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顺江而下(3)
其他人的描述就没那么英雄气概了。我最中意的一篇是一个叫理查德的学生写的,名为“为什么美国人如此随意”:
我是个中国人。大家都知道,中华民族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民族。所以,我们许多人的思想都比较保守。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我们的外语老师——彼得和亚当——这学期开始给我们上课。这是一个了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的好机会。依我看,他们比我们中国人还要随便。我为什么这么认为呢?请看以下事实。
例如,海斯勒先生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可以十分随意地在身上抓来抓去,而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穿得极随便,常常是半截皮带吊着,一晃一晃的。但是,说实话,这在中国就是不好的行为,尤其在老年人眼中特别如此。而在我看,这十分自然。
上周,汤普森小姐(一个来涪陵拜访我们的志愿队员)给我们作“美国的选举”报告的时候,她脱下羊毛衫,系在了腰间。在中国人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怎么可以那样做呢!谢天谢地,我们是学英语专业的,对美国有所了解,所以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如果让其他人看见了,恐怕他们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容易犯错的地方,我们的确也犯了许多错误。但是当地人都富于宽容之心——通常他们会向我们暗示什么是正确的做法。第一周上课的时候,亚当让他的学生做自我介绍,一个叫凯勒的女生站了起来。她说出了她家乡的名称,解释她之所以选择这个英文名字,是为了纪念海伦·凯勒。一般都是这样,他们根据自己崇敬的人来取英文名字,所以就有了芭芭拉(取自第一夫人:芭芭拉·布什)、阿姆斯特朗(取自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二年级学生甚至取名为马克思。有些学生把他们的中文名字直接翻译过来,如毫斯[3]、耶洛[4]、诺斯[5]等。有个男生,他的英文名字是莱希[6]。“我名叫莱希,”上第一次课的时候,他就这样介绍,“我很懒,我不喜欢篮球、足球。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我的爱好就是睡觉。”
其他一些名字则没有多大意义。有叫苏迪、桑里和凯尔的。有的纯属不幸:一个小个子男生被叫作盆[7],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取名叫可可那特[8]。另一个男生取名黛茜,这让傅主任感觉到十分惊愕。系主任傅先生英俊潇洒,蓄一头乌发,我们和英语系联系也主要是找他——这个职位的责任感常常使他生活在肃穆的氛围中。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谈论黛茜这个名字的时候,尤其显得愁眉不展。
“那是个女孩的名字,对吧?”傅主任问我。
“对,”我回答说,“只是在美国,现在就连女生都不喜欢用这个名字了。”
“我记得《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这个名字,”傅主任十分忧郁地笑着说。当学生的时候,他的专业是美国文学,因此他差不多熟悉20世纪所有伟大的小说家。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上学期这个学生取的是个男生的名字,”傅主任说,“但在暑假里他把名字改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未和黛茜谈过这个问题。他是个不善交流的人,我对他唯一的了解,是人民解放军曾因其视力不好而将他拒之门外,这打碎了他毕生都想从军的人生目标。这次失败打开了黛茜存在于世的秘密;他是高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满脸忧伤,每天都穿一身迷彩服来到课堂。这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惩罚,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喜欢有一个穿着迷彩服、名叫黛茜的高个子男生坐在教室的后排听我上课,我也从来没有叫他把名字或者衣服换一换。当然,我没把这个告诉傅主任。
不过凯勒这个名字十分直截了当。海伦·凯勒是学生心目中共同的英雄人物——甚至有些男生也将她列为楷模,部分是因为她同情共产主义。那天,凯勒作了自我介绍,又解释了取这个名字的原因,然后她笑了笑。
“谢谢,”亚当说,“你的雀斑真好看,凯勒。”
教室里突然变得一片沉寂。凯勒马上低下头,坐回到座位上。在那阵难堪的沉寂中,亚当手忙脚乱,过了一阵他才急急忙忙地解释说,雀斑在美国被看作是很有魅力的标志。事实证明,在中国,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就好像在说“你的胎记很好看”一类的恭维话。但是,除了继续上课,别无他法。所以,几分钟后,难堪就烟消云散了。
但事情并没有被人遗忘。一周后,两个学生在日记中提到了这件事,他们试图用中国人的方式,委婉地、间接地传达一种信息:
我曾听说过,许多美国妇女的脸上长有雀斑。在中国,女人,尤其是年轻姑娘,如果脸上长了雀斑,是不喜欢别人来提起的。这种做法不太好。我想知道,长雀斑的美国妇女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有些外籍教师的教学方法是可以接受的……我们应该肯定他们的成就。但有时候,由于他们对中国的习俗缺乏了解,也把一些学生弄得很难堪。我们中国人有自己的忌讳。对别人的长相,我们从不轻浮地加以评论。有一次,在课堂上,其中一个美国教师犯忌了。不过,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对中国的日常生活常识的了解增多,这种尴尬也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我们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当然,我们都很单纯——我们信奉良好的意愿和努力的工作,我们想,过不了多久,我们要融入这个城市的生活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但是涪陵,也像中国的大多数地方一样,有着极其复杂的过去。不管我看过多少有关“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书,我对这段历史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具体而言,我不知道有美国人前来中国居住对当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得知这里的许多工业企业是从上海搬迁过来的,这是五六十年代美国核威胁的直接后果,毛泽东把中国的兵工厂分散转移到了大西南偏僻的崇山峻岭中。很显然,在当地人怎样看待我们这个问题上,这段历史对他们是有一定影响的,但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也许我们知道的越多,日子会越难过。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女生,名叫安妮,住在我们那一栋楼的底层。她父亲是数学教授,是学校职称最高的教员,所以有幸在我们那栋鹤立鸡群的楼房中得到了栖身之所。在“文革”中,他也“有幸”在四川省一个十分偏远的煤矿干了八年。像许多有才华的中国人一样,他被打成了“臭老九”——下层中的下层,只有通过最底层、最辛苦的工作才能挽救的那一类人。
那些岁月在梁教授身上留下的影响似乎不深——他是个乐呵呵的人,对在政治上获得平反绝对地高兴。即便被下放到煤矿的时候,他也把“地利”用到了极致,他教当地人如何做账,从而赢得了他们的尊敬。不过,我想这段经历也许对他女儿的影响更多一些,尽管她并没体会过他那种经历。她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之一,也是有点不合群的那种。她的一些想法与众不同——喜欢独处,喜欢自己拿主意,能够远离大多数学生都在老调重弹着的政治套话。在我所有的学生中,我希望她能对我这个外国人最为开诚布公。毕业后,她写了一封信,坦诚地向我解释她最初时的看法:
你给我们上课之后不久,我读到一篇新闻评论,说克林顿当上了美国总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美国人为什么选他做总统)是他将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那些日子里,我讨厌见到你和梅耶先生。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尽管偶尔有迹象表明,我的学生仍然带着一丝怀疑来看待外面的世界,但我从未估计到这种情感会如此强烈。这种时候,我总把它们当成一个个孤立的事件来看待——我会十分温和地作出回应,然后尽量不再想它。一天,一个叫凯瑟琳的女生写到了东西方女性的区别:
西方人喜欢优雅的女孩,还是性感的女孩?我经常听到的观点是东方女孩以优雅著称,而西方女孩以性感出名。
中国的女孩大都优雅、清纯而善良。她们做事遵循一定的规则,这是中国传统。
西方女孩则十分开放。她们可以和任何人结婚,随时都可以离婚。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她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考虑对错。她们的生活自由散漫。
我想,我还是喜欢东方女孩的形象和美德。她们优雅而清纯。
凯瑟琳是个可爱的女孩,文静的学生,有一双渴盼的眼睛和友善的微笑,我对她严厉不起来。在她的日记下面,我只是写上了我在美国有三个姐妹——仅此而已。在涪陵,这样的交流就足够了;第二天,她便向我道了歉。
她所写到的“开放”,对涪陵人,对所有中国人来说,是个界线问题。人们到处都在谈论改革开放这个话题,它包括不断增加与外界的接触,以及邓小平在1978年提出的市场经济模式的经济改革。在某种意义上,“改革开放”的概念和俄罗斯“革新”、“公开化”的概念十分相似。但存在着一点关键性的差异:中国的这个词汇没有明确的政治成分,因为他们的领导人无意于像戈尔巴乔夫那样实行政治制度上的开放。不过,改革开放还是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变革,包括日益增加的地区间流动,以及受外国文化影响而形成的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处事态度。多数中国人把这视作良性的发展,因为伴随着这些变革而来的是日渐提高的生活水平。不过,人们的思想中仍然潜藏着一种无声的恐惧。涪陵出现的头两个美国老师足以引发人们的这种不安。
在第一个学期,我有些无所适从,没法一一来考虑这些事情。我要学汉语、备课,还要记日记;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们来这里所包含的政治含义。但也有让我感到震惊的时候——有一次我读到一个学生的一段日记,只有三个短句。但在打完分数之后,这三个句子仍久久回荡在我脑中:
现在的中国对外国实行了开放政策。犯罪增加了。维护公共秩序十分重要。
在头几个月,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太重要。我把一些有趣的话抄在我的日记本上,然后继续做着别的事情。我想,我不能仅仅根据学生们所想的来评判他们,至少在开始阶段不能这样。他们的生活背景与我来涪陵之前所了解的相去甚远,而且,像中国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们还被笼罩在过去那一段动荡的历史气氛中。要我忘掉这个很容易——要我笑对他们那些滑稽的名字,笑对他们充满稚气的羞怯,笑对他们来自单纯无知的农村地区,这一切都很容易做到。当然,没什么比这距离事实更远的了——四川的农村并不单纯,我的学生知道许多我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即使表象具有迷惑性,但当他们写到自己的家庭时,真相还是会不自觉地透露出来:
在现实生活中,我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位英雄。他曾经给我们讲述他的过去。大约十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那时中国所走的道路是集体制,人们要参加集体劳动。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人财产。
在那之前,我的祖父母通过辛勤劳动挣了很多财产,但开始搞集体化的时候,我们家的全部财产都被“工作组”给毁了。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应归公,便拿走了一些好东西。我的祖母想阻拦他们,但不成。他们把她吊起来打,还不给她东西吃,后来就给饿死了。他们又强迫我的父亲冬天去田里除草,我父亲也不抱怨,只是拼命地劳动。
他们的祖母或外祖母大都裹过脚:也没有几个祖父或外祖父能够读书写字。他们的父母成长在中国历史上最艰难的年代。这一切都对我的学生有着影响,并形成了他们一些相似的特征。但同时,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受过教育,尽管有钱的不多,但也不是一贫如洗。他们买得起东西——时装、书籍、收音机。他们上了大学。他们学了七年的英语。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既有政治的,也有经济的。根据我的标准,他们也许在政治上都被洗过脑,但与过去相比,他们又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他们这一代人,如同一道分水岭,就像“开放”对于中国是一个具有分水岭性质的问题。我能感觉到,在这一代人身上承载了很多东西——有些方面,这很像我的父辈,他们是听着经济大萧条和二战的故事成长起来的一代美国人。然而,无论好坏,又是他们那一代人创造了美国的今天。说到中国未来的繁荣,这具有同样的意义。但她的过去比美国的过去要坎坷得多,这就常常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很难让我的学生去批评中国什么,这不奇怪,因为他们脑子里被不断地灌输的就是共产主义思想。偶尔,几个比较出色的学生在描述中国的时候,夹杂着冷静的准确和盲目的乐观,这让我觉得做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是何等美妙,又何等艰难:
我认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有两个伟人:毛泽东和邓小平。如果要我们指出这两代人对中国看法上的差异,就应该提到这两个人。
我的父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中国还很不富裕。人民甚至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那时的形势十分艰难。由于缺乏经验,中国的领导人没有解决好一些问题。也许,那是中国发展进程中最艰难的时期。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了中国人民盼望已久的独立和民主这两大目标。所以,人们从心底里崇敬他。这种崇敬延伸为对中国的极大热爱。我的父母亲就是这样。然后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出现了许多错误的东西。但他们认为中国是最好、最优越的国家,有显著的国际地位。在他们心目中,只有实行计划经济,中国才能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因为这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任何有关市场经济的东西都是右倾主义。我的父母是别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考虑其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