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爱(3)
那之后又过去了五年。我和我丈夫已经一起生活了八年。孩子是在结婚后第三年出生的。没错,是一个男孩。我还给你寄过他的照片。我知道,他漂亮极了。然后我再没给任何人写过信,给你也没写过,我不为别的活着,只为我的孩子。我周围的所有事物似乎消失殆尽,无论近的还是远的,都变得与我无关。不应该这么爱,不能如此爱别人,就连亲生子女也不能这样。所有的爱都粗鄙自私。是的,当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的通信也中断了。你是我唯一的女朋友,但是我连你都不需要了,因为我有了孩子,是的,那两年,孩子活着时,世界上只有无与伦比的幸福,让人沉浸在安宁、挂念的情愫中。我知道这个孩子不会活太久。我怎么知道的?……人能够感知这类事情。我们能感知到一切,感知命运。我知道,这样的幸福、美好和仁善,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并不属于我。你不要批评指责我,关于这点我比你更清楚。但是那两年我真的体会过幸福。
孩子死于猩红热。在他第二个生日后的第三个星期,是在一个冬天。
你说,无辜的小婴儿为什么会死?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想了很多,很多次。但是连上帝都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的生活里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只能思考这个问题。是的,现在也同样如此,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能够从这种痛苦中康复。这是唯一真实的疼痛,孩子的夭折。其他的痛苦与此比起来,仅仅只能称得上相似而已。你不能理解,我知道。你看,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到底是该妒忌你,还是可怜你,因为你不懂这种伤痛之深……我想,我可怜你。
如果第三年没有这个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如果这个孩子活下来的话,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也许……因为孩子是最伟大的奇迹,是生命唯一的意义,但是我们也不要自我欺骗,不要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事情自欺欺人,因为我马上要对你说的是我不相信孩子能够解决潜伏在两个人之间的紧张和无法释解的矛盾。但是很遗憾,现在谈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怎样,孩子还是出生了,活了两年,然后死了。这两年我还是跟我丈夫生活在一起,之后我们就离婚了。
我现在确切地知道,如果在这过程中没有孩子的话,我们可能在第三年就离婚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我不能和我丈夫继续一起生活了。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一个人深爱另外一个人,却无法与之共同生活。
为什么呢?……有一次我缠住他追问在我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问题时,他这样回答:“你想让我放弃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这点我做不到,与其这样,我宁可去死。”
我立刻明白了。我这样回答:“你不要去死,还是活下来吧,继续做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说到做到,他就是这样的人,可能他不会立刻付诸行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年过去了,他的某些话会变成行动。其他人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轻率地谈论计划与机遇,但是晚餐以后,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他谈论结局。仿佛他的话跟他的内心绑缚得很紧,他一旦说出,就会坚持不变。如果他说“我宁愿去死”,那么我应该明白这个人不愿意为我放弃自己的内心,他不会向我投降,即使去死也不会。这就是他的性格和命运……有的时候,他仅仅是谈话中不经意地提到几个词,对一个人做出判决,在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计划”,之后几年过去,他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某一天我意识到,他判决的那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而那个他附加提出的“计划”在两年后已经变为现实。婚后第三年我已经很清楚,我们两人之间真的存在很大的问题。我的丈夫一向彬彬有礼、温柔体贴,而且他爱我。他从不骗我,也没结识其他的女人,只有我。但是……你注意听着,不要看我,我想我脸红了……我感觉到在我婚姻的头三年和最后两年,如同我不是他的妻子一样,而是……他确实爱我,怎么会不爱呢,但是与此同时,他似乎容忍我出现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性格里有一种宽容的耐性,仿佛他除此别无他法,因此只是平心静气地接受我也住在那里,住在第三个房间里。这就是世界的秩序。他愿意和我聊天,和蔼客气地说话,摘下眼镜,认真倾听,给出建议,有时也开个玩笑。我们一起去剧院,我看到他在人群中跟其他人讲话时,昂着脑袋,手臂交叉在胸前,带着一丝疑惑,面带善意的嘲讽和半信半疑的表情倾听着别人的讲话。因为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他听他们讲话时,总抱着非常认真负责的态度,然后予以答复,但是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同情、怜悯的味道,就像他知道,世事充满无奈、狂热、谎言和无知,不需要相信一切。即使另一个人以一种绝对的诚意和他讲话,他也不会相信。这点他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因此他总是怀着良好的出发点,带着宽容的心,认真地,带着疑虑聆听他们,过程中有时他会微笑或者摇头,就像对另一个人说:“请您接着讲,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先前你问我是否爱他。在他身边我极为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爱他,我也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因为他是个忧伤、孤独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连我也不能。但是,我要花多少时间,经受多少折磨才能知道并理解这一点啊!我很长时间一直以为他瞧不起我,轻视我……但是他的言行中也包含别的东西。这个四十岁的人是那样的孤寂,就像荒原中的修道士。我们生活在大都市中,家境富裕,交友甚广,社交圈庞大,但是我们恰恰是孤独的。
一次我看到他的另外一个样子,仅仅一次,一瞬间而已。孩子出生时,这个面色苍白、忧郁、孤独的男人走进房间。他不安地走过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于某种尴尬、夸张的情景里,对一切都感到有点难为情。他站在摇篮前面,犹豫不决地倾斜上身,就像他习惯的那样,双手背到了身后,小心,审慎,带着克制。那一个小时我很累,但是我特别注意观察他。
他朝着摇篮倾下身来,那时,就在那一刻,他苍白的脸上闪出一种光辉,就像从他身体内部开始发光一样。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长时间地看着孩子,大概有二十分钟,一动不动。然后朝我走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就这样站在床边,一言不发。没有看我,只是凝望着窗外。我们的宝贝就出生在那个多雾的十一月的凌晨。我丈夫在我的床边也站了一会,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掌滚烫,然后开始和医生交谈,就像他已经处理完事情而开始谈论别的事情一样。
但是我知道,在那一刻,也许在他生命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体会到幸福。也许他也会愿意为此对他称之为“男人尊严”的那个秘密做出让步。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以另一种更为亲密的方式和我谈话。我可以感觉到,我还未完全进入他的世界,我知道,这个人在跟自己斗争,试图战胜他内心深处抗拒的力量,战胜傲慢、恐惧、伤害、怀疑等那些奇怪的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的情绪,这些纠结阻碍其成为与其他人相同的人。为了孩子他愿意与世界和平共处……至少在有的时候。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在孩子活着的时候,我满怀狂热的希望,我看着这个男人如何与自己的性格抗争。他与自己较量,就像一位驯兽师与猛兽较量。这个寡言少语、既骄傲又忧郁的人千方百计地努力彻底成为自信、谦虚、卑微的人,比如他会买礼物,送给我很多小礼物。这真是让人感动得落泪。因为像他这样羞怯的人是羞于送别人琐碎的礼物的,圣诞节、生日时我总是收到那些昂贵、奢华的礼物,比如一次华丽的旅行、贵重的裘皮大衣、崭新的汽车、首饰……他花二十菲列买一包烤栗子带回家。你明白吗?……或是马铃薯糖或别的什么。现在他则带这些东西回家。他给予我一切,最好的医生,最漂亮的婴儿房,这枚戒指也是那时他送给我的……是的,很贵重……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带着尴尬的微笑,略带羞涩,从绢纸中打开用钩针编织的精美的婴儿外套和头巾。他把这些东西放到婴儿房间的桌子上,脸上挂着请求原谅的微笑,然后快速地离开了房间。
我想说的是,那样的情境让我几乎热泪盈眶。因为高兴,因为希望,甚至夹杂着其他的感受:恐惧。我担心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能战胜他自己;担心我们,他、孩子和我……都不能这样坚持下去,不能忍受这一切。有些事情不对劲。但是什么事情?……我去教堂祈祷。“上帝,帮帮我们吧!”我说。但是上帝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与自己较量。
你看,你现在也变得不安了吧?你问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亲爱的。这八年中我也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而且离婚后我还一直在想。有时我相信,我找到了真相。但是所有的结论都非常可疑。我只能说出我察觉到的症状、现象。
你问,他爱过我吗?……是的,他爱过我。但是事实上我相信,他只爱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小孩。
他对他的父亲孝顺体贴,极为尊敬。每个星期都会去看他。我的婆婆每周在我们这里吃一次午饭。我的婆婆,多么苦涩的词语!这个女人,我丈夫的母亲,是我所知道的最精致的人类杰作之一。我公公去世之后,这个富有、高贵的妇人独自住在那个大宅子里。我很怕她会习惯性地到我们这里来。人总是充满偏见,但是这个女人谨慎得体、体贴仁慈,她搬到了一个小一点的公寓,没有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非常周全、聪明地独自解决了她生活中琐碎、棘手的日常事务。她没有乞求同情和怜悯。当然她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她儿子的事情,只有母亲能了解真相。她知道她儿子对她体贴、恭敬、细心,只是……他不爱她吗?多么可怕的字眼,但是我们应该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待在我丈夫身边——这是我们俩从拉扎尔那里学到的——就是真实的话语拥有某种创造和净化的力量。在他们俩之间,在母亲和儿子之间,从不曾发生过分歧和争论。“亲爱的母亲,”其中一个说,“亲爱的儿子,”另一个答。他们总是吻手,有着仪式般的礼貌,就是从没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语。他们从来不会同时长时间地待在一个房间;一个站起来并以某种借口离开,或者叫其他人进来。他们害怕独自共处、四目相对,就像突然要说出些什么,那将是个很大的问题,非常大的问题,是母子二人不能谈论和面对的。我是这样感觉的。事实也是这样的,对吧?……是的,事实如此。
我非常愿意让他们和平相处。可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红过脸!……他们非常谨慎,就像一个人碰触肢体的伤口一样。有时我去触摸这层关系。但是刚一触及,他们即惊恐万分,马上转移话题。我又能说什么?控告和申诉无法建立在没有看到、无法感知到的迹象基础之上。我能说他们母子之间在某些方面彼此有过亏欠吗?我不能这样说,因为他们俩都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他们整个一生似乎都用来证实自己没在犯罪现场。命名日、生日、圣诞节、大大小小的家族纪念日,母亲收到礼物,同时也赠送礼物,我的丈夫吻她的手,我婆婆吻我丈夫的额头。母亲午餐或者晚餐时坐在餐桌最重要的位置,每个人恭敬地和她交谈,谈论家庭或者世界的问题,他们从不争论,聆听母亲严谨、客气和低声的观点,然后接着用餐和谈论其他的话题。很遗憾,他们总是谈论其他的话题……哦,那些家庭聚餐!那些谈话间歇的停顿!那些“其他的话题”,那些客气的沉默,永远如此!我不能跟他们讲话,在汤与肉之间,在生日与圣诞节之间,在青年和老年之间,他们总是在谈论其他的事情。我不能说他们什么,因为我的丈夫也和我“谈论其他的事情”,我也像我的婆婆一样从这些聆听与沉默中饱受折磨,有时我想,我们两个人,他母亲和我,都是有罪的,因为我们不能理解他,我们没有找到这个心灵的秘密,不能解决和完成我们生命中唯一的、真正的任务。我们不理解这个人。她给了他生活,我给了他一个孩子……一个女人能否给予一个人更多?你认为不能吗?……我不知道。一天我开始对此产生怀疑。我想对你说,今天,因为我们见面,我看到他了,并且感觉到所有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我必须向谁倾诉,因为这始终困扰着我。那么现在我和你诉说吧。你不累吧?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吗?你听我说,大概可以把所有的事情讲完。
也可能,他尊重我们,并且他肯定也是爱我们的,但是无论是他母亲还是我都没有理解他。这是我们人生的一大失败。
你说,爱不需要,也不可能被“理解”吗?你错了,亲爱的。我本来也是这样说的,很久以来我无助地对着天空尖叫和控诉,期盼得到答案。爱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有什么需要“理解”的?……背后藏着意愿与意图的人类感觉,到底能有多大价值?……你知道,当人老了的时候,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而且要去“理解”并学会所有的一切,包括爱。是的,你不要摇头,不要笑。我们是人,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由理性所控制。我们的感觉和动机由于理性变得让人可以忍受或者无法忍受。仅仅有爱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