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早年生活(2)
(《诗集》卷一)
“南国”“红豆”“西风”“碧纱”,思妻之情,跃然纸上。曾公天性笃厚,远离家园之后,自然思念故土亲人,所以作诗云:
莽莽寒山匝四围,眼穿望不到庭闱。
絮飘江浦无人管,草绿湖南有梦归。
乡思怕听残漏转,逸情欲逐乱云飞。
敬从九烈神君诉,游子于今要换衣。(同上)
南望白云,思念故土之心切;轻抚绿树,怀念旧友之情深。所以,曾公又有思念友人之诗:
旧雨曾遗尺鲤鱼,经年不报意何如?
自从三益睽违久,学得五君世态疏。
碧树那知离别恨?青镫偏照故人书。
殷勤护惜金炉鸭,香火因缘付与渠。(同上)
人生如梦,能有几多欢愉?及时行乐,实为情非得已。所以,曾公又作闲游之诗:
韶华弹指总悠悠,我到人间廿五秋。
自愧望洋迷学海,更无清福住糟邱。
尊前瓦注曾千局,脚底红尘即九州。
自笑此身何处著?笙歌丛里合闲游。(同上)
曾公虽然情感细腻,但对待任何事,亦乐观豁达,颇有淡泊超然之风:
纷纷节候尽平常,西舍东家底事忙?
十二万年都小劫,七千余岁亦中殇。
蜉蝣身世知何极?蝴蝶梦魂又一场。
少昊笑侬情太寡,故堆锦绣富春光。(同上)
对于世间之事,曾公虽不计得失,但依旧未能完全消除功利之心:
为臧为否两蹉跎,搔首乾坤《踏踏歌》。
万事拚同骈拇视,浮生无奈茧丝多。
频年踪迹随波谲,大半光阴被墨磨。
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余何日斫蛟鼍?(同上)
嗜好
曾公由于对人生得失并未完全淡漠,所以有种种嗜好。道光十五年,“尤好昌黎韩氏之文”,即为其一。道光十六年离京,“从易公(作梅)贷百金,过金陵,尽以购书,不足则质衣裘以益之”(见《年谱》卷一)。竟如此喜爱买书,则其求知欲之强烈可想而知。
习惯
曾公虽然对学习孜孜不倦,但早年时,除学生时期外,其学习习惯似乎并未养成。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曾公致其弟信中云:“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家书》卷二)
所谓“有恒”,即每日均有一定的功课,从不间断。“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同上)简而言之,即做学问时要有一个好习惯。曾公早年做学问时不能持之以恒,所以并未养成一定的学习习惯。自道光十八年进入翰林院任职之后,方才对此不足之处略有改正。
黎庶昌云:“公少时器宇卓荦,不随流俗。既入词垣,遂毅然有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读书自为课程,编摩记注,分为五门:曰茶余偶谈,曰过隙影,曰馈贫粮,曰诗文钞,曰诗文草。”(《年谱》卷一)
确立如此学习计划之后,生活便由无规律变为有规律。久而久之自成习惯,而非一曝十寒。
至于曾公早年的不良习惯,最严重者即是吸潮烟。道光二十二年正月,曾公在《日记》中写道:“自戒潮烟以来,心神彷徨,凡若无主,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早年习惯,已经养成,若要改掉,确实不易。当时吸潮烟之风,似乎十分普遍,不仅曾公染上此不良习惯,其弟澄侯亦是如此。曾公于咸丰二年正月初九日致信于澄侯曰:“澄弟戒烟,正与阿兄同年。余以壬寅年戒烟,三十二也。澄弟去年亦三十二也。”(《家书》卷四)
经济状况
前文提到,曾公为买书而借钱、典当衣物,可见当时自身经济状况十分窘迫。但正是因为经济困难,所以求学之志更加坚定。道光十六年会试落榜之后,曾公溯江返家,《年谱》中曾有如下记载:“公久寓京师,窘甚。从易公贷百金,过金陵,尽以购书,不足,则质衣裘以益之。比归里,陈所购《廿三史》。竹亭公问所自来,且喜且诫之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为汝弥缝,但能悉心读之,斯不负耳。’公闻而悚息,由是侵晨起读,中夜而休,泛览百家,足不出庭户者几一年。”(《年谱》卷一)
因“借钱买书”,遂致“侵晨起读,中夜而休,泛览百家,足不出庭户者几一年”,其经济之拮据值得同情,其学习之勤奋更值得敬佩。究其原因,当时读书人,若欲出人头地,唯有挤科举的独木桥;若欲逃出经济困境,唯有努力求学,以期早得功名。
道光十七年,曾公第二次进京,经济比以往更加窘迫。对此,黎庶昌曾有记载:“十二月,公谋入都会试,无以为资,称贷于族戚家,携钱三十二缗以行。抵都中,余三缗耳。时公车寒苦者无以逾公矣。”(《年谱》卷一)
当时曾公境况不佳,所以求取功名之心十分迫切。道光十八年会试,曾公终于如愿以偿,中进士,选入翰林院。古语云:“有志者事竟成。”确实为真理。
考试情形
曾公早年的生活主题,即是求学与考试。而求学的目的,即是应付考试;若欲在考试中金榜题名,则唯有努力求学。曾公的求学生活,前文已有讲述,那么其考试情形究竟如何呢?曾公于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信于其弟,曰:“余生平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家书》卷二)
小考,亦称小试,又称童试或童子试,即入学之前所须通过的考试。第一阶段为县试,第二阶段为府试或直隶州试,最后一阶段为学政试。通过者称作生员,俗称秀才,各县均有固定名额,不能随便增减。除举行乡试的年份外,其余每年均有小试,只是各地考试日期不同而已。曾公自道光四年甲申(时年十四岁)“从竹亭公至长沙省城应童子试”(《年谱》卷一),至道光十三年癸巳(时年二十三岁)才“入县学”(同上)。其间除子、予、卯、午、酉等年举行乡试而暂停小考外,总共举行七次小考。而曾公称自己“小考七次始售”,则说明自道光四年至道光十三年,每年小考曾公均有参加。
曾公于道光十三年癸巳进入县学,第二年即参加乡试。乡试定于子、卯、午、酉等年的八月于各省省城举行,只有秀才与监生方可参加。朝廷派监考官赴各省监考。考中者称作举人。曾公“是科领乡荐,中式第三十六名举人。座主为徐公云瑞、许公乃安,房考官为张公启庚”(《年谱》卷一)。此次所考试题,包括三道《四书》题、一道诗题。(见《年谱》)
清代选拔人才,基本以科举为主。当时的科举制度,除小试、乡试外,其后还有会试、殿试。会试逢丑、辰、未、戌等年的三月于北京举行,只有举人方可参加,考中者然后参加殿试。所谓殿试,即于保和殿中接受皇帝亲自考查,于四月二十六日举行。殿试及格者当中,第一甲包括三名,依次称作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第二甲、第三甲无固定名额,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选入翰林院。曾公于道光十四年甲午参加乡试,中举,然后于当年“十一月入都”,以便于道光十五年乙未三月参加会试。
然而,此次“会试不售,京师读书”,待道光十六年丙申“会试,再报罢”。(按:丙申年举行会试,并非常例,似乎为加试。)于是,曾公“溯江而归”。道光十七年丁酉,曾公再次“谋入都会试”,道光十八年戊戌正月到京,“本科会试,钦派大总裁大学士穆彰阿公及朱公士彦、吴公文镕、廖公鸿荃,公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房考官季公芝昌”。然后,曾公于当年四月参加殿试。“四月,正大光明殿复试,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引语见《年谱》卷一)
清代,殿试之后,还有朝考,此项制度起源于雍正年间。郑鹤声先生所著《中国近世史》有云:“自雍正元、二年以将选庶吉士,于殿试后,加以御试论诏奏议诗五题,是为朝考之始。”曾公通过殿试之后,曾参加朝考,并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年谱》中云:“朝考,一等第三名,进呈,宣宗拔置第二名。五月初二日引见,改翰林院庶吉士。”即是明证。
纵观曾公考试生涯,除小考七次才合格、会试三次才通过外,其余考试则相当顺利。曾公自称:“余生平科名,极为顺遂。”由此可见,所言不虚。
乡试题目为《四书》题与诗题,会试为同样题型。为便于各位了解当时考试情形,本人将道光十八年会试题目记录如下:
《四书》首题:言必信,行必果。
次题: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三题: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诗题:(赋得泉细寒声生夜壑)。
(《年谱》卷一)
根据史籍记载,清代“乡会试均考三场。顺治时代,定试题初场《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朱二《传》,《诗》主朱子《集传》,《书》主蔡《传》,《春秋》主胡《传》,《礼记》主陈氏《集说》。二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康熙初,废制义,考试全用策论,未几,复清初之制。乾隆时改定初场止试《四书》义三篇(后增性理论一篇,后又废性理论,加入韵诗一首),二场试《五经》文四篇(会试加入韵诗一首),三场策五道。光绪末年,废制义,改用策论,三十一年废科举。”(见王凤喈所著《中国教育史大纲》)由此看来,前面所说的《四书》题及诗题,似乎仅为初场试题,另外还有第二场的经文题与第三场的策论题;但是曾公《年谱》中并未记载,而且曾公本人亦未曾提及,所以无从考究。
此时期生活的特点
通过以上关于曾公早年生活的讲述,我们可以对其早年时期的特点作如下总结:
学识方面
此时期,曾公虽然学完《五经》,并对《周礼》《义礼》熟读成诵,而且开始研习《史记》《文选》,但学问范畴终究不够广,学识造诣终究不够深。之后,虽然广泛阅读各家文章,而且专门学习韩愈之作,但知识仍是有限,充其量不过是擅长吟诗作文,足够应付考试而已。然而,若说曾公此时期毫无所得,亦不合适。总而言之,曾公深厚的学识,的确主要靠后来的发愤;而其扎实的基础,则跟早期的努力密不可分。
意志方面
曾公起初热衷于功名,之后则爱好文艺。与热衷功名相比,爱好文艺确实更上一个境界。然而,于文艺之外,人生还有许多大事,曾公此时期却只爱好文艺,可见其志向尚不够远大。究其原因,当是受环境影响的缘故。小考七次才通过,会试两次均落榜,而曾公毫不灰心。尽管追逐功名之事不值一提,但从中确实可以看出其不折不挠之精神。
情感方面
曾公情感虽然丰富,但所念念不忘者,也只不过是亲友之别离、个人之得失而已。除此之外,于其他方面,感怀极其肤浅。“笙歌丛里合闲游”“万事拼同骈拇视”,及时行乐、悠游人世之心声,未免过于狂放。然而,正当少年,往往容易感情用事,并非理智所能控制。曾公年少时亦不例外,所以不足为怪,只不过与其中年时极其理智之生活态度有极大差别。
嗜好方面
推崇韩愈的文章,喜爱购买书籍,虽然说明曾公求知欲十分旺盛,但只爱韩愈之文,未免显得文学素养过于狭隘,而狂热购置书籍,亦显得求学之心浮躁。所谓“博而能一”,曾公离此标准尚有差距,但古语云“好学近乎智”,所以曾公既能好学不倦,自然无可厚非。
习惯方面
此时期,不仅学习习惯尚未养成,而且吸烟恶习难以摒弃,所以无须多作评价。但进入翰林院后,能够为自己制定读书计划,似乎已深刻意识到往日的不足。
师友方面
师友当中,虽然值得称道之人极少,但如刘孟容、郭嵩焘、陈岱云等,均为曾公生死患难之交。世上知己难逢,而能于年少时遇上如此挚友,自然十分可贵。
行踪方面
足迹到达七八个省,虽然不能号称眼界大开,但相比于终身死守家园之人而言,自有差别。
经济状况方面
曾公当时经济状况十分窘迫,但穷且益坚,艰苦奋斗,正是其实现志向之重要途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曾言:“贫困为训练吾人之学校,能忍屈让而富于宽容,又有体察人情之力。故有希望与抱负之人,欲为国家社会尽瘁者,不可不有贫困之经验。”(见杜亚泉所译《处世哲学》)曾公早年正是因为有“贫困之经验”,所以“能忍屈让而富于宽容,又有体察人情之力”,从而日后成就斐然。
考试情形方面
二十三岁进入县学,二十四岁中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点翰林,真可谓平步青云、少年显达。虽然醉心于功名谈不上伟大,个人之荣华富贵不值一提,但仅就有志于功名与获取功名而言,曾公称得上“有志竟成”,由此可见其才华出众。
总而言之,曾公早年生活以学习与考试为中心,但所谓学习,乃是为考试而学习,并非为学习而学习(曾公入京以后,开始钻研古诗文,当为例外)。因此,曾公此时期的生活重心,即是“科名”二字。为何当时一心热衷于科名?原因正是当时清政府用科举作为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上面作此要求,下面必然照此应付,可见人物与时代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