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捷(8)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他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入下岗子前沿,或放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极热烈地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了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不能这么说!弟兄们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来还行,像章团副那种败类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
“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小姐,也对得起自己。
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入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意会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二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方参谋,我们听你的!”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
“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
“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入情入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十四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七时许,近两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集团冲锋,其左翼前锋一度逼入新三团二营战壕十余米处。二营营长兰尽忠被迫率着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肉搏,才勉强保住防线。八时左右,被我机枪火力压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伪军,以路堤作掩护,构筑临时阵地,对我左翼阵地造成极大威胁,并将攻守战一举演变成阵地战,形成僵持。近九时,日军三架“九六”式轰炸机临空协战,十几分钟内在前沿阵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颗炸弹,威胁不大,却动摇了军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怆惶溃退,方向公参谋正在其部,立毙六人,才勉力稳住阵脚。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入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唯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日伪军拚命,直至拚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时内连续下达了三道命令。令三营长侯顺心悬赏组织敢死队,居高临下对盘踞路堤的日伪军发起强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令团副霍杰克带卫队士兵负责恢复和1761团的电话联系,并组织团部和伤员撤退。令其他部属竭尽全力维持阵地,坚持到敌军完全退却。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拚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坚定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拚!咱已拚过卸甲甸炮营,再拚拚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唵,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日,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赵团长沉默了好久才说,既然如此,请他和黾副官并电台、报务员立即撤往上岗子,还说这是韩培戈将军的意思。
阴谋至此暴露无疑。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