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黑塞作品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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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的生平和《流浪者之歌》

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席瓦本地方的小镇卡尔夫,父母都信仰虔诚,他是次子。席瓦本地方曾产生过伟大的剧作家席拉,以童话闻名的赫夫,与以诗人扬名天下的赫尔达林和梅里克。这个文人辈出的地方,自古以来政治较为落后,但在文学、哲学以及神学的精神领域中却出现了许多杰出的人物。

父亲约翰涅斯·黑塞是巴鲁特地区的俄裔德人,和母亲的祖父赫尔曼·肯德尔特一样,青年时代参加瑞士的传道团前往印度传道,后因健康欠佳而回国,担任肯德尔特的助手,从事宗教书籍的出版。不久,和肯德尔特的女儿,当时是未亡人的玛丽结婚。母亲是法裔瑞士人,具有音乐才华,感受力敏锐。父亲聪明而善良,给人求道者的孤独感觉。继承父母血统的黑塞,幼小时即对音乐感兴趣,后来也追求宗教思想,不仅对希腊、拉丁的思想,甚至对印度、中国的智慧,以及日本的禅产生浓厚的兴趣,可以说其来有自。

4岁时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迁居到瑞士的巴塞尔市。在巴塞尔,家的后面就是广袤的原野,在接近大自然,和动物、植物交朋友的同时,也帮助他培养丰富的想象力。未来的诗人——黑塞早在这样的环境中打好了根基。1886年,一家人再度回到德国的卡尔夫。黑塞9岁时进入拉丁语学校就读。

想要继承父亲的圣职,成为优秀的牧师,就必须参加每年夏天在威尔丁堡州举行的“州试”。为突破这个难关,黑塞被送到第一流的杜宾根拉丁语学校。通过州试的人允许到有传统的墨尔布隆神学预备学校求学,而且能以公费资格进入大学,并保证日后可以终身担任牧师这项圣职。

1891年7月,黑塞14岁,果然通过了州试,9月进入墨尔布隆神学预备学校,开始过寄宿生的生活。这在《在轮下》(心灵的归宿)中有详细的叙述。入学后不久,他受到自己“内部刮起的暴风”所袭击,逃出宿舍,结果当然是告别了神学校。这是因为他产生了“除了做诗人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做”的强烈欲望。

黑塞对青春的困惑与流浪于焉开始。在神学预备学校之后,转读高级中学,然后又遭禁闭和退学,于是又到商店当学徒,在机械工厂见习,有4年多的时间辗转更换工作,但不论做任何事都不顺利。虽然如此,他没有放弃学习。现在且让黑塞本人来说吧。

“自从学校生活不顺利的15岁开始,我就积极自我进修和修养。在父亲家里有祖父的大量藏书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喜悦。那是放置很多古书的房间,其中有18世纪的德国文学与哲学。从16岁到20岁之间,在大量的稿纸上我写了很多初期的习作,在这几年的时间内,看完大半的世界文学,也耐心学习艺术史、语言、哲学等。借此弥补正常的研究,就收获而言,与一般常人相较,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小传》)

1895年秋天,黑塞辞去机械工的工作,到大学城杜宾根的赫肯豪书店当见习生。在这里一面承受孤独与失意,一面努力读书和写诗,这样过了3年的岁月。22岁时,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浪漫之歌》。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响。接着出版散文集《午夜后的一小时》,共印了600本,但一年之内只卖出了53本。可是最了解诗人的还是诗人,利鲁克立刻注意到这本散文集的年轻作者,并写书评推荐。

那年秋天,他转到巴塞尔的莱席书店任职,两年后就在这家书店出版诗文集《赫尔曼·洛雪尔——青春时代》。然后到意大利旅行,接触古老的艺术和文化,开始对现代社会采取批评的态度。1902年,他能在“新进德国抒情诗人”的系列中出版《诗集》。全得归功于诗人卡尔·布塞的美意。在这本《诗集》里包括了著名的《雾中之歌》。他准备将这本值得纪念的《诗集》献给母亲,然而在出版之前母亲却去世了。

1904年,黑塞所说的“文学上的第一个成功”终于来临。他的第一部长篇《乡愁》由柏林费舍书店出版,使他一举成名。这本小说以新鲜的文体和生活感情,生动地描写大自然,激起很大的反响。黑塞和前年在意大利旅行时认识的巴塞尔著名数学家的女儿,擅长钢琴的玛莉亚·佩诺利结婚,迁居到波登湖畔的小渔村凯恩赫芬。

这样在“安稳和愉快中度过好长一段时间”的湖畔生活,创作出为教育的压力而痛苦的悲剧长篇《在轮下》和《美丽的青春》,以及追求人类幸福真谛的长篇《生命之歌》等重要作品,此外也写出中短篇集《此岸》等佳作,可是,与生俱来的流浪性格与婚姻生活产生的困扰,使他想再度去旅行。

从1911年夏天开始的旅行,目的地不是当初计划的向往之地印度,而是去马来半岛、苏门答腊、锡兰等亚洲殖民地。在这些地方当然不可能有古代印度的精神。失望之余在年底回来后,移居到瑞士首都伯恩郊外,开始撰写长篇《艺术家的命运》。描写比自己大9岁,而且有精神病的妻子玛莉亚的婚姻生活。

1923年,他取得瑞士国籍,同时和玛莉亚夫人正式宣告仳离,翌年1月和瑞士女作家的女儿露蒂·布恩卡结婚,这次的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3年后宣告结束。然后在1931年和奥地利美术史研究家妮侬·杜鲁宾结婚,同时接受朋友好意提供的蒙达纽拉郊外的住宅,迁居到该地。这个新居被称为黑塞之家,妮侬夫人在以后三十多年里和丈夫共同生活,彻底扮演着“支撑者”的角色。

1932年,德国国内已由希特勒建立起政权,开始所谓纳粹的暴力政治。这个暴力也影响到黑塞的著作。他被视为“不受欢迎的作家”受到德国出版界的排斥,他的生活逐渐陷入艰苦之境。这段时间内,给予他帮助的就是继承柏林费舍书店的贝塔·兹尔堪普。

这个时期,在鲁加诺湖畔的蒙达纽拉山庄的庭园和果园里,可以看到黑塞大清早就戴着草帽整理庭园的草木,或清扫落叶枯枝。黑塞将这些工作视为对神的奉献,是以司祭的心从事这项工作的,可是,他的妻子却戏称他是“烧炭的人”。在这栋山庄里,除了黑塞夫妇之外,最重要的家人是一只聪颖的猫,主人称它为“豪杰”,疼爱有加。猫的孤独可能对黑塞的心产生莫大的影响。

不过,他并不是独善其身地在野蛮和破坏、杀害等满布血腥的纳粹政治下的黑暗时代过着隐居生活。实际上,他就像“人类的园丁”,在这孤独的山庄生活中,把对混沌现世的强烈批判,以及对精神乐园的向往都表达在巨著《玻璃珠游戏》中。这部小说费时十余年,直到1942年4月才告完成,翌年,在瑞士出版前后二卷。他的挚友汤玛斯·曼,看过这本书以后,对和他正在执笔的《浮士德博士》在内容上有共同点感到十分惊讶。

他很早就热爱歌德的《威廉的修学时代》,对德国浪漫派诺巴里斯的《蓝花》、霍夫曼的《黄金壶》,以及艾新道夫的诗与小说等特别亲近。非常注重传统的黑塞,有段时期被看成是新浪漫主义派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想到他本来是从拥护一个人格和个人出发,从各个角度去探讨人性与批判时代,更应该把他看成是写实主义作家。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黑塞获得歌德奖及诺贝尔文学奖(均在1946年),又在1950年荣膺拉蓓奖,他杰出的文学业绩获得无上的光荣,又接到世界各国读者的来信,也勤快地回信。1962年8月9日夜晚,以超过歌德的85岁高龄“如睡眠般”地辞世。死因是脑溢血。

诚心诚意扶持这位诗人,死后将其著作与遗物收集整理,捐给西德纳卡国立西勒博物馆的妮侬夫人,1966年9月22日因心脏病去世,享年71岁。


流浪者之歌


1919年,灵感就如决堤的河水般,以江流奔泻的气势,在冬天一口气把《流浪者之歌》第一部完成了,并且进入第二部,但就在这里停笔了。《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就此足足停顿了一年半,直到1922年底才完成出版问世。

黑塞在这部作品中,是想借释尊出家以前的名字“悉达太子”,探讨一个求道者达到悟道体验的奥秘。“悉达多”,虽然是由有成就的人(悉多哈)和目的(阿尔特哈)连结而成,但并非受到已达涅的佛陀之教诲或赞美而得道,完全是黑塞本身对宗教体验的告白。

由于其体验的切实性和探求的独自性,加上具有旋律之美,这部单纯而含蕴深厚的作品——《流浪者之歌》成为黑塞艺术的一个高峰。

这部作品在印度本土也受到重视,被译成印度12种方言,使作者声名大噪。此外在翻译成其他国家语言的书籍而言,黑塞的作品也是最多的。德语版于1970年共销售了41万本,列为黑塞作品中的五大畅销书之一。

黑塞说:“把文学解释为告白,无疑的,这个解释非常褊狭,但也只有这样解释。”又说,一般而言,艺术是作家使自我的可能性作充分的发挥和燃烧,在所有分化、分裂的范围内,毫无保留地表白出来。《流浪者之歌》就是这种告白,并不是解释得救之道或显示解脱之道的结论。在这一方面,黑塞在《流浪者之歌》所到达的境地,是他自己达到的体验,是佛教所谓自了的罗汉或独觉,而不是普渡一切众生的菩萨。黑塞在作品中反复陈述,重要的不是教诲等言语,而是体验的秘密。虽然那是黑塞的悉达多的个人体验,但透过体验的直觉性和真实性,成为象征、暗示,而获得解脱的秘密。这就是文学的美和真实性,所以也就有界限。文学的任务不在使人得到“解脱”。

《流浪者之歌》的副题是“印度的诗”,由于对印度精神的深切向往而写成,但绝不是向印度一边倒,也不是歌颂佛教。他甚至于和婆罗门教或佛教对决,然后超越。

而印度诗也没有能成为单纯的印度诗。在那单纯化的美妙旋律的文章中,有佛陀的教诲和人格、巴迦瓦德·基塔的《奥义书》《吠陀》和歌德的泛神论、浪漫主义的神秘体验、虔诚主义的沉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与混沌、尼采的永远回归和超人等,汇合而成一股强烈的漩涡。这部作品就是这种信仰的一份告白。

黑塞的一生都在专心研究中国及印度的智慧,有时并把他的新体验用东方的比喻来形容,所以人们常说黑塞是佛教徒。

黑塞的家庭,从他祖父时代就有浓厚的印度气氛。他的表弟贡德尔特说,一个与黑塞素不相识的法国女占卜师看了黑塞的相说:“你在欧洲是个外国人,你前生是喜马拉雅山中的隐者。”可是,黑塞到印度游历时,仍旧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并深切感受到他的乐园不在东方,而是在自己北国的未来中,甚至只有存在于他的自身之中。

由此看来,不能说《流浪者之歌》的作者,就是“误生在欧洲的印度诗人”。不如说,“在文学的本质上是德国北方性的,但在精神追求上却是东方的”较为妥当。和歌德及尼采一样,黑塞也是如此。歌德以到达罗马的那一天作为再生开始算起,黑塞的“流浪”之旅,从北向南,就是象征这种情形。又如以《东方之旅》所象征的,黑塞志在印度或中国,与其说是回归亚洲,不如说是意味着东西方最高层次的精神会合。虽然,正如作者所说的:“《流浪者之歌》,旨在表示对东方的感谢,但即使是在印度性的东西中,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方气息,浮士德的北方味道,基督教西欧的精神,尼采的希腊风格,也都深深融入其中。”所以,在下一个长篇《荒原狼》与《知识与爱情》中,虽然有现代与中世纪之间的差异,但以德国为背景,面对两个浮士德化的灵魂,正如他所说的,是“生长与变化的人”。不应该因为他写了《流浪者之歌》,就把他看作东方人。

同时,这个作品也并不是黑塞所到达的最后绝对的境地。我们应该会想到,这个作品并非以佛陀为名,而是采用得道以前的悉达多做题名。在最后一章里,主人翁说:“就整个真理而言,相反的也同样真实。”重要的是体验本身的表现,所到达的境地是相对的,而且那也应该是可以“超越”的。在这一方面,他在最后的巨著《玻璃珠游戏》中所建立起的精神国度也就能超越,显示出不肯以现状为满足、永远回归忍受命运的强度。

“你不得终止,就是使你伟大的地方。”(尼采)黑塞虽然不是被视为伟大作家典型的那类人,但根据尼采这句话,他无疑是伟大的。

1922年8月10日,黑塞终于向罗曼·罗兰报告,《流浪者之歌》经过三年的努力业已脱稿。然后,正如报告中所说的,第一部献给罗兰,第二部献给表弟——汉堡大学的教授威尔赫姆·贡德尔特。又根据8月25日写给罗兰的信,黑塞接受罗兰的劝说,参加了在鲁加诺举行的国际会议,在会上朗读《流浪者之歌》的结束部分。能够了解的人只有少数,因此,印度籍历史学家卡里达斯·纳顾(Kalidas Nag)的了解,使作者喜出望外,顿时两人成为莫逆。把这部作品翻译成英文的计划,更带给黑塞很大的希望,也证实了人们的思想可以超越时空的距离而作奇妙的结合。当时的黑塞健康状态固然不佳,但精神很好。与好友罗曼·罗兰的重逢、纳顾教授的来访等,都使他非常兴奋。于是,《流浪者之歌》在1922年年底出版了。

聪明的青年悉达多成为学德俱优的婆罗门之子,努力学习冥思、祈祷,暗诵《梨俱吠陀》,向神献供,是父母心中引以为荣的儿子,盼他将来成为伟大的贤者婆罗门之王。他由于精神力的集中,能将象征万有的神秘圣音“”(Om)作无声的呼吸,知道自己的内在和宇宙成为一体的“神我”。可是他深切感觉到,不会由这些知识得救。婆罗门说,梵我不二,我即是梵。可是却把生主崇拜为世界的创造者,向古老的神奉献牺牲。依据婆罗门教的看法,真我才是世界的创造者,应该崇拜唯一的真我而奉献牺牲才对,这种矛盾使悉达多对婆罗门教感到很大的不满。可是真我究竟在何处呢?但说真我不在肉,不在骨,不在思考,不在意识。追求真我的路又在何处呢?没有一个人指示出来。虽然《奥义书》上写道:“你的灵魂就是全世界。”但实际上有没有以此作为奥秘生存的路径呢?这个就成为悉达多迫切达到的愿望,他如饥似渴地向往这个泉源。

某一天,有一群苦行沙门(Shramana,意为勤息、息心、净志,是对非婆罗门教的宗教教派和思想流派的总称)经过他的城市,他的心忽然对那种断绝一切感觉、欲望,纯粹为精神而生存的沙门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背叛父亲,和好友戈文达一同投入沙门群中。他认为能克制一切欲望,胜过自我,完全成为虚空时,就能觉悟到终极的东西,于是专心研究。但是他又觉悟到,这样不过是在逃避和麻痹自我,不能成为道中之道,通往涅之道。

经过3年苦行之后,觉悟者佛陀将入涅、达到超越轮回境地的消息,流传开来。悉达多离开沙门群,和戈文达一起到祗园的树林中拜访佛陀。对圆融自在而充满平和的佛陀,悉达多比任何人都敬爱。戈文达对其所说的四圣谛和八正道衷心敬佩,立刻皈依佛法,参加教团,可是悉达多对佛陀的教说还是存有批判性的,因此和朋友分手。他对佛陀以因果律解释生成流转一切现象的完美缘起观十分赞叹,但是对佛陀不以此世界观为中心,却以解脱为中心感到不以为然。悉达多对一贯的世界相,由未得证明的异质解脱观中断的情形感到不满。统一的世界相受到混乱,使他在生成流转的多样变化中寻求统一的知识性渴望,非但不能感到满足,以除去烦恼和否定生存获得解脱的说法,也不合他的意思。

佛教是尼采所谓“否定的宗教”的立场,黑塞、悉达多与佛陀对立。黑塞彻底地相信生。他肯定佛陀作为解脱的障碍,也就是想要除去的生之冲动。《彷徨少年时》里,强调本能就是新生的力量。黑塞的宗教基本上就存在着对生的信仰告白(Bekenntnis Zum Leben)。他在这个作品的前后曾说:“痛苦和喜悦都出自相同的泉源,同样的美和需要。”“肯定生命,认为即使痛苦也是好的。”这和黑塞不是圣者,而是艺术家;《流浪者之歌》在根本上不是宗教书,而是诗人的告白,有密切关联。对一个艺术家而言,绝对的平静不如高昂的感情那么重要。《生命之歌》的主人翁说:“从我高昂感情的闪光与战斗中产生音乐。”

悉达多主张不要回避烦恼,应该向烦恼奉献。像这样,在根本上和佛陀有不同生命观的悉达多成为佛陀的弟子,走上了放心、解脱烦恼之路,是欺瞒而已。他不依靠佛陀,独自走进自我的深处,想寻找所谓悉达多的秘密。到达这种心境时,成为自由的他的心和感觉,就向世界展开了。蔚蓝的天空、苍翠的树林、滔滔的河水,万象是多么美好而奇妙!意识与本质不在某物的背后,而是在一切东西的里面。过去他把可见的世界断定是谜,在背叛中寻求得救之路,但现在他对感觉世界有了醒悟。结束第一部“觉醒”章,就和《奥义书》及佛教提倡的抑制感觉正好相反,意味着对生的觉醒。


在第二部里,悉达多在精神和感官两方面都体验到自我与世界。“思想和感觉两者都是微妙的东西,究极的意义就潜藏在它俩的背面;此二者都值得谛听,值得玩味,既不高估,亦不轻视,只是宁神谛听两者的声音。”(“伽摩拉”章)于是他和一般出家人走了相反的道路,从苦行进入享受感觉的世界。黑塞在其随笔《温泉疗养客》中,把那种境界具体而幽默地道出:“就像花易衰但美,黄金不变但死板;自然生活的一切行为,虽然易衰但美,精神不变但死板。为获得生命,精神必须结合肉体和灵魂。”

悉达多剃掉胡须返回俗世,以其天赐的身心,和艳妓卡玛拉(“莲华”之意)享受陶醉的爱情。为证明物质的重要,更去担任富商卡玛斯瓦密的管理者,聚敛财物。他还加入昔日蔑视的“小儿们”(市井凡人)群中,恣意享受世俗性的快乐。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一切活动里。在和卡玛拉做爱时,却感到没有真爱的空虚。他还是无法成为世俗的市民,无法变成小儿。“轮回”一章里描述他深切感觉到生活是无意义的循环的情形。这样的生活方式有意义吗?他终于又一次抛弃包括卡玛拉在内的世俗的一切。

“在岸边”一章里,他曾想为断绝可耻的生而投入水中。正在这刹那,灵魂听到婆罗门祈祷的密语“”(“完成”之意);然后在混沌中认识自己,知道生之不灭,最后终因疲劳过度,念着“”入睡。就如古印度宗教认为灵魂是在睡眠中进入梵,悉达多也在睡眠中对无法名状的东西有了新的觉醒。作为禁欲的沙门的他,作为感官小人的他都死了,新生的悉达多对潺潺流水感到一股深爱。他终于成为圣者般的老渡船夫瓦苏代瓦的助手,靠划船、种稻米、收集柴火为生,过着简朴的生活,但流水教给他无限智慧,特别是时间的不存在。河是不论在泉源或河口都同样流动不息,河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在变化本身中有持续。时间才是人类苦恼的根源,唯有摆脱时间的束缚,人才能获得幸福。如此思想的黑塞笔下的悉达多,在此终于到达明朗的和平。他从河里听到生的声音,存在者的声音,永远生成者的声音。就如在“关于灵魂”中所说沉湎在灵魂最高、最理想的状态,也就是无欲望的爱之观察里。

同时,他也从事爱的奉献,黑塞虽然是非社会性的隐者,但对于作为兄弟的人类并不厌弃,并有发自灵魂深处的爱心。他在战争中从事奉献性工作一事,就可证明这点。虽然他不适合作有组织性的社会活动,但在摇渡船的生活里,表现出圣方济各(1182—1226,意大利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女修会的创始人)那种以个人时间为喜悦的态度。两名渡船夫在把人们渡过去的同时,也给有烦恼的人们灵魂上的帮助与安慰。旅人们大多在看到渡船夫时就会自然说出自己的烦闷和心事,以寻求安慰与帮助。渡船夫内在体验的力量,给人们带来光明。那是静观与朴素的爱之奉献,给悉达多带来安心。

在最后一章“声闻之人”里,悉达多遇到当年好友戈文达。戈文达成了佛陀的弟子,精进,但到老境仍未获得安心。临别时悉达多对老友所谈的话,暗示了作者的中心思想:知识能谈,但智慧是有生命的。

佛陀把世界分为轮回与涅、迷惑与真实、烦恼与解脱。为了教学,只有这样做。然而世界并不是单面的,任何人的行为都不可能全部地轮回、全面地涅、全部地圣或全面地邪。实际存在的迷惑,有一天会因时间的迁移而脱离轮回,进入涅,或拭去邪而达到圣,这样加以区别。可是,在想到时间并不存在时,就知道那是隔开现世与永恒、迷惑与真实、烦恼与解脱的迷妄。正如婴儿也有死亡,幼儿里也已经有衰老者一样,邪中有圣,罪人中也有佛陀的存在。生死即是涅,是即身成佛,在进入深刻的冥思时,就能脱离时间,把过去、现在、未来的生,看为同时的现象。如此,一切就很好,是完全的梵,把这个世界认为是有爱的。虽然不能爱语言或教诲,但可以爱实际存在的东西,也许不过是假象或迷惑。倘若果真如此,自己也同样不过是假象或迷惑而已。唯其因为是与自己同样的,所以才能爱。悉达多并不是要解释和说明世界,而是不轻视世界和自己,能够不憎恨、能平和地看世界,能以爱和赞美并以敬畏来看一切,才是他认为最重要的。在尼采看来是一切根本的“权力意志”,在黑塞则是“爱”,这点值得大家特别注意。

戈文达诘问说:“执爱地上的东西,岂非佛陀所禁止的吗?”而悉达多回答说:“我的话好像和佛陀相互矛盾,但只是表面上的矛盾,所以我才不相信语言。要普渡众生的佛陀,不应当忽视爱,因此,在基本上我和佛陀是一致的。”

当悉达多如此说时,戈文达看到悉达多的脸上、手上都发出和佛陀一样清静明朗的光辉,于是感叹地在他额上亲吻,想要和他一同超越时间,把轮回和涅结为一体,这时看到悉达多微笑的脸上出现有情无情一切东西的轮回转生相。那与超越时空的三世十方无量无数的佛陀之微笑完全相同。戈文达在深深的敬爱中,流泪跪在静坐的悉达多面前。

这个结尾虽然有令人感动的美,但正如戈文达对悉达多的想法有不了解之感一样,是含有矛盾的。作者本身也承认这一点。一面把爱看作是无可比拟的,一面站在禁欲的冥想性的精神上。虽然在思想最强烈的地方看出梵我一如、物我不二的奥秘性的泛神论、一贯地向往永恒不变的精神,可是却有赞美对多彩现象界的生成变化的感觉性喜悦。二元的综合,在理论上还没有完成。本书反复想要强调的世界统一(Einheit)的理想,未能清楚表达,的确令人遗憾。可是在所谓悉达多的人格上,却能把那种对立中的一致,微妙而象征性地表现出来。令人联想到的不是大彻大悟、成为三界大导师的佛陀,而是在寂静中独觉的辟支佛。这里有着不能断然安身立命的危险性。与其说那是作者未能解决的问题,不如说是在反映不想勉强解决的矛盾。所以这个问题重复不断地被提起,没有在观念上做明晰的区分,更令人感觉出作者的诚实性。

总之,这个作品把东西方的世界观、宗教观融化在体验中,以独特的方法追究人生终极的疑惑。把作者的人与世界相,按照作者的话来说,就是把他与世界的感情(Ich-und Weltgefuhl)表达得十分透彻,可说是黑塞所有作品当中的代表作。


本文是从日本著名的黑塞全集的译者、黑塞研究专家高桥健二氏所著的《黑塞研究》,及其对《乡愁》(心灵的归宿)《知识与爱情》等几本书的解说编译而成。谨此向高桥先生深致谢意。


新潮文库编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