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根豆在釜中泣
重华自然知道皇后意所何指。白帝戎马半生,彼时早已年老体衰,尤其最近几年,缠绵病榻的日子算起来倒比临朝听政的时日要多出许多。更由此导致了权柄旁落,皇后代为处理政务,将朝廷命脉大半紧攥在后家日渐庞大的外戚势力手里。
这两年朝中立储之声高涨,那些从龙开国的肱股老臣们虽还未敢明着上书请先帝禅位,册立太子的当务之急却已演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而白帝膝下除了嫡长子重华,子息甚为凋敝,除了一个年仅三岁的妹妹贞宁公主,便只还有一个七岁的幼弟,乃是位份卑微的宫人所出,刚一落地就抱养在不甚得宠的低阶嫔妃膝下,不足为虑。
真正可在立储之争中平分秋色的,乃是白帝那英年惨死沙场的兄长所遗下的宗室之子。因其父乃是白帝一母所出的胞兄,又曾在刀光剑影中救过皇帝一命,于是这唯一的独苗年幼失怙后便被收养在宫中,与皇子一同教养不分彼此,更是早早便开府封了世袭爵位,号怀南王。
此子身份尊贵,同为宗室血脉,其父战功卓著,本又甚得白帝娇宠,是以朝中对皇后弄权心怀不满的臣子们便有心拥立其为皇储。
所以,这算是一个交易么?皇后说,只要亲手结果了面前这少年,她将助他力排众议,成为当之无愧的国之储君。
重华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冷笑。只可惜,所有交易的前提,就是要有足以用来交换条件的筹码。而她似乎没有更多的资本,他也并不知道面前这被用来当做交易的奇怪少年,究竟身怀多少比筹码更重要的秘密。皇后多年来一无所出,手中只有他这唯一的嫡长子,若在储君之争中落败,她这前朝太后想必也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所以只要她还在皇后的宝座上活着一日,就必然一日要为他的太子之位倾力周旋。
但目前,他还不是太子,她却仍然是皇后。所以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嫡母的旨意。
看起来,重华当下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一道闷雷滚过,夜色浓酽得像饱浸过墨汁的宣纸。他看了一眼掉在脚边的佩刀,再看了看被绑在树上的少年,忽然伸出脚尖将那刀一脚踢开。
皇后当即凤目一竖,却听得皇子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徐徐说出冷酷旨令:“既是叛党贼子,死何足惜,却也不能太便宜了他。死罪虽不能免,活罪也是难逃。来人,先将这钦犯双膝打碎,废去一双狗腿。”
话毕,俯身从花畦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朝那少年走去,伸出右掌重重捏住其下颌,迫使少年将嘴张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孔近在咫尺,他仿佛视而不见。
下一刻,重华已将石块狠狠塞进了少年口中。他手下发力,身子前倾,与少年贴得极近,粗重的呼吸之声相闻。
“免得一会行刑时,这厮耐不住疼痛大喊大叫,污了母后清听。”
少年口唇被粗粝的石块磨破,伤口涌出血痕,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重华的颈间的皮肤上。又暖,又寒。直到很多年后,那冷暖交织的辛凉灼烫之感,都使得他记忆如新。
做完这些,重华转过身去,不再看身后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可以将目光藏匿在广袤的夜色里,却无法阻止鼻子闻到一阵浓似一阵的血腥,无法阻止双耳听到一下一下廷杖击打在少年双腿上发出的骨骼断裂的脆响。那声音短促沉闷,很快被连番炸起的雷鸣所湮没。
直到暴雨突至,前去行刑的侍卫回到他身前跪下复命时,他才回过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树上的少年。
刚被重击过的两条腿自膝以下用一种奇特的姿态扭曲着软软悬垂着,整个下半身失去力量的支撑,歪着挂在树干上。少年早在挣扎中将口中石块吐出,却由始至终没发出过任何一声惨叫或呻吟。使得重华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已在酷刑的剧痛中晕厥了过去,还是……已经死了?
很快他就发现那少年并未死去,反倒强撑着将头搁在一侧肩膀上半支起来,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目光静静望着他。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将少年面色泡得白纸一般,更衬得那双带着异族轮廓的眸子黯如深潭。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达第二道旨令。
重华方欲开口说话,忽然皱眉以手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连带着肩头都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请母后恕儿臣失仪之罪。今夜突降暴雨,儿臣恐母后雨前观刑多有不便,若凤体受了风寒更是儿臣侍驾不周的罪过,还请母后速速移驾回宫内暂歇,此二人明日再行处置不迟。”
暑伏的骤雨总是来得铺天盖地,不消片刻雨帘早已密织成茫茫一片。庭中侍卫的火把瞬间被浇灭了不少,光线霎时更暗了几分。
皇后起身避至檐廊深处,垂目思索一回,冷笑道:“也罢。就容他多活一夜想也无妨,正好明日可一同观赏那贱人被放干了血的模样。”
话音方落,早有随侍的宫女躬身拢起皇后身下层层铺散开来的裙裾,准备移驾内殿。皇后走了两步,忽又站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血水遍地的昏暗庭院,缓缓说道:“看来今夜这雨小不了。也好。将满地的脏血冲上一冲,那颗雌树明年,必能长得枝繁叶茂。”
重华一直保持着恭肃的姿势,半跪在中庭的倾盆大雨里,目送皇后一行远远消失在内殿尽头。磅礴的雨势将血泊冲开,汇成一股股淡红色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朝他身下涌来。这次他没有再避开。
毫雨如注,潮湿霉味弥漫在偏殿一隅的小柴房内,将少年身下垫的薄薄一片草垫湿透。
瘦弱蜷曲的身体被随意丢在角落,一动不动,间或有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起伏。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几声铁链摩擦声响起,一息尚存的少年挣扎数次才勉力支撑着身体半坐半倚在墙边。紧接着又闭目喘息好些时候,仿佛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已耗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全部力气。
两枚的粗重的寒铁脚镣分别紧扣在他失去知觉的一双足踝上,长长的铁链另一端被固定在墙上三尺高处。大概是因他双足已废,已不需过多的桎梏也无力逃出这守备森严的行宫去,所以双手并未再加镣铐。
少年喘息方定,弯下腰来,张开始终紧闭的血肉模糊的嘴唇,从口中吐出个银光闪闪的物件,叮一声掉在地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微光,他捡起那东西放进手心端详,是一枚银质镶青金的戒指。那戒身早已被污血泡得辨不清颜色,但从花纹和宝石成色来看,显见得是宫内制式,御造之物。
就是这枚戒指,被巧妙隐藏于石块背后,在他被打断双膝前狠狠塞进口中。耳边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陌生尊贵的少年压低声音快速说的一句话。
他说:“子时。东南角。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她’一定会再逼我亲手杀了你。”
他就这样噙着这枚含义莫测的戒指,一声不吭受完了酷刑。
窗外忽地嘈杂起来,远远传来侍卫换班的交接声。少年明白时间已然无多,深深吸一口气,闭目向手中戒指咬去。那银戒成色颇足,算不得太硬,当即被咬断。少年手中不停,立即又将其掰直成一根细细的银棍,再把较为尖锐的一端伸进脚镣锁眼处反复戳弄,不过半炷香功夫,铁镣便应声而开。
很多年后当重华问及瑶光,当年此夜究竟是如何逃脱时,瑶光说:“臣并无那等本事,能只靠双手便拖着残废之躯在天罗地网中轻易逃脱。事实上,臣除掉脚镣后,根本没去过宫墙东南角。因为无论如何,以当时的情形看来,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爬不了多远,至多不过半天定会被搜捕的侍卫抓回。”
他说这番话时,始终拱手立在距重华十步之遥的阶下,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君臣礼仪。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平日里在与皇帝闲谈议论最近的天象。
“其实臣一直都身在行宫。只不过藏进柴房隔壁厨下的存酒地窖里,躲了不知几个日夜。直到皇上与……”他在此处稍顿了顿,似乎还没想好如何称呼,重华已接着他说了下去:“直到朕与那女人起驾回宫,撤去大部分守卫,你才伺机从地窖爬出来,远走高飞。难怪老妖妇调动全部守卫倾巢而出,将方圆数十里尽皆搜遍也一无所获。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卿果然年少早慧,胆识过人。”
瑶光谦然再行一礼:“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瞒不过天子慧眼。”
与多年后各自云淡风轻又暗藏机锋的聚首不同,那是他们兄弟俩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相见,却是这样鲜血淋漓你死我活的对决。
因是私下被带离出宫,皇后也并不敢多作耽搁,次日重华便被那架马车秘密原路送回宫中。贴身服侍的宫人替他更衣检点随身之物时,惊讶地发现,秀王常年随身佩戴的一枚宝石戒指竟遍寻不着。
那是白帝御赐之物,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赐予何人,内务府早有记录造册,就这样莫名其妙不翼而飞,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被问起时,他只淡淡答道,或是一时大意,不知在何处遗失了。
这场小风波最终被皇后压下,结果是阖宫上下所有宫女太监均被以侍奉不周之罪罚去三月例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