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垂棠涅槃
1
日子又回到了八年前,八年来的颠沛流离仿佛一场噩梦,只要打个呵欠,在自己宽敞柔软的雕花大床上醒来,望着窗外的柏树银杏发会呆,便可以轻松抹去那些黑暗日子里的沉痛和绝望。
但是她欺骗不了自己,曾经的八年绝不是梦,每当冯润揽镜自照,望见镜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那种从天堂坠入地狱般的恐惧无望便又四面八方袭来。
因着这缘故,常二夫人已经命人将安昌殿中的铜镜、瓷盘、玉屏风之类可以照见影子的家什全都收起来了。
“皇上下朝了么?”眼见天色将暮,仍未听见元宏急步走来的声音,冯润有些坐立不安,向门外的小黄门苏兴寿问道。
苏兴寿是个机灵少年,从小净身入宫,跟着中常侍双蒙办事多年,嘴勤脚快,侍候冯润没几天,冯润便觉得他很是得力。
苏兴寿在门外躬身报道:“皇上早下朝了。”
“那……那皇上是到清徽堂去批改奏折了吗?”深红的夕阳挂在高高的柏树枝头,正欲坠落。
冯润如今住的安昌殿,是永乐宫的天子内寝宫。
来洛阳后,元宏按从前的汉宫旧制,立了三处寝宫,自己长住中寝宫皇信堂,认出冯润后,将她放在自己的内寝宫安昌殿,与皇信堂前后相望。中间是一个种着柏树、银杏,放着水缸的庭院。皇信堂前面,则是元宏的外寝宫四合殿,长期空置。
这一个多月来,元宏与冯润形影不离,细诉从前。
她起初还担心自己的面貌会惊吓到元宏,但听元宏温言款款,并无半点嫌弃,才渐渐有点放心。每夜元宏都要在她的安昌殿里说话到凌晨时分,才回到前院的皇信堂去匆匆打个盹,赶去上朝。
冯润的花柳病虽已治好,但自惭貌秽,身上处处瘢疤斑点,也没有让元宏留宿。她脊背上的花绣图案,当年是元宏亲笔描绘上去的《天子采莲图》,喻义是“莲花伴帝”,大片莲花荷叶间,身穿天子衣冠的少年只身独立,静观花枝,那是冯润入宫后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才忍痛绣好的精致纹身,可元宏也只匆匆打量一眼,便拉合了她的衣裳。
皇上虽然心中对自己仍有怜惜,但对这副丑陋的身躯,却真的已经失了兴趣。
因此冯润多少有些担忧,每当元宏听朝时间长了,或者深夜批折未来,她便会开始胡思乱想,当年的恐惧绝望,也会烟云般一遍遍涌来。
“皇上也没去清徽堂。”苏兴寿道。
“那他是上什么地方去了?”
“奴才也觉得纳闷,中午便出去打听了一圈,后来在午膳房遇到中常侍白整,白常侍说了,皇上一下朝,就被长秋卿刘腾半路上截走了,”苏兴寿快言快语地禀报道,“奴才就更纳闷了,到皇后的乾清殿里偷偷一瞅才知道了,皇上是去乾清殿里看冯润娘娘去了。”
“你说什么?”冯润被他说糊涂了,“你再说一遍,皇上看的是哪个娘娘?”
“冯润娘娘。”
冯润双眉一挑,怒道:“本宫这不正站在安昌殿里吗,死奴才,你是眼花了么?”
苏兴寿嬉皮笑脸地道:“奴才才没有眼花呢,奴才往皇后的宫里头一看,大殿正中站着一个姑娘,腰肢纤细得像能用手一把掐住,脸蛋儿雪白雪白,眼角又长,眼睫毛像把刷子似的挡着眼睛,一闪一闪的,可勾人了,皇上看得眼都不眨。奴才年纪小,进宫的时候晚,没见过冯润娘娘当年的美貌,可听得人家说,这姑娘的相貌,跟冯润娘娘年轻时候像了个九成九。”
冯润心下震动。向来心性简单的冯清,当了皇后之后,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她不但咽下了冯润重新回宫的这口恶气,还留了这么一个后招。
“这姑娘是什么人?”她心头乱跳着,问道。
苏兴寿道:“奴才也打听清楚了,这姑娘是两位冯娘娘的亲侄女儿,本来是要指婚给皇太子元恂当太子妃的,这下好了,给皇上看上了,父子两个争一个姑娘,这不有失体统么?”
“冯奚儿?”冯润更是惊讶。
上个月,她见过冯奚儿一面,姑侄二人互相都听闻过彼此的名字,但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冯润看得出来,与冯清一样都是公主所生嫡女的冯奚儿,对自己这个姑姑极为看不起。自己当年因为争夺后位失败,被太后逐出宫去,流落到凉州寺院倚门卖笑,染上一身杨梅疮的事情,冯奚儿一定也听说了,所以那一天,冯奚儿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厌弃,连一声姑母都没喊。
冯奚儿的身材与肤色与年轻时的自己的确有几分相似,可要说是像了个九成九,冯润自己就不会相信,世上哪可能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皇上向来喜欢肤白细腰长眼的女子,但这么多年来,真正钟情不忘的,却只有冯润。
仿佛要回答她的质疑,前院的皇信堂突然灯烛一片明亮,大批侍役陪着元宏走进了皇信堂,冯润隐约望见一个曼妙的影子陪在他身旁。
他竟然还把这个女人领了回来,在自己眼前出现。
冯润越发气恼,果然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她这番回来,实在是自取其辱。皇上宠爱惦记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心中一个美好的影子,所以她其实不该与皇上相认,不该拿她真实的丑陋苍老,去玷污他心头的凄美回忆。
庭院上方的树影渐渐变黑,苏兴寿最好热闹,见前院灯火辉煌,拔脚又往皇信堂探望一会,回来禀报道:“娘娘,人人都说那个小冯娘娘像极了当年的冯娘娘,娘娘要不要自己亲自去看一眼?”
冯润呆坐桌前,并没有理会多嘴多舌的小黄门苏兴寿。
常二夫人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向苏兴寿摆了摆手,道:“小寿子,你别再多嘴了,没见娘娘都给你气哭了?”
苏兴寿吐了吐舌头道:“想不到娘娘当年那么好看,刚才奴才看皇上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个跳《鸣鸠舞》的小冯娘娘,魂都快没了,唉,那个小冯娘娘啊,简直就像是从皇后娘娘乾清殿的屏风上走下来的仙女一样,奴才当年去乾清殿办事,看到大殿正中摆着那扇屏风,还以为屏风上画的是瑶池仙女,今天这一看,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大活人。”
皇信堂的灯火渐渐掩灭,与安昌殿之间的庭院一样陷入了寂静的黑夜。再没有急切前来的脚步声,甚至元宏也没打发人给她带个口谕,让她不要等。他肯定是被穿上自己旧装的冯奚儿迷得失魂落魄了。
冯润在桌前枯坐了一夜,也没有落下一颗泪来,以她对元宏多年的了解,她早该知道元宏的易感与善变,但她还是再次地轻信,再次地让自己心碎。
她为什么还要和从前一样傻?难道八年的生死辗转,也不能教会她给自己的心装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
2
常二夫人将太医令高秀引到安昌殿内,便悄然闪开。
高秀望着床榻上面若金纸的冯润,忍不住心头的痛楚,每次重新见到她,她都变得比从前更病弱、更憔悴、更奄奄一息。
皇上真的深爱冯润吗?高秀不禁有些怀疑。
皇上的深情,八年前让这个女人险些遇害身死,虽然勉强苟活下来,多年来也是凄惨万端、如同身入地狱。
五年前,高秀在凉州城外第一次见到冯润时,她刚刚发病,那时的冯润依稀还有少年丽姿,所以来寺院寻求一夕之欢的浮滑少年出入不断,给尼庵里带来了不少香火钱的进项。发病后冯润每日服药的花费不小,门前又绝了浪荡少年们的影踪,尼庵住持便不再有好脸色对她,最后索性把冯润扔在尼庵后面的一个废弃房间里。
屋里既没炉灶又没床榻,常二夫人将冯润放在一张草席上,每天擦抹上药,冯润浑身溃烂,恶臭难闻,幸好高秀到凉州买药时遇见了她,还一眼认出了这个正在腐烂着的女子就是当年平城那个笑容如同春日桃李绽放的太师府小姐。
高秀医术高明,又心地善良,不辞辛劳、不怕肮脏,亲手熬药诊治,伺候冯润数月,才救活了她的性命,病好后的冯润,已不复旧日美貌,人人见了都感厌弃,高秀却对她一往情深。
他记得她当年的美好,也见过她挣扎求生的苦难,这种混合了怜悯与尊重的感情,让冯润重新感受了人世间的温暖,可她却仍然难忘皇上。
再次归来,皇上也不过重演了当年的一幕,表面上情话绵绵、许诺种种,却并没有把这个可怜的女人真的放在心里。
要不然,皇上怎么会任冯润憔悴到这个模样,也没来特别看望一次?
“阿秀,”冯润睁开眼睛,见四下无人,一把抓住高秀的手,“你帮帮我,你一定要帮帮我。”
高秀握紧了她的手,叹道:“莲儿,是你太傻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回到平城隐居,不会再为皇上肠断情碎,却痴心不改,又设法重返了皇上身边,傻一次还不够吗?非要为皇上伤心而死,你才甘心?”
“阿秀,帮帮我,你以前说过,在辽东曾经得过一个方子,叫做‘垂棠涅槃’,服下之后可以换掉浑身的皮肤,可以把浑身的疤痕都去掉。”冯润急切地恳求着。
这半个月来,她想了又想,才下决心要勉力一试“垂棠涅槃”的威力。
皇上自那日见了冯奚儿精心打扮成冯润的舞姿模样,便把冯奚儿安排在了外寝宫四合殿住下。
虽然元宏偶尔还到她这里来叙叙旧,但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冯奚儿殿中,让她日日暗夜心痛也就算了,皇上还册封了冯奚儿为右昭仪,在宫宴上让冯润和冯奚儿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旁。
不仅如此,如今宫中春色正浓,皇上在席上常命冯奚儿起舞佐酒,仗着皇后冯清的教诲栽培,冯奚儿的舞姿与打扮,与当年的自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不但迷住了皇上,还把如今丑态横生的冯润衬托得面目无光。
高秀皱着眉头道:“莲儿,当年我已跟你说过,那个辽东的方子,根本就是烈性毒药。服下之后浑身皮开肉绽,如被刀割,试用过的那个浑身长着疥癣的乞丐,很快就血流过多而死,这种药你怎么能服?”
冯润落下了眼泪:“阿秀,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才发现,我如今活着,比死了还惨。”
“莲儿,你别这么说。”高秀看得出冯润眼神中的绝望,当年这是个多么高不可攀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别人脚底的泥垢和尘埃。
“当年我若在君恩最隆时死去,皇上会永远为我伤心,永远对我魂萦梦系,而如今呢,我活着,却被一个根本看不起我的年轻女子完全取代……”冯润的眼泪在脸颊旁纵横着,“你知道么,阿秀,那个冯奚儿,她根本看不起我这个姑姑,一直对我盛气凌人,帮着皇后对我取笑压制,笑我的肥胖,笑我的浑身瘢疮,笑我当年的丑闻,皇后就坐在她身旁,看戏一般,用嘲弄的眼神打量着我,这样苟活着,我还真不如死了更好!”
“你……”
“阿秀,求求你,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心里有多难受,你是知道的,你要是不肯帮忙,我早晚不是给气死,就是这口气咽不下,索性自杀身亡。”
高秀望着她眼中的万种缠绵与不甘,只能勉强地点了点头。
“垂棠涅槃”虽非什么难配合的药,但里面用的药材全是些去腐生肌、洗涤肺腑的狠药,这种虎狼之方一旦服下去,形同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高秀未免觉得不舍和担心,配合了数次,增减各类药材,拿猫狗试验了几次,这才大着胆子,送药入宫。
常二夫人命人在安昌殿里布置好浴桶,高秀在热水里放下外浴药材,外面紫泥炉上煎出的药气也飘逸了出来。
高秀心神不宁地递上了汗巾和药丸,道:“夫人,待会儿娘娘服药之后,皮肤会片片溃烂脱落,流血无数,下官实是没有把握这药方一定能奏效……”
常二夫人感激地望着他道:“高太医,你不用自责,就算莲儿她服药死了,我也不怨你,这都是她的命,她不甘人下,她仗着皇上心里有她,非要强出头,这就是她的集谛,是她自找的。这些年来,我对高太医只有感激,不是你从凉州把我们娘儿俩救了回来,我们五年前就死在了凉州,哪里还会有今天?”
高秀垂下眼睛,长叹一声道:“只可惜娘娘心高气傲,不甘如此尴尬处境,其实经历过多番生死,娘娘何必还将眼前虚荣、身外富贵看得如此重要?”
常二夫人也叹了一声,心有同感地道:“谁说不是呢,可莲儿就是这么个人,她打小儿在太师府和皇宫见惯了富贵,逞勇争强,聪慧美貌,样样都比别人掐尖出色,让她就这么咽下这口气,那还不如真让她死了呢。当年皇上欲立中宫皇后,让莲儿和冯清娘娘等八人一起手铸金人,只有莲儿一个人手铸金人成功,其他人都没铸好,论规矩,论祖制,这皇后之位都是莲儿的,可太后她……”
她想起八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心下黯然绞痛,再也说不下去了。
安昌殿内,药气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令人作呕了。
3
盛夏已至,织造司新做的衣衫也越发薄透清凉起来,细绢薄纱、彩绸绣绫,配合着各色新巧宫扇、丝绦、挂件和簪珥首饰,打扮得宫妃们个个如花似玉、光彩可鉴,仿佛要与西林园里的芙蓉莲花争奇斗艳。
绿仪殿的高真与安昌殿的苏兴寿一起去织造司,帮各家的妃子取衣箱回来,苏兴寿笑道:“依我看,别管是冯皇后、郑贵人还是新进的小冯昭仪,没一个娘娘有我们冯左昭仪那么好看的腰身,看看,这一尺七寸的裙腰,整个永宁宫就没一个女人能穿得上。”
高真也觉得纳闷,笑道:“我也正奇怪呢,这才两个月时间,冯左昭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浑身的瘢疤也好了,皮肤又白又嫩,好像手伸一把下去,能掐得出水来,眉目那个秀丽,哪里看得出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别说皇后了,就拿小冯娘娘来比,虽说是冯左昭仪的侄女,论起相貌姿仪,她还真是不如姑姑的一半儿好看。”
苏兴寿与高真搬着衣箱走过乾清殿的前门,见冯清带着冯奚儿、徐嬷嬷、刘腾一干人走来,忙退到路边让出道路。
冯奚儿一眼瞥见苏兴寿,道:“小寿子,这送到安昌殿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苏兴寿不敢不依,将箱笼放下,打开上面的金丝楠竹盖子。
箱子里面是四件新裁的夏季襦裙,窄袖细腰,交领处镶着大粒珍珠,裙带和裙摆上也用金线串着大粒滚圆的珍珠,一看就价值不菲。
冯奚儿用手翻弄了几下,冷笑一声道:“都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整天还是只想着梳妆打扮,衣服左一箱右一箱,全是些新巧古怪的裁剪,她倒不怕浪费皇上国库的银子。回去跟你们娘娘说,就算再打扮,也是人老珠黄,过了气的女人,全仗着皇上心地仁慈,宫中才还有她一席位置,知道分寸呢,就自己收敛一点,皇后也还愿意敬她三分。”
苏兴寿低着头,屏息而听,大气也不敢出,但心下倒是不相信的。
那天冯润服药的场景他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殿内的血腥气足足有半个月才散了干净,听旁边侍候的宫女说,冯润饮下“垂棠涅槃”后,没一炷香的时间,浑身的皮肤就开始溃烂脱落,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好多地方烂得厉害,不断渗血,连浴桶都染红了,冯润咬着毛巾,疼晕过去一次又一次,险些连命都送了。
但冒死一赌服药后,冯润的皮肤慢慢开始恢复,加上她断食一月,很快便换了一个人。皇上往安昌殿去的次数越来越多,留宿越来越久,竟是将四合殿的小冯昭仪冷落一边,再没了兴头。
所以冯奚儿说话这么刻薄,想必也是心底怨气积得久了,才会忍不住爆发。
苏兴寿嘴快,一回安昌殿,便将冯奚儿说的话搬弄到冯润面前,冯润却大度地笑了一笑,毫不理会。
晚间大雨初晴,冯润在西海池旁设宴,陪席的有皇后冯清、高贵人、冯奚儿和罗夫人、郑贵人,轩外莲花初开,无边荷叶田田,晚霞拖在水面上,绯红金彩的波光动荡着,倒映周边宫室古树,景色绚丽。
元宏一边亲自为身边倚坐的冯润斟酒,一边笑道:“自皇后和爱妃们来洛阳后,朕起居有人照料,旦夕有人体贴,春日赏花,夏天观荷,心情大好,但觉平生无如今宵之欢乐。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朕实在是满心欢喜、无以言表!”
他嘴里说着皇后和爱妃,眼睛却只盯着冯润一个人,看在冯清与冯奚儿眼中,自是十分不悦。
冯润抬眼望了望元宏,微微一笑,正要举杯答谢,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冯润用手支着头,脸色发白地道:“怎么我的头这么晕,小寿子,你快帮本宫拿头晕药来。”
苏兴寿答应正要离开,却见冯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衣服道:“这新做的衣裳,怎么有一股怪味道……”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晕倒在酒席上,双眼上插,嘴角慢慢流出了一丝黑色的血涎,元宏吓得手中的酒杯都落到了地下,大叫道:“来人,快来人,把太医院的医官统统叫来,要是救不活朕的莲儿,朕让他们一个个都到地下去陪葬!”
苏兴寿等高挑起灯笼,常二夫人带着侍女为冯润灌水、擦额,却见冯润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没片刻,太医令高秀带着两个小太医,携药箱赶了过来。
冯润已被抬到一旁的水轩碧纱橱中躺下,高秀搭了冯润的脉搏,皱起眉头,又嗅了嗅冯润的衣服,脸色凝重地对常二夫人道:“还请夫人替冯娘娘把衣服都换了,浑身洗沐干净。”
常二夫人忙应命去替冯润更衣,又擦洗了手脸身体,元宏焦虑地坐在冯润身边,却听冯润“哎呀”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脸色虽仍然白得吓人,但神情已无大碍。
“莲儿,你这是怎么了?”元宏又惊又急地问道,“高太医,左昭仪这是中了暑热么?莲儿,你身子单薄,以后这大热天的,就不要再出来了。”
“启禀陛下,娘娘这是中了朱砂之毒。”高太医跪下答道。
“中毒?”元宏更是震惊,“朕与莲儿重逢不过数月,是谁这么狠心,要下手除去朕的莲儿?”
“娘娘身上的衣衫被洒满了朱砂粉,妆粉里也加了过量的朱砂(朱砂中含有大量水银),朱砂遇热蒸腾,可致人中毒昏迷,痴呆发癫,最后疯癫而死。”高秀心里也感到奇怪,冯润是个颇为谨慎的女人,她也应该知道自己在宫中处境艰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竟让自己的贴身衣妆上被人洒满毒药?
“大胆!”元宏怒喝道,“苏兴寿,你是冯左昭仪的近侍小黄门,这些衣妆都要经过你的手,是不是你下的毒?”
苏兴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声音道:“皇上明察!皇上明察!奴才得左昭仪信任有加,肝脑涂地报答还来不及呢,怎么敢跟娘娘的衣妆上下毒?”
“那是什么人干的好事?”元宏再次喝道。
苏兴寿道:“奴才不敢说。”
“朕恕你直言无罪。”
苏兴寿偷偷地瞥了一眼冯奚儿,摇头道:“奴才还是不敢说!”
元宏顺着他的视线,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道:“你尽管说,朕为你做主。”
“这……”苏兴寿迟疑着。
冯润在碧纱橱内勉强支撑起身体,叹道:“你这奴才,无凭无据的话,你也敢当众乱说?若是指错了人,诬陷了哪位娘娘的清白,皇上能饶你的性命,本宫也不会饶你!”
给她这么言语一逼迫,苏兴寿反而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奴才没有无凭无据地诬陷小冯娘娘,今天下午,奴才到织造司去拿娘娘的衣裳回来,路上遇见了小冯娘娘还有皇后娘娘,小冯娘娘拦住了奴才,让奴才打开衣箱,翻弄了好一会儿……”
冯奚儿还未出声,冯润已是大声喝止着苏兴寿:“住嘴,皇上,你别听这奴才的一派胡言,奚儿是臣妾的亲侄女,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苏兴寿着急辩解道:“千真万确,奴才没有胡说。”
元宏沉吟道:“你既没有胡说,此事除了你,可还有人看见?”
“怎么没人看见?当时皇后、长秋卿刘公公、徐嬷嬷还有乾清殿的不少人都在场,对了,绿仪殿高贵人的侍女高真也去拿衣裳了,跟奴才一道回来,亲眼看见小冯娘娘翻弄了衣服,还当众说了好些难听话取笑冯娘娘呢。”苏兴寿一心想洗白自己,脑袋一下子变得好使多了,当下添油加醋地把下午事情说了出来。
元宏威严的视线投在了冯奚儿身上,冯奚儿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那妆粉呢,妆粉又是怎么回事?”细心的元宏再次追问。
“这妆粉是皇后昨天打发人送来的,奴才粗心,想着是皇后的恩典,没仔细验看……”
冯清的脸也变白了,这妆粉的确是她按例发放给各宫的,可此时,她却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4
高照容心神不宁地走到两个儿子住的寝殿里,悄悄替二人掖好了用脚蹬到足底的薄被。
元恪已经年满十五岁,皇上刚替他指婚了领军将军于烈的侄女于丽仪,上个月已行纳彩问名之礼,还在洛阳城替元恪新建起王府,没几天,元恪就要搬出宫去开府自立了。
他这么快就成了个大人,高照容有些舍不得地望着儿子那张渐渐变得成熟稳重的小黑脸,仿佛还能看到他在襁褓中合目安睡的婴儿模样。可是再不舍,身为皇子的元恪也会离开自己的怀抱,承担国事,他是天生的王者。
“娘娘,高大人来了。”
高照容赶紧走了出去,她召高秀深夜入宫,是有些不好启齿的事情,要背后叮嘱他。
从前在平城的时候,她就知道高秀与当时还是玄静的冯润来往过密,那时冯润面貌被毁、孤苦无依,或许还会依靠信任高秀。
可如今冯润已经重回帝侧,而且看皇上对冯润情意深沉,万一高秀与冯润还有沾染,轻则送掉小命,重则会连累他们高家,甚至带累两位皇子。
“阿秀,”高贵人屏退众人,向高秀说述着自己的担心,“你与冯昭仪的事情,当初姐姐也有所耳闻,但如今冯昭仪已经重新成了皇上的人,你最好还是远离洛阳,去避避嫌。”
高秀瘦了很多,就算再大度,再谦退,也没有哪个男人希望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只能被别人霸占,哪怕是当今皇帝。
“我知道姐姐的担心,姐姐放心,我不会连累高家的。”高秀淡淡地道,“如今冯左昭仪已经稳占君心,不再需要我了。我明天就去辞了太医署的差事,下个月重回平城。”
“如此甚好,”高贵人松了口气,“姐姐就知道阿秀做事稳妥,唉,可惜了你的满腹经纶、一身本事,若不是你生性散淡,又与冯昭仪渊源太深,恪儿下个月搬去王府,你大可以去帮着他办事。”
她说的是心里话,高秀的才干本事,并不比洛阳城的哪个重臣差。
元恪得他辅助,肯定会受济不少,可是高秀是冯润的旧爱,权衡利害,高贵人仍是觉得让高秀离开洛阳为上策。
“冯昭仪对二皇子也十分器重,数次对臣提起二皇子,每次都赞不绝口。”提起元恪,高秀也颇为敬佩,“当着皇上,冯昭仪也多次赞许二皇子,如今二皇子深得皇上宠信,能早早封王开府,也有冯昭仪的功劳。”
当初冯润以玄静身份在绿仪殿借住时,高照容便看出冯润待元恪极是尊重赏识,而且发自内心地疼爱元恪。
那时元恪是二皇子,冯润只是宫中讲经的尼姑,但常帮着高照容侍候元恪和元怀,一次元恪生病,冯润衣不解带,三天没睡觉,坐在元恪床头侍候茶水、亲煎汤药,眼睛都累得深陷下去,让高照容这个亲生母亲竟有自愧不如的感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半年时间相处下来,元恪对冯润也颇为依恋信任,如今冯润已受封西宫,住在安昌殿,元恪也常常去探望冯润,冯润每次见到元恪,都厚加赏赐,冯润自幼读经史颇多,有时还亲自为元恪讲解策论,十分关切。
因着这缘故,高照容对冯润颇为感激。尽管宫中诸妃都对经历古怪的冯润很是抵触,背后讥谤不断,高照容也从不曾说过冯润一句坏话。
“听说冯奚儿已经被送到瑶光寺落发为尼了,阿秀,你说上次冯左昭仪的衣衫被下毒的事情,真是冯奚儿所为么?”高贵人命高真送上茶来,高秀这一走,她在洛阳城又是一个娘家兄弟都没有了。
“是不是她所为,我不知道。但是左昭仪受朱砂之毒险些身亡是真的,中常侍双蒙在冯奚儿的殿内搜出了石榴瓶和朱砂粉也是真的,虽然左昭仪帮冯奚儿说了许多好话,但冯奚儿究竟脱不了这嫌疑,皇上心疼左昭仪刚刚重返宫中就又被人下毒陷害,只打发冯奚儿去落发为尼,已是看在冯家旧戚勋功的份上,额外开恩。”高秀谨慎地回答着。
那日事后,他也曾暗中猜测过此事的真相。
但那天晚上,冯润中毒之后,他诊脉时发现,冯润的脉象极其微弱,竟是濒死之征,她就算再狠心,再想除去冯奚儿,该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吧,她的命,可是高秀三番两次熬干心血才救回来的,已经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命。
“唉,”高照容同情地摇了摇头,“这个冯奚儿啊,也实在是命苦,好好的太子妃没有当成,得帝宠不过一个月,便被迫出家当了尼姑,也难为她夹在两个姑姑之间,帮了皇后,便得罪了左昭仪,幸好左昭仪宽容大量,不然的话,冯奚儿的小命都难保全。”
留下冯奚儿的性命,不过是冯润要显示贤良大度之举。
这个小毛丫头,根本算不上她的对手,她当然不必要现在就杀冯奚儿,冯奚儿不过是冯清和她博弈所下的一步棋,她信手就化解了这一角困局,那个拙劣的仿制品,只配在瑶光寺里凄凉寂寞地度过十五岁的青春。
冯润最想除去的,仍然是在乾清殿里坐立不安的冯清。
如果她真的要元宏下诏,元宏也会毫不犹豫地废去冯清的后位,他早就说过,这辈子他眼中只有她一个女人,无论是当年,还是她历尽沧桑归来的今天。
可如果冯清无故被废,那会给冯润招来不少朝野讥议和骂名。
就算元宏愿意为她扛住这些讥嘲,她也不甘心承受这种谴责,中宫皇后之位,本来就是她的,她才是最清白无辜的那个人,她受了那么多陷害和打击,她煎熬过那么多痛苦和灾殃,她得回自己的东西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凭什么还要承担那些不知情者的指责?还要为此留下恶名?
她和冯清,在这一点上,都远不如当年的太后,太后对来自朝野的讥嘲指摘,从来无动于衷。
太后面首无数,几乎大半“太和名臣”都上过太后的龙床,包括“太和名臣”之首顺阳侯李冲。连南齐派来的使臣、美男子刘缵,太后也邀请他在枕榻之上畅谈国事,南齐索性将刘缵派作驻魏使者,也因此两国间十余年没有开战。
太后废立自如,献文帝拓跋弘杀了太后的情人安平侯李弈,太后便逼着献文帝退位给太子元宏,不久又毒杀了退位为僧的献文帝,此后太后看皇太孙元宏过于聪明,又要饿死元宏,另立咸阳王元禧。这样随心所欲过了一生的太后,依旧有雄才大略之名,冯润与冯清却根本无法追随她不拘一格的脚步。
或许,是因了太后真将自己当成了男人的缘故?所以世间所有对女人的约束与评价,太后都嗤之以鼻。
如今离乾清殿只有一步之遥,她该再下点狠心,才对得起太后这么多年的榜样栽培。
安昌殿里,睡在元宏枕边的冯润,大睁着双眼,望着木床顶围里的紫色绣幛。绣幛是一幅百子图,一群肥白可爱的孩童们在花圃间游戏,那么多阳光,那么多幸福,那么多吉祥如意的字样被绣在百子图中。
倘不是太后一直对她重重设障,害得她无法为元宏生下孩儿,本来冯润的膝下早该有了两三个聪慧能干的皇子,就像元恪、元怿那样风度翩翩、博学多识又能文擅武、卓绝出众。
冯润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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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道悦望着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把长长的铁脊蛇矛,血还没有渗出来,但生命已经真的离他而去了,眼前的天空和城门全都旋转着,越来越模糊……
这个耿介忠诚的大将,仍然没有从太子的马前移开身体、退后半步,他以剑拄地,强撑着没有栽倒,对身边侍卫尽最后的力量喝道:“快……快去禀报皇后!”
太子元恂的手掌仍然紧紧握着那把长矛的末端,他自己也吓傻了,中庶子高道悦虽然一向对他严厉,管事苛刻、极少通融,但对太子向来忠心耿耿、生死不二。
元恂与他相处多年,极是倚重信任,所以尽管高道悦次次拦阻他肆意行事,元恂对他还是打从心底敬重的。
可自己是不是昏了头,被一心渴望重回平城的念头激动得血往上撞,竟然举手之间便杀死了拦在自己马前、不准他驰出金墉城的高道悦。
“太子……太子殿下,”血从矛头上往地下流淌着,高道悦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听臣一句劝……殿下不能回平城,不然……不然性命难保……”
高道悦的尸体横躺在金墉城门的门洞里,阻住了元恂的马蹄。
酒气熏天的元恂,昏头胀脑地拔出了自己的蛇矛,鲜血从高道悦的胸口喷涌着,直溅到了元恂的衣服上。
看着西掖门门洞里纵横的血迹,元恂不禁迟疑了起来,冒险回一次平城,父皇会动真格的,狠心杀掉自己这个他倾注多年心血的太子?
元恂遥望着天边,晚霞满天,一片金彩映照着高台重阁的金墉城,将这个洛阳城西北隅的重镇映得有如仙阙。
南方苦热的夏天又来了,他多么盼望能趁父皇巡幸嵩山的这两个月,悄悄带人回一次平城,再过几天那种纵马草野、驰射熊鹿的生活……
“太子殿下,三千御马已经备好,正在城外等候殿下,请殿下速做决断!”老驸马穆泰的儿子、饶阳公主的驸马穆伯智大声催促着。
穆伯智是东宫的三品太子洗马,八岁开始便陪着元恂。
他比元恂大几岁,也是个高大剽悍的汉子,平时喜欢喝酒打猎,与元恂脾气相投,迁都到了洛阳城后,常常感到不快。
元恂酒尚未醒,心下却明白了一些,问道:“三千御马是谁征调出来的?皇后娘娘吗?”
元宏这次出巡,并未将皇帝玉玺和虎符交给元恂,所以左右虽然撺掇着元宏携兵回平城,但元宏知道自己无力调兵,在侍臣们怂恿时,他也只是信口说说,并未当真。
“不是皇后,皇上将玉玺留给了西宫的冯左昭仪监守,臣禀报冯左昭仪,说太子要调用三千轻骑,左昭仪毫不推辞,问都没问太子调兵何干,当即命中常侍双蒙持虎符去调来了羽林军的三千虎贲。”穆伯智有些得意,前几日听爹爹穆泰与元子推等几个老王爷晚上喝酒商议,竟是打算逼元宏退位,立元恂为帝,若此举成功,自己这个太子近臣、驸马都尉很快就可以一步登天、权倾一时了。
“好!”元恂一咬牙,将长矛横在鞍前,双手带缰,坐骑灵活地跃过高道悦的尸身,冲出了西掖门,“孤已经没有退路了,穆大人,你去洛阳城通知你父亲穆将军,还有你叔叔、太子太傅穆亮,京兆王元子推、乐陵王元思誉他们,要他们响应孤起兵。孤马上兴兵祭天,占据恒州(恒州治所为平城)和朔州两个大州,与父皇隔着河洛相持。他已经弃平城不要,孤就偏偏占了平城不给他!恒州和平城,是我们鲜卑人的龙脉所在,有六镇兵,有拓跋家的宗室亲王,孤才不怕他这个改了汉姓、改了衣冠、还命令史官修改编造我们拓跋家谱冒充中原正朔的数典忘祖的叛逆!他元宏才是拓跋家的不肖儿孙!”
“遵命!臣即刻进城!臣父是恒州刺史、镇北将军,臣当父子率恒州铁骑追随太子!”穆伯智大声应道。
城门外,三千轻骑已列队静候。
来吧,元宏!
这江山到底是姓元还是姓拓跋,我鲜卑到底是永驻平城、不改铁血,还是改姓变服、永入中原正朔,就让我元恂今日替祖宗、替宗室与你一战!
元恂直冲至轻骑队前,高举蛇矛,用鲜卑语大声呼喝道:“儿郎们,跟孤冲出洛阳城门,北归平城!孤兴复鲜卑之日,你们都是孤的开国功臣!”
金墉城在洛阳城西北隅,本来是河南四大军镇之一,地势险要,后来东汉起建都洛阳,金墉城便成了洛阳城皇宫的避险之地,这里城墙坚固高大,每五十步筑台,每百步筑楼阁,离地百丈,有若云端。
金墉城离洛阳西城门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自己率着这三千轻骑打铜驼街冲出城门,就没人再能拦住自己据守平城、与父皇决战了!
从眼下的情势看来,父皇众叛亲离,早就失了宗室亲王和鲜卑勋贵们的心。就连重返皇宫的冯左昭仪,也同样对平城念念不忘,这两个月,她不是打发人来给元恂送几件名贵的左衽胡服,就是送些平城土仪、弓箭酒肉,不断地勾起了元恂的乡思。
三天前,父皇刚刚出巡嵩山时,元恂入宫拜见皇后冯清和左昭仪冯润。
冯润待元恂十分亲切,冯清因事斥责元恂良久,冯润却十分同情他,打发苏兴寿请他去安昌殿喝茶,还在殿里掏心置腹对元恂说了许多。叹息如今鲜卑人来了洛阳城后,越发软弱无刚,世风败坏,军纪涣散,连皇子们也一个个变得阴柔了,三皇子元愉上朝时居然还涂脂抹粉、佩戴女人用的耳铛。
冯润只能期待元恂将来即位后能够一改朝纲、重振鲜卑雄风,那天,他在安昌殿里看到许多药包和药渣,冯左昭仪说,皇上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总是咳血,这次去了嵩山巡幸,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归来……
国事如此,父皇的身体又这么羸弱,那就是天意要降大任于元恂,要他重整河山、恢复故都了!
三千轻骑的马蹄冲散了黄昏铜驼大街上的人群,眼看城门在望,元恂却惊讶地发现,西边的城门已提前一个多时辰关闭了!
元恂勒住马匹,往守城兵卒所在的城墙上喝道:“开门,孤是太子!孤要出城门!”
守城的百夫长带着戍守兵卒出现在了城楼上,俯身说道:“太子殿下,小人奉领军元将军之命,正在这里等候殿下!”
元恂大惊道:“奉命等候孤?元俨他想干什么?”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在城头响了起来,接着无数身穿铁甲的弓箭手从城头雉堞间出现,他们手上拉满弓弦,密密麻麻的箭镞全对准了元恂。
领军将军元俨脸色铁青,站在雉堞间对元恂喝道:“臣恭请太子回金墉城明光殿!”
“让孤去明光殿?”元恂冷笑一声,“元俨,你想囚禁孤?胆子这么大,你是得了谁的谕旨?”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铜驼大街上,长秋卿刘腾满脸冷汗,带着一队宫中禁卫骑马赶来,远远就高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皇后懿旨,命太子殿下回宫,不得出城!”
元恂横矛于手,怒吼道:“孤不回去,元俨,刘腾,看你们谁敢拦着孤?”
刘腾的身后,几十名侍卫护着一辆金根凤舆车飞驰而至,冯清打从凤舆里一把掀开车窗的帘子,喝道:“恂儿!你胡闹!元将军手下十万京畿戍卫,已将洛阳城、金墉城重重包围,你的三千轻骑,只能是以卵击石!还不赶紧束手就缚,待本宫帮你向皇上告罪?”
城楼上的弓箭手越来越多,铜驼大街也被清场,旁边交错纵横的街巷里,全是身穿铁甲的京中戍卫,密如蚁聚,不可胜数。
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快陷入了重围,元恂心灰意冷,但心里仍期待穆伯智能带来镇北将军穆府和京兆王元府的亲兵。
他的最后一个希望也被打破了,安昌殿的中常侍白整飞骑而至,捆缚着太子洗马穆伯智扔在地下,跪下禀报冯清道:“皇后,刚才小穆驸马骗得左昭仪的虎符调兵,臣等已识破阴谋,抓得反贼!”
白整持虎符在手,连刚才的三千羽林军也都领命退下,留在铜驼大街上的,是陷入了十万重兵包围的太子元恂。他望着身后屈指可数的亲信,才发现在父皇离去之际的洛阳城里,自己竟是这么孤单无助。
冯清长舒一口气,天色已经黑尽,幸好领军将军元俨得力,城门关得及时,一场差点酿成大祸的叛乱,就这么弭于无形。
待皇上归来,她委过于太子洗马穆伯智,再用春秋笔法巧加辩护,定可给元恂洗罪,平安度过这一劫,反正,皇上从来都知道元恂难以管束。
“这就好,元俨,白整,刘腾,你们都听好了,这件事回宫后不要再提起,元将军将太子押入金墉城明光殿囚禁,本宫会好好教诲太子,赐给高将军家眷重金安葬。”冯清叮嘱着,“你们更不要把这件事走漏风声,让在外巡幸嵩山的皇上得知,免得他担心添了烦忧。”
“这……”白整迟疑着,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冯清双眉一扬,不满地质问道:“怎么,白公公,本宫的吩咐你不想听吗?是不是左昭仪要你把这件事赶紧禀报皇上,好让皇上尽快知道本宫教子无方,降罪本宫?”
“奴才不敢!”白整赶紧跪下,“不过,刚才皇信殿的中常侍双蒙已经出城去了……”
冯清大惊失色地道:“双蒙这奴才,怎么这么多事?刘公公,赶紧派人去追!”
“只怕来不及了,”白整小心翼翼地道,“双蒙已经出城半日,这早晚,估计都过了白马寺和伊水,明天一早就能追到皇上的行宫了!”
冯清气得在凤舆内不禁顿足,她防了又防,还是没阻住双蒙,只要双蒙将太子叛乱一事明天转告皇上,这件本已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乱子,就会把元恂的太子之座和她的皇后之位,撼动成他们无法安坐的火炉。
左昭仪冯润,是她在这事件里面煽风点火了么?她不仅想除去自己这个皇后,还想除掉太子,冯妙莲的心里,到底还在盘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