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活摇荡如钟摆,于痛苦与无聊间徘徊。”
——亚瑟·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
形而上学者、伦理学家
好吧,我交代:我的确隔三岔五就渴望好好地悲观一次,尤其是在生活里要面对点儿小灾小难的时候。当自己遇上啥糟糕事了,只要想想生活对每个人而言其实都挺烂的,心里就会有种麻木不仁的慰藉感。在这种时候,还有谁比忧郁先生叔本华更适合请教的。我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句话抄到笔记本里的,不过我敢打赌,肯定是在某个情绪低落到谷底的时期。
虽然有点儿难以置信,不过叔本华本人却被认为是个享乐主义者。因为他主张幸福才是生活的终极目标,只不过他觉得要达到这个目标基本上比登天还难。同伊壁鸠鲁一样,他将幸福与快乐定义为恐惧和痛苦的缺席。而且一如伊壁鸠鲁,叔本华也相信,降低我们的期待才是消除忧郁感的不二法门。这位德国哲学家用词直白地讲道:“不想太过悲惨的话,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不要期望能很开心。”真是大爱“太过悲惨”这几个字,叔本华都不屑于采用伊壁鸠鲁所说的“不高兴”一词。
从这儿开始,叔本华的哲学开始一路下坡,还是很陡的那种。在他的皇皇巨著《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中,叔本华写道:“生命的短暂常常被人哀叹,却可能是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在《存在的虚无》(The Vanity of Existence)一文中,他又写道:“人的生命一定是某种错误。这一点的真实性足够明显了,因为我们只需要记住,人是欲望与需求的综合体,极难被满足;而且即便被满足了,他能得到的也只是一种无痛苦的状态……这就直接证明了存在本身是毫无价值的。”当然,这之后就是他那令人超级沮丧的“钟摆”名言了,咱都晓得的。
在他充满失败与孤独——没人买他的书,也没有大学请他当老师——的成年生活中,叔本华偶然读到了婆罗门(印度)典籍《奥义书》(Upanishads)最早的西语译本。尽管这种东方哲学骨子里会更积极一些,但在那充满神秘/玄学的文字中,他还是为自己的哲学找到了深深的共鸣。《奥义书》认为,人只有变得超脱与顺从,才能体验到平和接受生活的感觉。而叔本华在人生晚期逐渐开始吸纳的,正是这种态度。在这段最后的时期里,他写道:“Oupenk' hat[1](受佛教启发的印度教经文)一直以来便是我生命的慰藉,直到我死去。”对叔本华来说,承认自己感受到某种程度的慰藉,基本上就跟别人喊出“哇靠”差不多。
这些东方的文字似乎极大地改变了叔本华的人生,不过有点儿反讽的是,这种改变的方式却非常单调平凡。六十多岁时,他出版了一本名为《附录与省略》(Parerga and Paralipomena)的书,书里大部分都是炒他那些悲观哲学的冷饭,不过也有很大一块是些朗朗上口的警句。比如,“很多时候,只有失去之后,才懂得事物的价值”,以及“每天都是一段小生命,每日醒来起身是一次小出生,每个新鲜的早晨是一次小青春,每晚休息睡去是一次小死亡”,还有“荣光虽不必赢取,但必不能遗失”。
嗬,一堆陈词滥调吧,但是许多人还觉得这些话就跟伊壁鸠鲁的格言一样说得挺好,让人着迷。不过要谈到叔本华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发展历程,《附录与省略》那种一句话概念的格式,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他读过的那些东方宗教典籍,尤其是《大梵经》(Brahma Sutras),也就是吠檀多/印度教那些通俗易懂的警句。
《附录与省略》成了当仁不让的畅销书,霎时间忧郁先生成了全城景仰之人,妖艳动人的女子、辉煌富丽的派对与读者来信蜂拥而至,他那种悲观的享乐主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听众。人们在他这种狂飙突进运动[2]中发现了一种近乎可怕的浪漫,而且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在去柏林那家时髦的鲍尔咖啡馆的路上,就可以读完那些朗朗上口的简短句子。
20世纪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一般被认为是个非常大度的人,但他却把叔本华评价为一个极品伪君子。罗素写道:“他一直都在高级餐馆大快朵颐;还有不少肉欲多于激情的风流韵事;他非常喜欢与人争辩,还极端贪婪……所以很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深信禁欲与克制的人,却从来没有在实践当中哪怕表现出一点儿他那些所谓的信念。”
罗素这么写,其实有借个人好恶攻击叔本华哲学之嫌。但话说回来,叔本华的哲学实质上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又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心理现象。悲观是人的一种感受,会影响人们观察事物的方式。这种感受或许促成了哲学的诞生,但说到底,无论是感受还是哲学,都无法被证明。如果让现代心理学家去分析叔本华的生活,他们看到的会是一个自尊问题很严重的人在一鸣惊人之后,克服了抑郁,成了一个派对动物。我理解罗素的出发点,因为重生后的派对动物叔本华干的那些事情,让我也很难去严肃地对待他那种悲惨的厌世之感。
我这辈子里,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因为什么事,都从未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长期留在心里。即便在最惨淡的时刻,也总有东西会带着希望出现,让我重新振作起来——都是一些日常小事,但总能出人意料地让我重燃生活的欲望。
在伍迪·艾伦的电影《汉娜姐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的结尾处,米奇这个角色(由艾伦饰演)发表了一段长长的独白,讲的是在他人生的某个时段里,由于被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过分左右,他曾尝试自杀。自杀未遂后,他跑到纽约的大街上轧马路,一时兴起钻进了一家电影院,里面正在放马克斯兄弟的《鸭羹》(Duck Soup)。米奇回忆道:
我就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思绪,让脑子恢复逻辑,把看世界的角度重新放在合理的位置上。我上到楼上的阳台,然后坐下来。你知道吧,那个电影我从小到大已经看了很多遍,一直都很喜欢。我看着银幕中的那些人,又开始被电影吸引了。然后我就想,你怎么会想要自杀?这难道不是很愚蠢的行为吗?对吧,看看那些银幕里的人,他们真的很好笑。而且,即便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又怎样。
即便没有上帝又怎样,你只能在这人世走一遭,仅此而已。是吧,所以难道你不想经历一下吗?……然后,我放松地躺到了椅子上,开始真正地享受现在的我。
米奇/艾伦的顿悟,让我想起了奥斯卡·王尔德那句精辟至极的话:“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
注释:
[1]《奥义书》有众多版本,包含的篇目也不尽相同。Oupenk' hat指的是首批被翻译成波斯语的五十篇奥义。后来,这五十篇又被从波斯语翻译成了拉丁语和德语,从此开始在西方世界流传。
[2]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是18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德国在文学和音乐领域掀起的一场变革,也是文艺形式从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的阶段。狂飙突进时期的作家受启蒙运动的影响,歌颂“天才”,主张“自由”和“个性解放”,其表达多从感性认识出发,因而言辞热烈、富有感染力。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