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双身(5)
歌谣尚未停歇,又有背上绘着蛇图腾的壮年男子抱着整整一瓦罐鲜红的血走上祭台。巫启歌声越发高亢,一个转身,抱起那盛满鲜血的瓦罐,分别泼洒在少女、壮年男子以及白牛身上,鲜血的气息霎时弥漫在空气里,原本乖巧盘立着的紫晶巨蟒高仰着三角形的头颅,不断吞吐着猩红的芯子。
叶蔓心中一紧,拽着少年的衣服:“你们该不会是……”
那少年甚至都来不及回答,叶蔓便听祭台上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嘶吼声,带着扑鼻腥臭味的罡风猛地刮过她的脸颊……她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何事,祭台之上便少了一人,而剩下的那个壮年男子正无比狂热地高举着双手,用叶蔓听不懂的话语高声呐喊着,像是无比期盼被那巨蟒所吞噬。
叶蔓接受不了这样的画面,她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又有一阵腥风飘来,终于截断了那壮年男子的呐喊声。被拴在祭台上的白牛仿佛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迎接它的却是紫晶巨蟒泛着寒光的獠牙。
……
餍足的紫晶巨蟒拖着硕大的身子隐入山林,长身立于祭台上的巫启亦遥遥望着面色苍白的叶蔓,他脚下一个轻点,身形快如鬼魅,几乎已不是人类可达到的速度,叶蔓只觉眼前一花,巫启已站于她身侧。
叶蔓满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巫启却眉眼低垂,拨弄着她戴在头上的花卉。叶蔓甚至都未缓过神来,他便拈起那朵混在茉莉中的小白花,轻轻弹落在地上,一脚碾下去,那洁白的小花瞬间化作了春泥。
“这花生得小巧可爱,全身却带着致命的毒,甚至用来养花的水都能取人性命。”
巫启话一落下,叶蔓与那少年都瞬间变了脸色。
两人各有所思,少年想的是叶蔓会不会有事,叶蔓想的却要更复杂,那些复杂的心思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她便耷拉着眉眼佯装害怕,怯怯地望着巫启:“那我会不会死?”
一把将叶蔓环入怀中,巫启笑得暧昧至极:“我怎么舍得你去死,要死也该是那胆大包天的刺客死。”
八、世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恰好她两者皆囊括。
那一日以后,巫启突然变得很忙,也不知究竟在干什么,甚至与叶蔓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叶蔓很闲,却一日更比一日焦躁,越闲想得就越多,也不是没道理的。
五日后,巫启找到了想借花杀人的刺客——那给叶蔓送鲜花的婢女。
她活生生被巫启炼成了尸蛊,整日面色阴沉地跟在少年身后走,她没有思绪,没有生命,只是一具移动的活尸。
在屋内闷得无聊了,叶蔓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那具活尸上,起先,她有些害怕,不太敢靠近,待到后来,发现那活尸只会死气沉沉地瞪着虚空,便失了趣味。
是夜,叶蔓穿过长庭,遥遥望向伸入庭内的一枝桃枝,晚风袭来,卷落少许桃花,她伸手想去接,却兜了一袖凉风。
“喜欢这个?”右前方突然传来略熟悉的声音,叶蔓抬眸望去,只见一袭青衣的巫启折了桃枝送到她面前,“鲜花赠美人,收下。”
与其说是赠,倒不如说是逼迫着她收下。
叶蔓一脸不情愿,却也只能嘟着嘴将那桃枝收下。
她已在南疆待了近半月,她的期限是三个月,若无法在三个月以内杀了巫启,她也会丧命。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都已服了这么多的毒,会不会练成百毒不侵的体质?
她本不是急躁之人,近日却格外焦灼,桃花杀里给的小册子,只记录了巫启的生平事迹,最最要紧的地方,比如说他的脉门却只字未提。她本就知道荼罗想取她性命,这于她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真正让她焦灼的是,巫启此人。
她细细观察了巫启已有半月,这半个月里,她竟未在巫启身上找到一处可下手的破绽。
叶蔓犹自盯着那桃枝发呆,巫启却道:“今晚不能再陪你用餐。”语落,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叶蔓的眼。
在那婢女被炼成尸蛊后的第三日,一直忙碌着的巫启突然有了空闲的时间,他却不再强迫叶蔓,他总能不厌其烦地与叶蔓玩着这种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游戏。叶蔓只觉他是换了种方式来折腾自己,心中虽不屑,却会意,忙做出一副忧伤的模样:“记得早些回来。”巫启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他很是受用地眯着眼应了声。
叶蔓见机行事,又补了句:“你若迟迟不回来,阿笙会惦记。”
巫启面上的笑意逐渐扩大,一点一点沁入眸子里:“好。”
叶蔓额上花钿被轻啄一口。
残花散在微风里,巫启的身影逐渐远去,叶蔓将那被捏得零碎的桃枝一把掷在地上,转身又见白墙上浮出一道黑影。
勾了勾唇,叶蔓径直折回自己的房间,边走边露出一个不知是讥诮还是确有此感的笑:“这次送解药倒是来得早。”
影还未完全现出身形,远处便传来一声低喝,与此同时,一支淬了毒的箭破空而来,雪白的墙上霎时溅出一道血迹,那欲浮出墙面的黑影闷哼一声,失了踪影。
那个呆呆跟在少年身后的尸蛊终于起了作用,叶蔓只见她手持弯弓,面无表情地用南疆话说了些什么,就有一群着盔甲的南疆士兵围了上来。
其中领头之人赫然就是那少年,呆立在原地的叶蔓终于缓过了神,她提着裙摆奔到少年身侧,微微垂着脑袋,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墙上是什么东西,我好怕。”
少年再度红着脸撇开了头,依旧神色紧绷地搜索着那道黑影的踪迹。
叶蔓虽仍在淌眼泪,却也在不着痕迹地四处寻找着。
大概是觉得叶蔓待这里会碍事,他瞧叶蔓一直傻傻杵在原地不说话,不禁开口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叶蔓就像只被惊吓到的小白兔,她一把揪住少年的袖子,苦苦哀求着:“我怕,不想回去。”
少年有些无奈:“有我们在,那东西无法作恶。”语落,一点点把袖子从叶蔓手中抽出,指派了个人送叶蔓回房。
叶蔓楚楚可怜,哭着闹着不肯离开,少年有些不忍,那一直保持沉默的尸蛊不似少年那般有耐心,一个手刀劈在叶蔓后颈上,直接让少年指派的人扛着走。
尸蛊那一下劈得极重,叶蔓虽没真晕却也头晕眼花,离真晕不远了。
绕过蜿蜒的长庭,再也感受不到别人探索的视线时,叶蔓方才睁开了眼睛,轻轻在扛着自己的人背上敲了敲,明显感受到那人身子一僵,叶蔓才直起腰,覆在他耳畔轻声道:“解药。”
那人微微摇头,暗示叶蔓此处不宜交谈,叶蔓会意,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又在那人背上敲了敲,嘴里还嚷嚷:“放我下来!”
叶蔓每一次敲打都恰好落在那人背部的伤口上,那人一路都僵直着身子,脚下步伐却更快,眨眼的工夫就到叶蔓所居住的寝宫门外。趴在那人肩上的叶蔓只觉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细细看去,竟有些许殷红的血渗透了盔甲。
世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恰好她两者皆囊括。
既然他每次都能刻意拖迟时间来送药,她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一次。
刚锁上房门,影便狠狠瞪了叶蔓一眼:“你方才在我伤口上敲了整整五十四下,你说我该如何讨回?”
叶蔓摸着下巴,耐心纠正:“你多算了三下,我总共敲了五十四次,却只有五十一次命中你的伤口。”
影一声冷哼:“你倒是会算数。”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次次送解药都要拖到最后,非得等我毒发才肯拿药出来,我只在你伤口上捅几下,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话音刚落下,她又蹲下身来,在影脸上戳了几下,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该不会就长这个样子吧?”
影懒得再与她说话,她却直接伸手在影脖颈上游走,最终在他耳后摸到一层薄薄的膜,她不禁了然一笑:“果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
她指腹在那层薄薄的膜上摩挲着,却没有将其掀开的意思。
叶蔓指腹又连续在上面游走几圈,一直保持沉默的影终于发话了:“你究竟要摸到几时?”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懊恼。
叶蔓悻悻缩回手,尴尬地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给我解药。”
戴着人皮面具的影冷冷一笑:“方才是谁说,我每次都非得等到你毒发才会交出解药?”
“你一定是伤得太重出现幻听了。”叶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方才明明是说,影大人您每次都要跋山涉水给我送解药,实属不易。”
影斜了她一眼,眼中的嫌弃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他也懒得与叶蔓继续瞎扯,直接掏出解药放在她素白的掌心。
未料到影如此好说话的叶蔓登时眉开眼笑,一口吞下解药,还不忘咂吧咂吧嘴回味一番,这解蛊毒的药有多苦,影又岂会不知道,他想,这世上能把苦药当糖豆来吃的也就叶蔓一人。
是了,她这般没心没肺的人又怎会觉得苦。
望着她完全舒展开的眉眼,影有一瞬间的失神。
叶蔓眉眼轮廓极深,又生了副挺翘的鼻,不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好靠近,像极了傲雪的红梅,冷若冰霜。可她一旦笑了,眼睛就会弯成月牙儿,左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天真且烂漫。
影觉得自己大抵是中了邪,否则又怎会用天真烂漫这般美好的字眼来形容叶蔓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女子。
叶蔓不知影心中所想,又立马问起了阿华:“我阿姐如今怎样?”
影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她很好。”
得到影的回复,叶蔓再次绽出一抹笑。
在叶蔓看来,影这人有时虽惹人厌了些,却算个靠得住之人,当即也不多问,只是笑笑:“那便好。”
影道:“没有其他想说的话了?”
叶蔓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她的生辰,千万要记得煮碗鸡蛋面给她吃,她不爱吃蛋黄,鸡蛋要用油煎得半生她才愿意吃。还有,若是有机会,可以替她办场及笄礼,哪怕观礼的人再少都没关系。还有,还有,定要记得告诉她,我现在过得很好,过完端午就能回去看她了。”
叶蔓说了一长串话,影莫名地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终究还是没说出“今日也是你生辰”七个字,刻意把重点放在端午二字上,挑着眉道:“你说端午?”
叶蔓甜甜一笑:“是的呢,端午。”
叶蔓没有明说,影却已猜到她的心思。
蛊本是邪祟的阴物,无论是蛊虫本身还是养蛊之人都最怕阳气,而五月五的端午又恰恰是一年中阳气最旺盛之日。
那些事虽与自己无关,影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倘若端午那日你未完成任务,又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呢。”叶蔓不自觉地卷着落在自己肩头的发,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总该活下去的吧,我若死了,阿姐无依无靠的,该多可怜呀。”
捏住丹药的手一顿,影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中的疗伤药丢入口中。
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她一袭红衣站在绯红的桃花树下,竟是比堆彻如云烟的桃花还耀眼夺目。
九、枝叶纠缠,其叶蔓蔓,便有了她的名字——叶蔓。
金乌西坠,眨眼又到傍晚,影早就离开,叶蔓却坐在床上发了大半个下午的呆。
屋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是来喊叶蔓用晚膳的婢女。
直到这时叶蔓才发觉自己竟浪费了整整一个下午,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叶蔓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叶蔓都与巫启以及他那弟子一同用膳,巫启虽是南疆国的巫蛊王、大祭司,吃穿用度却算得上节俭,三个人一同用膳也只备了三菜一汤,两荤一素,皆是姜国随处都能吃到的家常菜。
巫启向来吃得少,与其说他是在吃饭,倒不如讲他是在尝味,至于那少年更是只吃饭不吃菜,也就叶蔓吃菜吃得稍微多点。
今夜巫启虽不在,但桌上依旧摆了三菜一汤,皆是叶蔓喜欢吃的,她却盯着油腻腻的酱肘子和烤鸡发呆。
接连吃掉两碗饭的少年终于发现了叶蔓的异常之处,他咬着筷子含混不清地问道:“你不吃菜?”
叶蔓摇了摇头:“没胃口。”
“哦。”少年低低应了声,又低头扒了几口饭,再抬头,叶蔓仍在发呆。
一连偷着瞥了好几眼,叶蔓才悠悠开口:“你可吃过面?”
少年摇头,叶蔓却笑弯了眼,露出一排细细的小白牙:“我教你下面可好?”
南疆虽无君子远庖厨之说,巫启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那少年又是巫启一手养大的,自小耳濡目染的他对这方面自也有些忌讳,可他却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叶蔓厨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算不上好吃,好在她做事细心,搓出来的面又细又均匀,不但入味还十分有劲道有嚼劲,最后烫了些青菜,又煎了两个金黄的蛋卧在白花花的面条上,瞧着倒有几分诱人。
叶蔓找出个空碗,从里边分了一半的面和一个蛋,送到少年手上:“我们中原人过生辰那日有吃长寿面的习俗。”
少年盯着手里的面,直言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叶蔓也不解释,只笑笑,便开始低头吃面。
她生在春末夏初,正是草木生长最繁盛的时期,枝叶纠缠,其叶蔓蔓,便有了她的名字——叶蔓。
面汤不咸不淡,味道算不上好,却也勉强能入口,少年几口就吃了个底朝天,愣愣望着小口吃面的叶蔓。
叶蔓只吃几筷子就没了胃口,抬头朝少年一笑:“你可还吃得下?”
少年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叶蔓却已卷起一筷子面凑到少年嘴边。少年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将那一筷子面卷进口里,直到咽下那一筷子面,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瞬间红得可以滴血。
叶蔓柔柔一笑,一脸无害:“还要我喂你吗?”稍作停顿,“这是我第一次下面,不想浪费。”
少年不自然地接过叶蔓手中的碗筷,叶蔓两手托腮,像是不经意间说出这样的话:“若能天天这样该多好。”
少年正在喝汤,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话,险些被呛到,低低垂着脑袋,脸红得越发厉害。
叶蔓仍两手托腮望着少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少年说:“若不是注定要被困在这里,或许我能带你去看烟雾朦胧的姜国江南景、波澜壮阔的楚国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