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幽灵(2)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哪个时代呀?”
“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听说,有一位中国皇帝曾经让人特地造了一座大窑,窑工们在这座窑里接连烧出了十二只这样的瓷缸。其中有两只,由于窑里火头太猛烧裂了;其余十只出窑后就沉下了三百寻深的海底。大海知道人们对它的期望,于是用海草掩覆它们,拿珊瑚虬绕它们,把贝壳黏附在它们身上。这些瓷缸在幽深的海底一直躺了两百年,因为一场革命早已把那个想做这番试验的皇帝赶下了龙椅,只有一纸留存下来的御诏,向后人诉说了当年造窑烧缸和沉浸海底的故事。过了两百年,这张御诏被人找到了,于是人们想到把这些大缸打捞上来。潜水员穿着特制的潜水服下了海,在当年沉缸的海湾找到了它们;但是十只缸只剩下三只,余下的那些都被海浪卷走冲碎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缸,我有时会想象缸底下藏着些丑陋可怕的神秘怪物,就像只有潜水员见过的那些海底的怪物一样,它们呆滞而冷漠地定睛看着这些庞然大物,我还会想象这些瓷缸里面沉睡着数不清的小鱼,它们都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追击而躲进缸里来的。”
这当口,唐格拉尔因为对奇闻趣事不感兴趣,兀自立在一边,心不在焉地从一棵漂亮的柑橘树上扯花儿,一朵一朵地直到都扯完了,才又去扯仙人掌的,但这仙人掌可不像柑橘树那么好欺侮,他的手给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打了个微颤,揉揉眼睛,仿佛是从梦中刚醒来。
“先生,”基督山笑吟吟地对他说,“您是油画的收藏家,有的是珍品,我可不想在您面前夸口我的藏画。不过,这儿有两幅霍贝玛[2],一幅保罗·波特[3],一幅米里斯[4],两幅热拉尔·道,一幅拉斐尔[5],一幅凡·戴克[6],一幅苏巴朗[7],还有两三幅牟利罗[8],倒是值得您看一下的。”
“瞧!”德布雷说,“这幅霍贝玛我可是见过的。”
“噢!是吗!”
“对,有人拿来过,是想卖给博物馆的。”
“我想,博物馆里没有这幅画吧?”基督山很随便地说。
“没有,但还是没买下。”
“那为什么?”夏托勒诺问。
“您可真逗;因为政府缺钱呗。”
“哦!对不起!”夏托勒诺说,“我天天听说政府缺钱,都听了八年啦,可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这道理。”
“您慢慢会明白的,”德布雷说。
“我想不见得,”夏托勒诺回答说。
“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先生到!”巴蒂斯坦大声通报。
一条刚从裁缝手里交出来的黑缎绉领,一圈刚修整齐的胡子,灰色的唇髭,坚定的目光,佩着三枚勋章和五枚十字章的少校制服,总之,一副无可指摘的老军人派头;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我们已经认识的这位慈祥的父亲,就是这样出现在伯爵府邸的。
在他身旁,穿着簇新的衣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的,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那位我们也已经认识的恭顺的儿子。
三位年轻人正在一起聊天;他们的目光从父亲移到儿子,而且很自然地在后者身上停留得更长一些,因为他们谈论起他来了。
“卡瓦尔坎蒂!”德布雷说。
“哟,挺好听的名字!”莫雷尔说。
“对,”夏托勒诺说,“没错,这些意大利人名字都挺不错,可是穿得却不行。”
“您太挑剔啦,夏托勒诺,”德布雷说,“这套衣服做工很讲究,而且是新的。”
“我觉得坏就坏在这上头。这位先生看上去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穿上好衣服。”
“那两位先生是谁?”唐格拉尔问基督山伯爵。
“您不也听见了吗,卡瓦尔坎蒂。”
“我只是知道了个姓氏而已。”
“噢!对了,您还不熟悉意大利的贵族世家;说到卡瓦尔坎蒂,就等于说亲王的宗族。”
“很有钱?”银行家问。
“富比王侯。”
“他们来干什么?”
“想把那用不完的财富挥霍掉一点呗。他们还要在您那儿立个户头,前天他们来看我时提起过这事。今天我实在还是为您才请他俩来的呢。一会儿我就把他俩介绍给您。”
“可我觉得他俩说的法语挺地道的,”唐格拉尔说。
“那儿子是在法国南部的大学受的教育,我记得好像是马赛还是那附近的什么地方。您会看到他这人是充满热情的。”
“对什么呀?”男爵夫人问。
“对法国女人,夫人。他打定主意要在巴黎娶位妻子。”
“这主意倒挺妙!”唐格拉尔耸耸肩膀说。
唐格拉尔夫人瞟了丈夫一眼,换在别的时候,这样的一道目光就无异于一场风波的前兆;可是今天,她又一次忍住了没作声。
“男爵今天看上去很忧郁,”基督山对唐格拉尔夫人说,“会不会是人家要举荐他入阁了?”
“不是,我知道没这回事。我想哪,多半是因为在交易所下了注,赔了钱,可又不知道冲谁去发火的缘故。”
“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到!”巴蒂斯坦大声通报。
通报的这两位走了进来。德·维尔福先生虽说极力自制着,但神色显然很不自在。基督山跟他握手时,觉得那只手在发颤。
“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佯,”基督山在心里说,一边瞟了一眼唐格拉尔夫人,那位夫人又是向检察官微笑,又是同他的妻子拥抱。
寒暄过后,伯爵瞧见贝尔图乔悄悄走进跟这个大客厅毗连的小厅,在这以前,他一直在配膳室那边忙碌着。
伯爵向贝尔图乔走去。
“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伯爵问他。
“大人还没告诉我一共有几位客人。”
“噢!这倒是。”
“一共是几位?”
“您自己数吧。”
“人都到齐了,大人?”
“齐了。”
贝尔图乔从微开着的房门悄悄往外瞧。基督山的目光盯住他的脸。
“喔!我的天主!”他喊了起来。
“怎么啦?”伯爵问。
“那女人!……那女人!……”
“哪个女人?”
“穿白裙子,戴着好几只钻戒的那个!……金头发的!……”
“是唐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可那就是她,先生,就是她!”
“是谁呀?”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那个怀孕的女人!就是一边散步一边等着……等着……”
贝尔图乔张着嘴呆住不动了,他脸色惨白,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在等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着维尔福,这手势就像马克白斯[9]指着班柯的手势。
“呵!……呵!……”他终于嗫嚅着说,“您瞧见了吗?”
“什么?谁?”
“他!”
“他!……是德·维尔福检察官先生吗?当然,我瞧见他了。”
“那么我没把他杀死?”
“嘿!我瞧您准是疯了,我的贝尔图乔老弟,”伯爵说。
“那么他是没死?”
“没死!他没死,这您看得挺清楚的;您的老乡们刺人总是刺在左边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中间,而您一定是刺高或者刺低了;这帮吃法律饭的,偏又都是命大的主儿。要不然,就是您告诉我的那些话都是当不得真的,或许那全是您想象中的一场梦境,是您脑子里的幻觉;您准是转着复仇的念头入了睡,那些念头堵在了您的胸口;您一定是做了场恶梦,如此而已。来,定定神,数数看吧: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两位;唐格拉尔先生和夫人,四位;德·夏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位;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八位。”
“八位!”贝尔图乔应声说。
“别忙!等会儿!您干吗这么急着要走开呐!有一位客人您忘了数啦。您往左边来一点……喏……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那位正在看牟利罗的《圣母像》的穿黑衣服的年轻人,他转过脸来了。”
这一回,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止住他,贝尔图乔差点叫出声来。
“贝内代托!”他喃喃地说,“真是天数呀!”
“敲六点半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我吩咐过这时候要开宴;您知道我是不喜欢多等的。”
说着,基督山回进宾客们等候着他的客厅,贝尔图乔则扶着墙壁好不容易才算回到了餐厅里。
五分钟后,客厅的两扇门扉大开,贝尔图乔出现在门口,就像瓦泰尔[10]在尚蒂伊那样,鼓足最后一点勇气说道:
“伯爵先生,宴席已经备好。”
基督山把手伸给德·维尔福夫人。
“德·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搀唐格拉尔男爵夫人入席好吗?”
维尔福从命,一行人鱼贯步入餐厅。
注释:
[1]德·昂坦公爵(1665—1736),路易十四的宫廷总管,深得国王宠信。
[2]霍贝玛(1638—1709),荷兰风景画家。
[3]保罗·波特(1625—1654),荷兰画家。
[4]米里斯(1635—1681),荷兰风俗画家。
[5]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6]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的主要助手。
[7]苏巴朗(1598—1664),西班牙画家。
[8]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
[9]莎士比亚同名剧作中的主人公,苏格兰大将,由于野心的驱使,杀死了慈祥的国王和另一员大将班柯。后因见到班柯的鬼魂,惊恐万状。
[10]瓦泰尔(?—1671),孔代亲王在尚蒂伊的府邸的膳食总管,因一次宴席中海鲜未能及时送上而羞愧自杀。德·塞维涅夫人和圣西蒙都曾在他们的作品中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