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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姐儿(1)
春姐儿来到后山坡了。山坡上,长满了山果子树。果花开了,彩云般浮在那儿。眼前有鸟儿嬉戏,成双成对的。
“小死鬼的火车还不来吗?”她悄声儿念叨着,便登上了大青石,去望那坡下弯弯的路。路是向东去的,尽头处有个火车站。喷着白烟的车头,正呼哧呼哧地大喘着,不是客车。她叹了一口气,下了大青石。抄起了小铁铲,去剜那树下鲜绿的菜。竹竿草、嫩荠菜,是那头胖猪顶喜吃的。待秋后将它卖了,峰孩儿能添件新花袄了,俺也该置个新头巾了。剩下些钱,叫他舅去买个拦河网。夏日里好下愣巴雨,山水打东面的丘陵地奔了来,扯上网儿好拦鱼的。可怜的峰乖乖哟!还是正月里在姥姥家喝了顿鲜鱼汤,他恣儿地直笑,夺着碗儿瞅着锅,小肚儿撑得咣咣的。
她想起乖乖的小峰儿了。那奶乎乎的小脸儿,含了蜜的小嘴儿,藕瓜似的小腿儿……他才满两岁哩!奶奶下世早,爷爷又喂牛去了,硬哄着跟了二婶子,说不准又哭了?
要是小死鬼在家里,孩子也不会受这么大的屈,他爷爷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责任田也会更旺些。人模狗样的男子汉,却怎得干了那瞎巴事,逼得自己洼处走?
春姐儿牵心的小死鬼叫山顺,是她的丈夫。他长得挺俊的,心性儿也好,又会个编筐织篓的巧手艺。头年里,青峰口来人把他请了去,教人家编织术。那儿新栽了满山的紫穗槐,编出货就卖好价钱。“深山出俊鸟”,清峰口的妮子喝的是山泉水,都俊得像篷子水莲儿。赶会的当儿,她们爱搽得满脸香香的,啥不买光在人堆里挤,会惹人。春姐儿听那些会戏闹的小叔子们讲,山顺那年赶罢会回家就不吃不喝了,急求着他爹去说亲。他说他卖筐子时碰上了清峰口的俊妮子。“打涌”时那个桃子脸的闺女挤挨了他的身,她不躲,拿眼儿闪了他,借故看他的柳筐子,啧啧地夸他好手艺。他却看清了人家的小唇儿,那湿乎乎的唇上头,竟生着淡淡的、诱人的茸毛毛。他大削价卖给她一只筐,又撇下摊子看人家。俊妮子爬了拖拉机走了,他的魂儿却跟了去,牵不回了。他看见那桃子脸的仙女躲在了人肩后,只露个脸子瞅他笑……
这亲是没法子说的。青峰口九岭十八坡,你知道哪一户?迷了心的山顺年年都朝会上跑,那人海里却再也泛不出桃子脸。老爹爹告诉他,怕是人家嫁远了。这才给他说上了春姐儿。春姐儿才不信小叔们胡诌呢!她是湖边人,模样儿俏俏的,山顺也挺知足哩!一年后,她们就生下了小峰儿。天赶地催哟!竟请了他去那个生着狐狸子精的青峰口教编织。在那儿,他和那个小妖精好上了,出事了,叫人家撵得卷了铺盖回了家。春姐儿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公公打牲口院里奔回了家,跌跌撞撞地抖着手,把筛子里剩下的草屑料渣倒进了小死鬼的碗。小死鬼恼透了,大哭了一场失了踪。一月后,才打关外来了信,信上说和他好的那妮子竟是前二年会上撞见的,唇上生着毛毛的小妖精……茸毛毛,茸毛毛!小死鬼哟!那长毛毛的小妖精会知你今日的苦吗?俺薅净她的茸毛毛能雪恨吗?
春姐儿听说过闯关东的辛酸事。早些年里,混不下去的山东人总那么借点盘缠扒上车,去奔那白雪茫茫的野窝子。那儿多冷啊!钻林子的人,不留意叫树枝挂掉了耳朵。爬山岭的人,一失足陷进了雪窟窿里。东北人遇上了借宿的客,总要让出那热炕头,十七八的闺女也一炕睡。清晨不下炕,当客的却要当面喝光三碗井凉水。小死鬼可懂得这规矩?守本分吗?能喝得凉水吗?逃去的关里人服不了水土,总要带上块乡坷垃,要早知他逃那儿……
小死鬼前日里来了信,说是发信后三天他就上了车,回家来一切都谈明白,求老爹爹信他的话儿准进家。听这话石人心也慌哩!老爹爹嘴里骂娘却眼淌了泪,春姐儿呢,却趁晚去求四仙爷爷算了卦。她晃了铜钱抽了签,四仙爷捋开了银胡子,说是顺子明日就会到了,只是需要三斤好烟叶,才能破净了“挡头”,一路平安。
“光慌慌了,谁知这车是几点哩?”她又登上了青石顶,朝车站望着。山道上来了辆毛驴车,拉车的又是对“两口儿”。要是小死鬼在家里,俺也能拉上几趟沙哩!村里的阔户儿都置了毛驴车,偷空儿跑到清河子拉来了沙,打上水泥块盖瓦房。她真嫉妒那一对对的小夫妻,坐在个车上算着个账,逗闹着,偎依着,任着个小驴得得儿跑,重载回来了,总是个男的架着把,女的牵起个驴,似说似唱地吆喝着跑。唉!小死鬼要是走正道,比你们有模样哩。今年责任田里的麦子好,塘里的鱼虾财气旺。俺也许能盖上个大瓦房;过二年,俺峰儿就能在包音儿的瓦屋里念个a、o、e哩!
想到此她掩口儿笑了,忙弓身去剜那窝窝菜,林子里却飘来了哭泣声,轻轻的,细细的。少顷,却叫山风刮断了。早几年里,这里筑着满坡的坟的时候,清明节便有人来上坟。把粗的草纸叠成了元宝壳,摊在坟前烧。逝者的闺女来哭坟了,坐在个坟前捋起了腿,似哭似唱地数落着:“俺的能受气的爹呀,俺的能吃亏的娘呀。”如今的坟平净了,烧纸化钱的人,也几年稀见了。“这是俺听怔了耳了。”她自己念叨着,便去剜那丛子竹芽草,那丝丝缕缕的哭音儿却又续上了。她的心抖了一下,忙牵那声儿寻了去。
果园子的后头,是一片松林子。灿灿的日光,从叶隙间倾下来。林子后便是陡崖子了,舒舒曼曼的野藤子,打崖头挂下来,几尺许探到了草坡上。草坡上坐着个俊闺女,长长的辫儿,粉色的脸子,眼圈儿却早是红红的了。她一只手捏着个丝绢子,贴在了腮下头,见有人来了,急急地埋了脸,不再吭声儿。
“你这妹子伤啥子心哟?”春姐儿弓下了身,柔声儿问。她不吭,只把个沾泪的睫毛闪一下,两手捂紧了脸。
“看这妹妹不是咱村人,走亲戚哩?”
俊闺女像是要答话,却噎住了,肩膀儿抖起来。春姐儿本是软肠子人,见不得女人哭,便面对那闺女坐了劝:“妹妹年幼的,咋心壳子窄呢?俺这眼泪洗脸的人,也还穷开心哩!”
许是“眼泪洗脸”这话怪烫人,俊闺女的脸子抬起了,杏眼儿默看着春姐儿。好动人哩!这么俊的闺女啥心事呢?怕又是寻女婿的苦吧!乡间的闺女都这样,不中意只会哭。
“你这妹妹,可有了婆家?”
俊闺女微微地点了头。春姐儿这才看清了,她穿了件大红上衣,罩住的显形腰身儿。“双身子”的女子出门去,都爱穿大褂子的。
“外头人对你不大好吗?”春姐儿联想起自家的事,便这么的试探着问。俊闺女竟哭出声来了。唉!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媳妇都是人家的俊。这模样的小媳妇要是受了婆婆的气,怕早拱进男的怀里撒娇儿了。准是丈夫不遂心,也没准会像小死鬼有相好吧?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常听得白发的奶奶唱:“家花没有野花香,瓜秧不如个山藤藤长。”这坡上的石竹子花,就是比房下的海棠儿香,那崖头的野藤藤,就比那园里的瓜秧子长呢!
“你啥时来这儿的?”她问俊闺女。
“天麻亮时……”
“这村里可有你啥亲戚?”她看了眼正午的太阳,赶紧问。俊闺女点了头,却又惶惶地摇了头。
“可别哭坏了身子哟!你跟俺去,吃点子啥!”春姐儿邀朋友似的去叫俊闺女。她懂得女人的事,大人虽耐得住渴和饿,那不见天的娃儿要受屈的。到自家凉水变成热水喝一口,都算行回子好。家里人济助了路人的难,那小死鬼在外也会得好待承的。她这样想着,拉起了俊闺女的一只手,俊闺女却慌忙地闪开去,一只手抓了藤条子。
“那你坐这儿等俺吧。”她疾疾地回了家,打筐子里叠了俩煎饼,愣了一刹,又打泥缸里摸出了俩鸭蛋,再拎了暖瓶的水,奔回了山林子里。
“你吃了咱拉呱,憨妹妹,人是铁饭是钢哩!”
“大姐,俺不饿。”那闺女露了丝苦苦的笑。
“憨妹子,俺也是满肚子的苦水哩!你吃了,咱好细细地拉呀!你不愿吗?”她劝着,硬将个煎饼塞给那闺女。
“猜错了妹妹可别烦,可是‘外头人’对你不大好?”
“俺不是……大姐,讲了怪……”俊闺女说着,又捂下了脸子。
“讲了怕啥哩!他可是水嫩娃子不老成?人过三十才疼妻哩!”
“不,大姐,俺……很老成,俺说的是不能提的事……”
“可是有野鹰子缠了他?”春姐儿几循着自己的老经验,聪明起来,赶口儿这么问。她看见俊闺女慌了神,捂紧了脸儿不吭声了,便自叹自己料得准了。
“妹妹是哪村人呢?”她思起来问这。
“青峰口……”
青峰口?春姐儿心跳了。那帮爱勾野汉子的狐狸子精,连本地的也不饶吗?
“俺倒要先向你打听打听,你可知请人编织的那个队?”她这么问。
“知道……”那闺女抬起了眼盯紧了她,慌慌地答。
“可认识那教编织的山顺子?”
“山顺哥!他回……他在家吗?”俊闺女抢着问春姐,黑眼睛闪闪的。
“你认识他?”春姐儿忙反问,俊闺女点了头讲:“俺学过编织的……”
“那,他和谁相好,你知道喽?”俊闺女连忙摇了头,惶惶地看着她,却慌着问春姐:“顺哥可回家哩?”
“没脸蹲了,死到黑龙江去了!好妹妹,倒是哪个烂货害的俺哟?俺啃她两口也不解恨哪!”
俊闺女浑身震了一下,她看着咬唇儿瞪眼的春姐儿,颤声儿问道:“他是你什么人哩?”
“俺瞎眼嫁了他……”春姐儿扭开了脸,泪珠打腮上滚下来。那闺女却慌张地站起身,向山坡子下边奔了去。
她为啥跑了?又那么急急的?她为啥躲林子里哭?又这样怀着身孕?青峰口的妮子,她和自家的事可有关联?缓过气来的春姐儿追了去。那闺女却已转回了身,默默地站在果林子里。
“妹子!你咋走了?”追上了,她强笑着问。
“唉!大姐,俺,该走了。对不住了,忘了谢……”
“哎呀呀!那要谢啥子,只是咱姊妹没拉透哩!”春姐儿说着,硬拉着俊闺女坐在草丛上,又接着话茬儿往下问:“好妹妹,那小死鬼,可给谁相好哩?”
俊闺女苦笑一下别转了脸,一把把薅起了身边的草。再回过脸的时候,春姐儿却突然看见,她红红的唇上沿,竟生了些茸茸的柔毛儿!她猛地记起了小叔子们的戏闹话,这仙姐儿似的,温口善面的俊闺女,可是那赶会迷了山顺,学编织又勾引了他的狐狸精?
“妹妹就不要存小心了,你讲的话,俺全都烂在肚里,绝不再吹土寻缝儿。那和他好的谁家的女,怕会是憨妮子哩!你想想,他娶罢媳妇生了娃的,你还不白瞎了自家的名?小死鬼倒是坑了俺们俩呢!”
春姐儿讲完了这番话,却听得俊闺女哭响了。她也就更认定里头有弯儿,那种女人特有的嫉妒火腾地燃了起来:“你可是哭啥哩?妹妹你说实情,和小死鬼相好的人,可给你有粘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