亲皆已仙踪无觅,也唯有你能告诉我,那些所有我不知道的。究竟是,何以至此。”
酒过三巡,往事如潮汐漫卷,浸得人心口生疼。太远了。两代泼天恩怨逼来,纠缠太深,我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
抬手一指石墙上所悬那张旧弓:“不急。你此番究竟所为何来,我心中原也有数。只是你清叔叔小气得很,今日被你俩又绑又踹,总不好轻易便饶过你小子。眼下已过五月,偏风雪又紧起来,山中那困了一冬的野兽腹中饥馑,必然冒险出来觅食。你且拿上那弓去与我多多猎些来下酒——别的倒也罢了,只小心着那头金瞳雪豹,这些年也不知毁伤了多少猎户性命。”
忘机起身去将旧弓取下端详。那是张反曲龙舌弓,因年久未曾动用,千年紫檀木的弓身色泽乌沉,毫无银雕玉镶作饰,粗看不过平平无奇,然世间堪与之相匹者却委实不可再得。此原系宫中旧物,乃大渊之祖白帝开国神兵,相传用的龙筋作弦,一弦搭三箭,可发数百石之力穿金裂石。
见他望着那弓出神,又再从袖中取出一枚牙骨扳指递去:“这扣弦你戴着试弓吧。也是你父当年所佩,想来如今你已能用上,我搁在身边存了这许久,算是完璧归赵。”
扳指本该是泛黄的牙白之色,而今通身晕染着一层擦拭不去的淡淡殷红,入骨三分。斑驳深浅间,又有多少是他当年留下的血痕?
“若你能在三月之内用此弓猎得冰峰雪豹,你此行的所求,我自当遵故人之托全然交付。若连这也办不到,我劝你别再想着去寻那陈年是非。你父半生畸零,只留下你这一脉骨血,省得不自量力,反惹来逆风业火自烧身。”
少年饮尽了余下的半坛子水酒,眼中清定无波,未见半分醉色。“清叔叔,我心匪石,一言为定。”
夜深酒乏令人倦。我把玩着那把圆月弯刀,和衣假寐。闭眼皆是往昔音容,伊人初见。奈何天不假年,兰芝玉树倾塌。那是她自己择的夫君,自己择的命数。灵雎。可叹可笑的是,何以每次见这匕首,都是架在我颈项之间。
一团刺目白光扑面而来,将浅眠惊醒,再看窗扉仍旧白茫茫一片,只当雪仍在下。披衣而起,推开门却见晴空高照,那白光原是日头映着澄雪反射而来。
那昨夜风雪故梦仿佛都是虚妄,只是过于寂寞而生的幻象。正在疑幻疑真间,却见一抹纤纤身影正对着盆井水作镜梳整束发,虽多着些孩童稚气,也颇有临水照花之态,不是叶那罗又是谁?这荒山陋野不易居,也真难为她小小年纪。
遂踱步上前,将一件灰鼠比甲递与她穿上御寒:“起得这样早,怎不见你忘机哥哥,他上哪儿去了?”
叶那罗仰起雪团般粉白小脸儿,促狭一笑嗔道:“清叔叔好贪睡,这都快日上三竿了才醒转,莫不是只顾着想法子刁难人,着实受累。忘机哥哥一大早便提着张破弓往山里去了,说什么也不肯带上我。那弓沉得很,我两手合力都拿不动,怕是连西域的百斤腰张弩也比它不过,你说,这可不是故意刁难人么?”
我无置可否,抬首望向山巅,眯眼一笑:“放心吧,他今日定回来得早。哎,你会烧火不会?”
屋舍后有间四角俱全的茅棚,青石垒成灶台,是厨下及炼药的所在。我自山涧汲了几大桶春雪所融的溪水,倒入丹炉慢慢熬煮。幽咽冰泉初化,用来入药虽比不上无根之水,却也比寻常井水要好得多。小丫头想是从未做过此等粗糙活计,一手风炉拉得跌跌撞撞里出外进,几乎没把我的眉毛烧了去。然她一心以忘机为念,听说这丹炉中药汤是为其所炼,倒不曾言苦,仍勉力支撑着添柴鼓风。
待药香弥漫山坳,日头已过中天。少年身负长弓,一手提着猎物步若流星,须臾便到了院中。逆着光的容颜看不分明,但见身形清瘦矫健,白裳如练。
上前翻检忘机掷在院中的所得,见是一獾一豺并紫貂一尾,均是一刺封喉,其余并无致命外伤。那刀口齐整,细如发丝之端,早已放干净了兽血。
“这几样也还将就看得过去,都是用你那圆月弯刀所杀?”
忘机面带几许愧色,眉目间却尽是坦然。“是。清叔叔约莫早就猜着,这龙舌弓,我今日反复试练方自知轻狂。以我如今臂膂,虽拼尽全力,也尚不能拉动分毫。然三月之期尚余时日,小子定勤加练习,以践此约。”
“哈,无妨,我早知如此。过来看看你那小叶儿,今日也是勤勉得吓人,好歹没将我的屋舍给燃了当柴烧去。好在药汤已熬煮出七八分,待一会用过午饭想必可以取用。”
叶那罗早丢了风箱一径跑来:“忘机哥哥,清叔叔说你今儿必早早回来,果真不是骗我呢。”
忘机捏了捏她比甲上的风毛,微微一笑:“到底单薄了些,正好今日猎来紫貂,可取了皮毛给你做件坎肩。”
饭毕,叶那罗早乏得眼皮沉坠,捏着筷子便几欲睡着,被忘机抱进里间歇中觉,而后方随我来到药庐。
我将那一炉滚烫药汁倾倒入半人高的红杉木桶,四壁门窗以棉纸封严,指着那齐腰深的褐色药汤对忘机道:“将外衫解了,只留中衣便可,入内浸泡三个时辰。我在近旁守着,若药汤凉了,会随时与你添置。倘能坚持每日以此药浸浴,可助你重新洗练筋骨,通窍六脉。否则别说三月,便是再练上三年也未见得能拉开那弓。”
少年闻言,并无二话,转身解去衣衫便跨入桶内,水没齐肩。少顷血气翻涌,连耳郭一并涨得殷红,想是耐着极大的痛楚,顿时汗落如珠。但他却并未显出丝毫惊惶退惧,只强自咬牙相抵,不动不移,连呻吟也不肯吐露半声。
“这法子虽助益神速,药性却刚猛得很,难免使人多受苦楚,痛极时百骸如裂也是有的。你若实在撑持不住,不必勉强。”
忘机深吸一口气:“清叔叔不必……不必担心,区区皮肉疼痛,小子尚耐得住。”
见他如此坚忍,心下稍慰。一行看着炉火与他续药,一行寻些话头来闲聊,以图令他分些心神,稍忘百草锤炼之苦。
“想你父亲早年时,双膝受过重创,腿脚不甚灵便,行动一贯是坐于木轮椅之上。”
“唔……?”
“你可知他是如何自治?以伤损之躯入药,疼痛比你如今只会更甚百倍。重续筋骨之后,为练劲力又常彻夜在房中以提缀石缚于脚腕挪移。且需避人耳目,百上加斤也不能哼出一声。但他如此经年,竟瞒过了所有人。就连朝夕相随如我,也是许久许久之后才得知,原来他成日懒洋洋坐于轮椅之上,实际却早已身骨清健,并非无法站立的残废之躯。”
忘机松开紧咬的唇瓣,轻声道:“娘也说,父亲最是会骗人的,十句里头也不知有几字是真,轻易便可将天下人都算计了去。她猜着猜着,竟就此……牵挂了一生。”
棉纸密不透光,室内昏暗冥冥。模模糊糊的天色,助药汤煎煮这暧昧不明的前尘。人间火宅,怎样的一生,都是一生。阴错阳差也好,造物弄人也罢,故事被人们戏说得万化千变,白狼瑶光的萍踪也不过沦为传言。而如今星移斗转,故人的遗腹之子已长大成人,堪堪立在我面前。我竟不知,再将他亲手送回那浊世劫波,是对是错。
从此后忘机日日早出晚归,白昼里逐猎山野,晚间便承受百草煎熬。有时我守着药炉,兴之所至也与之谈上数段陈年趣事,更多时候懒得说话,便将先时聊作打发辰光的笔墨掷与他自看去。闲时亦不忘将那易经五行推演的艰深处捡几例出来,仔细从旁点拨。
星月逐轮间约期过半,毕竟少年心盛,引弓试弦已大见进益,打来的野物从那獾兔之流渐增至狐鹿野猪等大兽。均是一箭横穿双目透脑而过,皮毛完好无损。因无须再靠匕首近身缠斗,从未挂彩。
最末一场春雪堪堪化去之时,距践约之期尚有七天,然忘机自五日前清晨深入山林,已是至今未归。我还尚可,难得叶那罗那小女娃儿此次竟未吵嚷个天翻地覆,也没贸然去寻。经这些时日磋磨,性子倒真沉敛了不少。可见山居避世,于坚壁清野吐纳日月,最是磨人心性。毕竟王室之女,处变不曾一惊一乍,虽难免骄纵天真了些,也算颇肯受教。
见她日间如常烧火拣药,到了寅夜,每每蹑手蹑脚溜出外间,点起一盏如豆油灯小心置于窗台之下。
“若忘机哥哥夜半回来,纵然无星无月,也好有半点烛灯引照归途。他若见着,便知无论何时,我总在这里等着他的。”
到第六日夜半,忽听得院中异响,初时以为是暴雨冲刷山石滚落,未及细辨,叶那罗早从里间披衣而出扑到门前。
拉开门扉的刹那,恰逢一道明晃晃闪电劈下,如饱淬了毒汁的匕首亮彻天穹。借着那瞬幽蓝明光,便望见以长弓支撑着身子半跪于泥泞中的少年,身后一行深浅凌乱足迹。想是身负重伤,不知怎样强撑着一路挪回来,终于力竭不支,跌跪在此。少年额发散乱,被雨水打得湿透,丝缕凌乱贴在清瘦颊边。正微微闭目喘息,面色苍白如纸。一身白衣已被染作深深浅浅的残红,分不清是兽血还是人血。前襟被撕破,胸口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新鲜爪痕,周边皮肉翻开,狰狞深可见骨。
与叶那罗合力将他扶回屋内躺下,当即便晕去不省人事。好在青庐野舍别的没有,草药是从不缺的,当下彻夜为其施针诊治。除去衣衫检视一番,大小磕碰无以计数。这些倒无碍,唯一凶险处,乃是胸前的那道爪痕,堪堪拍断左胸第三根肋骨,万幸断骨不曾刺破脏腑,只是难免流血不止,若不及时救治必有性命之忧。
只得先取金针封住周身几处大穴将血止住,也来不及再煮麻沸散止疼,需趁肿胀未重时立即接续断骨,将残破皮肉剪去缝合,再拭尽血污抹上去腐生肌的药膏。忘机几次从昏迷中痛醒,又因太过虚弱再度晕睡过去。奇的是这小子即便失去知觉,右手也自始至终紧握成拳,如何使劲都掰不开,只好换成左手切了一回脉息。
忘机高烧七日方退,第九日上方能睁眼清醒识人。到底年少,筋骨强健,虽重伤耗损元气,整个人都清减了大半,痊愈起来也是日日有所不同。倒是叶那罗,不过几日功夫,眼见竟比他还要消瘦得更厉害些,我免不了还须再分神照拂好这小小金枝玉叶,两下里忙作一团,恨不能分出个身子来。
到忘机伤愈过半,时日又流过不知几许,我是早将那三月之期忘到九霄云外。未曾想这天换药之时,忘机从床榻支起身子来,将始终紧握成拳的右掌摊开呈于我面前。只见掌中静卧的,竟是一枚青白兽牙。那牙骨尾指般粗细,长约三四寸,尤带着几丝发暗血痕。
“我想着雪化之时最易从草木泥土间识迹寻踪,花了两三日功夫方循着足印找到那头雪豹。”
我皱眉:“然而你却为何没能杀之?有龙舌弓在此,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近身被那牲畜伤成这样。可知凶兽一击不中,势必搏命反扑,这次尚能囫囵着回来,已是算你命大。”
忘机略赧颜了一霎,轻轻咳嗽。“清叔叔教训得是。我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过妇人之仁……就在那豹临溪饮水的当口,本打算引弓将之一箭穿目,却发现那雪豹腹中有子,故未忍痛下杀手,因此错失了良机。”
我手中把玩着那枚兽牙,未置可否。“你既不忍杀它,又不能就此空手而归负了约定,便想着以身犯险取它一枚獠牙回来取信,对否?雪豹既有身孕,护子天性,纵然玉石俱焚也必拼死相抗,取其一齿,可是比在暗处夺其一尸两命要难得多了。你这一招,实在太过凶险。”
“险则险矣,毕竟……毕竟事难两全。只是你我间的约定,也不知清叔叔意下如何,可是责怪小子取巧蒙混了。”
听他如此说,遂捞起杯茶来喝了半口,再将那豹齿丢进残茶中泡着,慢悠悠道:“我且讲个故事你听吧。”
“叔叔我自幼便跟着你爹走南闯北厮混市井,居无定所漂泊得很。混了上顿便需发愁下顿寻何处果腹去,要如寻常孩童般捧了束脩,去拜个私塾开蒙,那是想也不敢想的。有一回我偷偷溜到书院外墙,爬上树去偷听,那日执教的老先生给童子们讲了一则野话。
“说是有一书生,寒窗十载一朝赶考,风餐露宿脚程颠簸。因盘缠不丰,故没有坐骑,为抄近路只得孤身翻山越岭。一日在林莽中暂歇,恰见一金斑巨蟒正攀树而上,欲要将树梢一窝青雀幼雏吞了去果腹。母雀盘桓左右无力相护,啼声凄楚,书生顿生怜悯,壮着胆前去相救,趁其不备一刀扎在巨蟒七寸上,竟将那金蟒钉在树干杀了。
“是夜书生寻得山坳一间野舍欲借宿,舍间只一村妇,道夫君乃是猎户,前日往山中打猎尚未归,可容他一餐一宿。谁料村妇实是另一尾金斑雌蟒所化,与那白日被杀的雄蟒乃是一双。化作人形特来为夫报仇,半夜作兴风雨,欲取那书生性命。
“书生辩道,自己本是怜悯青雀子弱母悲,并非无故残杀其夫。雌蟒冷笑斥他:‘你若真的心怀慈悲,便该学佛祖割肉饲鹰,却怎能取易舍难滥用屠刀!都是天地所化众生,我等腹中饥渴,猎食雀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可叹我夫妇山中苦修千年,今朝破晓便是双双化龙之期,却横遭你这糊涂书生害得生死分离、前功尽弃,今日便是将你挫骨扬灰亦不能偿!’
“书生结舌,正在束手待毙之际,忽听闻山谷遥遥传来晨钟之声。然此刻窗外风雨如晦,距晨初破晓尚还有一段时辰。雌蟒霎时面如死灰,原来晨钟一旦敲响,便是飞升之时来到,丝毫不能延迟抗拒。遂仰天悲吟一声,化作龙形破窗而出,在云中清啸盘桓数圈方去。
“那书生惊得目瞪口呆,待天亮才跌跌撞撞往晨钟响起之处寻去,只见荒废野寺前一架青铜古钟,其上新鲜血迹遍洒,四周层层叠叠尽是颅脑碎裂的青雀鸟尸。才恍然大悟,刚才原是青雀合全族之命以头撞钟,令那蟒蛇提早飞升,只为报他救雏之恩。”
忘机沉吟半晌:“这书生固然迂腐了些,然此等结局,孰对孰错实在也是令人叹息。”
“哈哈,结局么,结局是书生将雀儿们的尸身敛起,立个碑儿葬在那古钟之旁。自己也并未继续上京赶考去,此番波折后反倒看破生死,遂将荒庙收拾出来做了个野僧,为死去的雄蟒并青雀们超度去。”
叶那罗支颐嫣然一笑:“什么固然迂腐了些,依我说都是那书生多管闲事,青雀的命是命,那蟒蛇的命便不是命么?到头来为了救他,倒害得青雀全族肝脑涂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清叔叔你说是不是?”
这小女娃儿性烈而娇,言辞爽利有趣,端是颇有几分当年安归灵雎的影子。欲再逗她一回,笑道:“前些时日见你将那伤了爪子的野兔好生养了半个月还不舍得放去,难道便不可惜那窝青雀幼雏么?”
“嗯……可惜固然可惜……只是,倒也无妨。我大月氏人自古游牧,逐水草而居,既养羊马骆驼,也驯鹰隼打野兽来吃。若野兽叼走了羊羔,并不值得气恼。父汗说,这都是上天的旨意,是万物轮回最简单的道理。待我等百年之后死去,身子化作尘土滋养牧草,也会被牛羊吃掉,魂魄总归是不灭于天地间的。”
我一面听,一面将那豹齿从茶水中捞起,见血腥已无,便擦拭干净用利锥在牙根处凿出一孔,以皮绳穿起,为叶那罗佩在颈项之间。
“这个与你好生戴着吧,此去宛京之路迢迢,人事纷杂,愿你见此物尚能不忘初心。”
再转头看那病榻上的少年。“当年我在书院偷听了这则野话回去学说与你爹听,你道他怎么说?他说那书生心思优柔,进退又没个决断,可见之前读书赶考也无非是随波逐流,说弃便弃了。青雀既死,无可转圜,真看得破便知不过生死平常。如此意气用事,实则软弱逃避,并不曾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纵出家也成不了有道高僧,多不过三年两载就后悔还俗亦未可知。”
叶那罗“噗”地笑出声来:“姑父好狷介的性子,这番辩才竟叫人无言以对。”
眉心无端跳了一跳,伸手去抚,却摸到几缕清浅的纹。俱往矣。不知吾师瑶光若活到如我这般不惑之年,性情可还不改往昔疏狂。他是向来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的人,从不左顾右盼犹豫迷惑。哪怕错也错得理所当然,认下重来便是。然而终究为天分所累,狠绝太过,随意颠倒山河,天意也难通融。但若非如此,我与他飘零在这乱世,恐怕也不过沦落埋没随百草罢了。
欷歔一回,又道:“我不能轻言他此话是对或错,就如今日不能妄断你此举是否妇人之仁。有时情势所逼,你不杀它,它便杀你,更有那须得凡事留一线的时候。所谓月盈则亏,有风未必驶尽帆,也是为日后山水有相逢处留自己一线生机。难得你心中尚有对天地苍生的敬畏,到底……也不算是坏事。”
话音未落,叶那罗忽地跃起,合掌握那枚豹齿在掌心:“照清叔叔方才所说,言下之意可是这局赌约忘机哥哥算赢了?”
我笑罢点头,故又一本正经对忘机道:“不算你赢又能怎的?因我怕这女娃儿将我的破树一把火烧个干净,再割了耳朵黥面流放到戈壁放马去。啧啧,怕得很。”
小女娃儿听得跺脚:“哎呀,清叔叔好小气!”
“都让你们赢了去还叫小气?我若真心小气,也不过是不欲教你将来后悔。”
忘机不解:“清叔叔此言何解?为什么她将来会后悔?”
“因为啊……渊朝的帝京实在是太大了,你们会遇到太多人,或许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再也找不到彼此。”
叶那罗娇俏抿唇,眼睫纤长若羽扇轻垂。“那我紧紧地跟着忘机哥哥,就不怕走丢。再说,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会来寻我的,是不是?”
少年轻咳一声拍了拍叶那罗手背。
“你既如此坚决,做叔叔的本也不该多做阻拦,只是仍需再问你一次,可是认真想好了。你娘为你取名忘机,原是要你忘却心机,不要似你的父亲。”
忘机嘴角挑起一抹狡黠。
“名字确然是个好名儿。可是清叔叔,奈何我却姓白,只好白白浪费家慈这番心意了。”
我一时语塞,这种令人难以消受的促狭,简直与瑶光那厮如出一辙。少年眉目朗如星辰,面容坚定。他说,我就是白狼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