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几句话让我浑身打颤。还好我能控制自己,努力做到面不改色。现在能够阻止李登布洛克教授的只有严谨的科学论证,而且确实有许多证明此类旅行不可行的有力证据。前往地球的中心!简直是疯了!我准备在适当的时候为我叔叔做一场有理有据的论证。不过现在先专心吃饭。
不用我说诸位也能想象到,我叔叔发现餐桌上空空如也时暴跳如雷的画面。不过这也怪不了别人。重获自由的女仆玛尔特一路小跑去了市场,身手敏捷得惊人。一小时后,我终于填饱了肚子,便开始思考眼下的局面。
饭桌上,李登布洛克叔叔简直是喜笑颜开,甚至用学者一本正经的口吻讲了几个笑话。享用完甜点之后,他招手示意我跟他去工作室。
我照做了。走进工作室,他在工作台边坐了下来,我坐到他的对面。
他心平气和地对我说:“阿克塞,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都已经准备缴械投降放弃研究了,多亏了你,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否则的话真不知道我还要绕多少弯路!孩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这份功劳,今后我们取得的荣耀里一定有你的一份。”
我心想:“开始吧!趁他现在心情不错,让我们来好好谈谈这份荣耀吧。”
我叔叔接着说道:“首先,我得嘱咐你一句,一定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听清楚了吗?学术界对我心存嫉妒的人不在少数,很多人都巴不得踏上这样一段旅程,让他们等我们回来才恍然大悟吧。”
我说:“您真的认为……会有那么多勇敢无畏的人吗?”
“当然了!有机会创下这样的丰功伟绩,谁会犹豫呢?如果这份文件公之于世,地质学家会像浩浩荡荡的大军一样沿着阿尔内·萨克努森当年的路线进发!”
“我正是对这一点并不十分确信,叔叔,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份文件的真实性。”
“怎么不真实!我们在这本书里发现它的,这本书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就算是萨克努森本人写下了这几行文字,但是这怎么能证明他真的亲自完成了这样一场旅行呢?万一这张破羊皮纸就是用来愚弄人的呢?”
最后这句话刚一出口,我有点后悔不应该这么说。看着教授眉头紧锁的样子,我担心这场对话没法再继续下去了。所幸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教授此刻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说:
“我们会亲自证实的。”
“喂!”我有点着急了,“至少先让我逐一说明这份文件不可靠的理由嘛!”
“说吧,孩子,别不高兴。你有充分表达个人观点的自由。现在你不是我的侄子,而是我的同事。所以,请尽管说吧。”
“好的。首先,我想问您,这里的冰火山口、斯奈弗和斯卡塔利斯都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再简单不过了。前不久,我在莱布尼茨的朋友奥古斯都·彼得曼刚刚给我寄来一份地图,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打开大书柜,第二排上的第三本地图册就是,编号Z,第四版。”
我站起身去找那份地图,根据我叔叔的精确指示,我很快找到了它。我叔叔打开地图指给我看:
“这是一份详尽的冰岛地图,绘制者为汉德森。我相信它可以解答你提出的所有疑问。”
我俯身细看那份地图。
教授讲解道:“冰岛是一座火山广泛分布的岛屿,你注意到了吗,几乎所有的火山都被称作冰火山(Yocul)。这个词在冰岛语中的字面意思是‘冰川’。在冰岛那样的高纬度寒带地区,大部分火山喷发都要穿透厚厚的冰层,因此,岛上所有的火山都称为冰火山。”
我应道:“好吧,那这个斯奈弗又是什么?”
我希望这个问题能难住他。然而我错了。我叔叔回答说:
“跟我一起看这座岛的西部。看到首都雷克雅未克了吗?对,就是那里。从雷克雅未克北上,穿过海洋侵蚀河岸而形成的无数峡湾,在接近北纬六十五度的地方停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一座小型半岛,形状像剔了肉的骨头,一块巨大的髌骨。”
“这个比喻很恰当,孩子。现在再仔细看一眼,这块髌骨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有一座山,像是从海底长出来的。”
“没错!那就是斯奈弗山。”
“斯奈弗是座山?”
“是的,这座山有一万六千多米高,是岛上最壮观的山峰之一;如果从它的火山口真的可以深入地心,那它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一座山。”
“但是这不可能啊!”我耸了耸肩,对这样的假设十分不以为然。
“不可能?”李登布洛克教授严肃地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毫无疑问,火山口里全是岩浆和熔化的石头,而且……”
“但如果是死火山呢?”
“死的……火山?”
“是啊。地球表面目前存在大约三百座活跃的火山,而死火山的数量要比这多得多,斯奈弗火山就是其中一座。根据历史记载,这座火山仅仅在1219年喷发过一次,从那之后,它的轰鸣声逐渐减弱,现在已经不属于活火山了。”
听完这番言之凿凿的论述,我完全无言以对,只好将话题转移到其他疑点上。我问道:
“那么这个斯卡塔利斯又是什么?七月新月当空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教授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思考。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这份希望转瞬即逝,我的叔叔很快便回答道:
“你认为晦涩费解的地方,在我看来反而再清楚不过。这两处恰恰体现了萨克努森的良苦用心,他的描述非常准确严谨。斯奈弗山分布着不止一处火山口,因此必须说明究竟哪一座可以通向地球中心。这位冰岛学者是如何说明的呢?他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在七月新月当空的那几天,也就是七月的最后几天,其中一座山峰——斯卡塔利斯峰——的影子正好落在我们要找的那座火山口的入口处,于是,萨克努森便将这一点记录在了文件中。这样的指示再准确不过了,只要我们站在斯奈弗山的山顶上,就一定能轻松找出那条道路!”
我的叔叔毫不迟疑地解释清楚了所有问题。看来他已经把这份古老的羊皮纸文献上的每一个字都琢磨清楚了。为了有理有据地说服他,我决定不再和他争论羊皮纸上的字句,转而从科学角度提出反对意见,相信从科学立场出发,反证会更加有力。
我说道:“好吧,我必须承认,萨克努森的记录确实很清楚,没有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地方,甚至让我相信其中有一部分内容确实是真的。这位学者曾经深入斯奈弗山腹地,在七月新月当空的那几天亲眼看到斯卡塔利斯峰的影子落在某一座火山口的边缘,也许他还听说过那座火山口可以一直通往地心的传说,这些也许都没错。但是,要说他亲自进入了地球深处,不但进去了,而且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呢?”我叔叔反问道,语气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狡黠。
“因为所有的科学理论都证明,这样的旅途是完全不可行的啊!”
“所有的科学理论都这么说吗?”李登布洛克教授模仿我的口气说道,“唉!理论真是害死人!没用的理论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啊!”
我听出来他在嘲笑我,可我还是要说下去:
“没错!众所周知,从地表向下,深度每增加二十一米左右,温度就会升高一摄氏度。根据这一比值,已知地球半径约为六千公里,那么地球中心的温度应当为两百万摄氏度。金也好,铂金也好,任何金属都无法抵抗如此高的温度,哪怕是硬度最高的岩石也不行,在这样的温度条件下,地球内部的所有物质都会变成气体。所以我倒是想问一问,人类怎么可能进入这样的地方呢?!”
“所以你是怕热吗,阿克塞?”
“就是怕热。如果我们能深入四十公里的地下,就已经几乎穿透了地壳,抵达了地壳与地幔的边缘,那里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三百摄氏度。”
“你害怕被融化吗?”
“这个问题还是让您来回答吧。”我赌气答道。
“我来回答,”李登布洛克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至今为止,人类在地表之下的探索范围仅占地球半径的1.2%,真正的地球深处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科学需要不断地完善和发展,原先的理论总会被新的理论颠覆和取代。在傅里叶[1]生活的时代,大家都认为温度始终随高度上升而降低,但是今天我们却知道,高空中的温度最低也不过只有零下四五十度而已。因此可以推断,地球内部的温度难道就不可能遵守同样的规律吗?也许到了一定深处,温度就会达到峰值并开始下降,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升高至金属的熔点——你怎么知道这就不可能呢?”
面对我叔叔提出的假设,我没法做出任何回答。
“再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一些真正有智慧的学者——以泊松[2]为代表——曾经论证过,如果地球内部的温度真的高达两百万摄氏度,那么固体气化为气体时会产生巨大的压强,地壳根本不可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早就像蒸汽太满的锅炉一样爆裂成碎片了。”
“我的叔叔啊,那只是泊松的观点,一家之言而已。”
“这倒不错,但也有其他地质学家认为,地球内部既不是气体,也不是液体,更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岩石,因为如果地球内部是气体或液体的话,那么地球的重量会比现在轻许多,大约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是吗?单凭几个数字就能得出想要的结论吗?”
“除了数字还有事实,孩子,事实还不够有说服力吗?从地球诞生之初到现在,火山的数量大幅减少,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如果地球的内核真的是火山热量的来源,那我们难道不能据此判断,地心的温度一直在持续下降吗?”
“我的叔叔啊,如果您要和我讨论假设的话,那我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我要说的是,我的观点与一些优秀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你还记得著名英国化学家汉弗里·戴维1825年曾经前来拜访我吗?”
“完全不记得。因为那是我出生前十九年发生的事情。”
“好吧。汉弗里·戴维路过汉堡的时候顺便来看我,我们聊了很久。我们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地球的内核为液体’这一假设。我们两人都认为,所谓的液态内核根本不可能存在,否则就会出现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什么现象?”我有些吃惊地问道。
“如果地核呈液态,那么这些液体会和地球表面的海洋一样受到月球引力的作用,因此地球内部也会存在每天两次的潮汐现象,如此巨大的‘潮汐’会掀起地壳,因而会导致每天两次的大规模地震!”
“可是,我们知道地球表面曾经经历过大规模的燃烧,所以可以推断当外层地壳开始逐渐冷却时,热量都凝聚到了地心当中。”
“这话不对,”我叔叔说,“地球的温度来源于地表的燃烧而不是地心的热量。地球表面分布着大量可燃金属,例如钾和钠,只需要接触到空气和水就会发生剧烈的燃烧;大气层中的水汽化为雨滴落到地面上,点燃了这些金属;雨水从地壳的缝隙中渗入大地更深处,又会引发新的燃烧、爆炸和喷发。这就是地球诞生之初火山数量众多、活动频繁的原因。”
“这倒真是个天才的假设!”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汉弗里·戴维通过一项简单的实验让我直观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就在这间工作室里。他打造了一个金属球,成分主要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几种可燃金属,形状与我们的地球十分类似。他向金属球上喷了一层细密的水雾,金属球立刻膨胀起来,开始发生氧化作用,球体上形成了一座小山,山顶上出现了一个形似火山口的凹陷,然后开始喷发,金属球变得很烫,完全没法拿在手里。”
说实在的,教授的理论开始让我有些动摇了,他的学术精神和科学家的热情深深地感染了我。
这时,他又补充说:
“你看,阿克塞,不同的地质学家针对地球的核心提出了不同的假设,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地球内部确实存在极度高温;根据我的理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高温,因为根本没有必需的条件。我们会亲眼看到的,就像萨克努森一样,我们会亲自把这个重大问题研究得清清楚楚。”
“好吧!好吧,”我感到自己终于被教授的热情打败了,“好吧,我们会亲眼看到的,如果我们去看的话。”
“为什么不去?我们可以用电来照明,在大地深处,随着气压升高,也许空气也会发光呢?”
我说:“是啊,没错!确实有这个可能。”
“一定会的,”教授用胜利的口吻应和道,“不过要保密!你听清楚了吗?这一切都要保密!别让任何人在我们之前发现地球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