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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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夏尔外出时,她常走到那橱前,从餐巾的夹缝中,取出绿色缎面的雪茄烟匣。

她端详它,打开盖子,还去嗅衬里,闻闻那股马鞭草香精和烟草夹杂的气味。它是谁的?——是子爵的。也许是情妇给他的礼物。绣出这小巧玲珑的纹徽,那位小姐可得悄悄儿躲着人,一连几小时俯着身子,专心致志地飞针走线,松垂的发鬈披拂在檀木绷架上。十字布的经纬之间,亲炙过爱情的气息;一针针,一线线,绣出的不是盼望,就是回忆,所有这些交叠的丝线,都是尽在不言中的激情的赓续。而后,一个早晨,子爵带走了它。当它还搁在宽宽的壁炉架上,置身花瓶与蓬巴杜式[1]座钟之间时,他俩说了些什么悄悄话?此刻,她在托斯特。而他,却在巴黎;在巴黎!这巴黎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多么了不起的名字!她低声念叨着它,好让自己感到愉悦;它在耳边回荡,犹如大教堂里管风琴的和声;它在眼前闪烁,连发乳瓶上的标签也在熠熠生辉。

入夜,运水产的货贩驾着大车,唱着牛至小调[2]从窗下经过,她醒了;只听得箍铁的车轮辚辚向前,驶上镇外的泥地,很快轻了下去。

“明天他们就到那儿了!”她心里想道。

她在想象中追随着车队,跟着它翻山越岭、走村过镇,趁着星光行进在大路上。走了那么段路程,就总会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地方,让这想象消失在那儿。

她买了张巴黎地图,手指按在图上游览京都。顺着林荫大道而上,每走到一个拐角,碰上街道交汇处,来到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跟前,都要停一下。最终眼睛看累了,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只见煤气灯随风晃荡,敞篷四轮马车在剧院柱廊前停住,哐啷一声放下踏板。

她订了一份妇女杂志《花坛》和一份《沙龙精灵》。她一字不漏地细读有关首场公演、赛马和晚会的报道,关心每位初露头角的女歌星和每家新开张的店铺。她熟悉新款的时装和一流裁缝的店址,知道布洛涅游园会或歌剧院的日程安排。她仔细研究欧仁·苏[3]小说里描写家具摆设的段落;她看巴尔扎克、乔治·桑[4]的小说,寻求在想象中满足自己的贪欲。就连在饭桌上,她也手不释卷,夏尔边吃边跟她说话,她却管自翻着书页。看着看着就会想起子爵。她把他和小说虚构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了。然而,以他为中心的圆圈渐渐在他周围扩展,他头上的那圈光晕,脱离他的脸庞,在远处弥散开来,照亮更多的梦。

巴黎,浩瀚胜于大洋,因而在爱玛眼里仿佛在朱红的氤氲里闪闪发光。可是,那儿充满喧闹的躁动纷繁的生活,又是各有地界,分成若干不同场景的。爱玛只瞥见了其中的两三种场景,它们却遮蔽了其他的场景,让她觉着这就是整个人生。大使府邸的客厅,四处都是镜子,中央那张椭圆形长桌,铺着有金色流苏的丝绒台毯,宾客在晶亮的镶木地板上款款而行。那儿有垂尾挺括的礼服,有事关重大的机密,有掩饰在微笑背后的焦灼不安。接着浮现的是公爵夫人们的社交圈:那儿人人脸色苍白,都要到下午四点才起床;那些女人真是惹人爱怜的天使!裙子上都镶着英国的针钩花边,而那些男士,看似热衷于琐事,实则怀着一腔才具,他们不惜累垮自己的骏马,以逞一时之快,他们每年要到巴登-巴登[5]去消夏,临了到四十头上,便娶个有钱的女继承人。餐馆单间里,午夜过后聚着吃夜宵的杂沓人群,在烛光的辉映下,文人骚客和女演员畅怀大笑。这些人,挥金似土有如王侯,胸中怀着理想主义的抱负,心头激荡着狂热的浪漫情调。这些人凌驾于各色人等之上,俯仰于天地之间,兀立在暴风雨中,在他们身上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东西。至于其他的人,都微不足道,世上没有他们确切的位置,犹如他们并不存在一般。况且,愈是离得近的人和物,她愈是不愿去想。周围习见的一切,落寞沉闷的田野,愚蠢无聊的小布尔乔亚,平庸乏味的生活,在她仿佛只是人世间的一种例外,一种她不幸厕身其间的偶然,而越过这一切,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望无垠的幸福与激情的广阔天地。她顺着自己的心愿,把声色娱乐看成心灵的愉悦,把举止温雅当作感情的细腻。难道爱情,不就像印度的植物一样,也需要适宜的土壤和特定的温度吗?月光下的长吁短叹,难分难舍的拥抱接吻,执手相对滴落的泪珠,那一切欲火中烧的激动,情意缠绵的忧郁,都得跟充满闲情逸致的城堡阳台、挂着丝帘铺着厚地毯的小客厅、枝叶茂盛的盆栽、华丽精致的大床方能相配,还不能少了宝石的闪光和号服的绦饰。

每天早上,驿站的伙计来刷马,趿着笨重的木鞋穿过走廊;他的罩衣破了好几个洞,脚上没穿袜子。穿束膝短裤的年轻跟班就甭想喽,有这么个马夫也该知足了!他把这活儿干完,当天就不来了;因为夏尔回家照例自己把马牵进马厩,卸下马鞍,套上笼头,女仆帮着抱来一捆麦秸,使足劲儿扔进料槽。

爱玛找了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接替娜丝塔齐(她终究还是离开了托斯特,临走时哭得泪人儿似的)。这姑娘是个孤儿,看上去挺斯文,爱玛不许她戴棉纱便帽,吩咐她回话要称夫人、先生,关照她端杯水也要用盘子,进门先要敲门,还教她怎样上浆,怎样侍候着装,一心想把她调教成贴身女仆。新女仆生怕给辞退,毫无怨言地唯命是从;再说,夫人照例总让钥匙挂在碗橱门上,费莉茜黛就每晚包一小袋糖,做完祷告独自在床上享用。

下午,她有时到对面去跟驿站的人聊聊天。夫人这会儿在楼上的房间里。

爱玛穿一件开胸很低的便袍,前胸的圆翻领间,露出皱裥衬衣上的三粒金纽扣。细细的腰带坠着挺大的流苏,纤小的紫红拖鞋上一绺宽宽的缎带,覆在足背上。她买来了吸墨水纸、文具盒、蘸水笔和信封,虽说她没什么人要写信;她给搁架掸掸灰,照照镜子,拿过一本书,看着看着走了神,随手让书撂在了膝上。她渴望能去旅行,要不就回修道院去生活。她想死,又巴不得能住在巴黎。

夏尔,不管下雨下雪,骑马抄小路赶来赶去。他在农庄餐桌上吃煎蛋卷,把胳膊伸进湿漉漉的被窝,给病人放血时热血溅得一脸,他扪听嘶哑的喘气声,检查便盆,一次又一次撩起脏兮兮的内衣;可是每天傍晚,有暖融融的火炉、热腾腾的菜肴、软绵绵的靠椅等着他,还有一位打扮入时的娇妻,她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是从哪儿来的,她的衬衣到底是不是让肌肤给熏香的,他说都说不上来。

她想出种种别出心裁的点子,叫夏尔看得着迷;一会儿把烛台托盘剪个新花样,一会儿给裙子镶上道边,赶上有盘挺普通的菜,女仆烧坏了,她就起个别致的菜名,而夏尔照样也会津津有味地吃个底朝天。她在鲁昂看见夫人小姐都在表链上挂串小饰物,也就买了好些小饰物。她先是把一对蓝色的大玻璃瓶搁在壁炉上,过了一阵,又放上个象牙盒,还有只镀金的银针箍。夏尔愈不懂这种情趣,愈觉得它们妙不可言。它们给他带来了感官的愉悦,增添了家庭的气氛。这就好比是些金粉,一路洒在他的生活的小径上。

他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医生这个位子也坐稳了。村民都喜欢他,因为他一点没有架子。他疼爱孩子,平时不进酒店,再说,他的医德也深得病家的信任。他治重伤风和胸部疾病疗效颇好。其实,夏尔生怕治死病人,方子一般只开点镇静剂,有时再开点催吐药、泡脚浸剂,用用蚂蟥。做外科手术,他可不怕;给人放血一点不含糊,就像对付的是马,拔起牙来更是毫不手软。

后来,为了赶得上趟,他订了《医林》,这份新杂志寄来过征订单。晚餐过后,看上一会儿,可是屋里挺暖和,食物又在消化,所以不到五分钟,他就打起盹来了;他端坐不动,双手托腮,头发披下来,直垂到烛座上。爱玛耸起肩膀瞧着他。要说丈夫,再不济也该是那么个寡言奋勉的男人,夜夜灯下苦读,熬到六十头上,到了风湿缠身的年岁,一串勋章终于挂在不大合身的黑礼服上,可她怎么就连这么个丈夫都没有呢。她巴不得包法利这名头——如今这也是她的姓——能响当当的,书店的封皮上见得到,报刊杂志三天两头提起,全国上下没人不知道。可是夏尔根本就没点志气!日前从伊夫托来了个医生,跟他一起会诊,居然就在病床跟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弄得他颇有点难堪。夏尔当晚一五一十讲给爱玛听,她气不打一处来,把他那同行一顿臭骂。夏尔大为感动。他含着泪吻了她的前额。可是她羞愤难平;她恨不能揍他一顿,竟自走到过道上打开窗,猛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是窝囊废!真是窝囊废!”她咬着嘴唇喃喃地说。

她愈看他愈觉着不顺眼。年岁一大,他变得愈来愈迟钝;上甜点的工夫,他拿刀子去削空酒瓶的塞子;吃过东西,老拿舌头舔牙;大口大口喝汤,咽一口咕嘟一声,人也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现在仿佛让胖鼓鼓的腮帮给挤往太阳穴了。

爱玛有时给他掖掖衣服,让红毛衣别从背心下露出来,把皱裥领巾弄弄好,再不,见他拿起褪了色的手套往手上戴,干脆夺过来扔一边去;可这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是为了他;这是为她自己,是一种自私的膨胀,神经质的发泄。有时,她也给他讲讲她看过的东西,比如一本小说或一个新剧本的一个段落,或是连载小说中提到的上流社会趣闻;因为夏尔好歹是个听众,会洗耳恭听,会点头称是。她对小猎兔犬都要说那么些心里话哩!对壁炉劈柴和座钟摆锤,她也少不得要诉说心曲。

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始终在等待发生一桩新的事情。就像遇难的水手,在孤苦无告之际,睁大绝望的眼睛四下张望,看雾蒙蒙的远处会不会出现一点白帆。她不知道这随风飘来的命运之舟会是什么,会把她带往何方的岸畔,也不知它是小小的帆船抑或三层甲板的大船,装着忧愁还是满载幸福。可是,每天早晨一醒来,她就期盼它会在这一天降临,她侧耳谛听,冷不丁竖起身来,心中诧异它怎么还没来;到了太阳下山时分,愁绪最难排遣,只得将希望再寄于明天。

春天又到了。梨树开花时节,乍来的暖意使她感到胸口堵得慌。

从七月初起,她就扳着指头计数到十月还有几个星期,心想德·昂代维利埃侯爵说不定还会在沃比萨尔再开个舞会。可是眼看九月就这么过去了,没有来信也没有来人。

失望之余更添惆怅,她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生活重又照原样周而复始。

于是,她现在就这样打发着日子,日复一日,一成不变,没有任何新的内容!别样的生活,不管多么平淡,至少总还有机会发生点变故吧。一次偶然事件,有时会引发一连串的波折,会带来风云突变的结局。可是她呢,什么也盼不到,这是老天的安排吗?眼前是一条黑黢黢的走道,尽头处的门紧闭着。

她不碰音乐了。弹琴干吗?有谁来听?既然永远也不会在演奏会上身穿短袖丝绒裙子,面对埃拉尔牌钢琴,用轻盈的指尖去触碰象牙琴键,也不会感觉到欣喜的赞叹宛如清风在耳畔荡漾,那何必再费神去练琴呢。她把画夹和绒绣放进柜里。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哟?针线活儿也让她厌烦。

“书,都看过喽,”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只能把火钳烧得红红的,或者凝望着窗外下雨。

星期天,教堂敲晚祷钟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难受呵!她谛听喑哑的钟声一下一下响起,听得异常专注,神情一片麻木。有只猫在屋顶上慢慢地走,在暗淡的阳光下弓着背。风在大路上卷起阵阵尘土。远处,不时有条狗在叫;匀和的教堂钟声,持续而单调地响着,然后消失在田野里。

教堂里的人出来了。农妇脚蹬上过蜡的木鞋,农夫身穿簇新的长罩衣,孩子们光着头跳跳蹦蹦地走在头里,大家都在回家去。只有五六个男人,每回总是那几个,留在客栈门口玩翻瓶塞游戏,一直玩到夜里。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窗子上结着霜,白蒙蒙的阳光透进屋来,仿佛中间隔了层毛玻璃,有时整天如此。下午四点,就得点灯了。

天气好的日子,她下楼到园子里走走。露珠给甘蓝镶上银色的镂空花边,亮晶晶的,从一棵披到另一棵。听不见鸟儿的鸣啭,仿佛一切都在沉睡,沿墙的果树覆着草秸,五叶地锦犹如一条病恹恹的蟒蛇,攀援在墙的盖顶下,走近些,还能看见多足的鼠妇在墙脚爬来爬去。树篱边上,云杉树间,头戴三角帽诵读经书的神甫右脚不见了,石膏也经不起霜冻,纷纷剥落,脸上留下一摊摊白癣。

过后她重又上楼。关好房门,拨匀炭火后,只觉得屋里暖融融的,浑身酥软乏力,愁绪变得沉甸甸地压将下来。她想下楼去跟女仆聊聊,可又拉不下面皮。

戴黑丝帽的小学校长,每天准时推开自家的护窗板,乡警也在这会儿走过,长罩衣的腰间挂着军刀。一早一晚,驿站的马三匹三匹地穿过街道,到村外的水塘去饮水。小酒店门口的铃铛不时丁丁作响;赶上起风的日子,还能听见理发铺前支在两根杆儿上的小铜脸盆铮铮有声,这脸盆是店铺的招牌。橱窗里贴着一张过时的时装式样,还搁着一尊黄发女人的半身蜡像,这是为店铺装点门面的。理发匠也在唉声叹气,生意不景气,眼看要维持不下去,他幻想能在一个大城市,比如说鲁昂,觅个近剧院的码头,开个理发店,可如今他只能成天在街上转悠,从村公所到教堂踱来踱去,拉长着脸,等着来顾客。包法利夫人抬起眼来,总瞅见他,哨兵似的站在那儿,希腊软帽斜扣在脑袋上,穿一件厚实的毛料上衣。

下午,前屋窗外,有时会露出另一个男人的脑袋,脸膛晒成了古铜色,留着黑黑的髯须,慢悠悠的一笑,表情挺柔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圆舞曲很快就响了起来,手摇风琴的箱匣上,是个小巧的客厅,手指般高的小人儿在里面跳着舞,包红头帕的娘们儿,盛装的蒂罗尔[6]山民,穿黑色燕尾服的猴子,着短套裤的绅士,全都在椅子、沙发、半圆桌中间转呀,转呀,四周搁着些镜片,折角处用金色纸条粘住,小人儿的身影在镜子里变幻着。那人摇着手柄,东张张,西望望,目光投向扇扇窗户。过一会儿,就远远地朝界石吐一口褐色的唾沫,用膝盖把风琴往上顶一下,肩带硬硬的,勒得肩膀不好受;乐声时而忧伤迂缓,时而欢快急促,透过一块粉红塔夫绸的幕帘,呜呜的从琴箱飘出,幕帘上面有个阿拉伯风味的铜爪饰。飘到爱玛耳畔的,却是在别处,在剧场演奏的音调,是在沙龙吟唱的歌声,是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跳舞的乐曲,是上流社会传来的回声。萨拉班德舞曲[7]无休无止地在脑际回旋,她的思绪,犹如彩花地毯上的印度舞女,随着音符跃起,从幻梦舞向幻梦,从忧伤跳往忧伤。那人摘下帽子接过赏钱,便盖好旧蓝布罩,把风琴掮在背上,脚步蹒跚地离去了。她望着他渐渐走远。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还是用餐的时刻,底楼的小餐厅里,炉子冒着水汽,门嘎嘎作响,墙壁渗着水,石板地湿漉漉的;她觉得面前盆子里盛着生活的全部痛苦,白煮肉的热气,勾起心底种种令人恶心的联想。夏尔要吃上好半天;她只吃几枚榛子,或者双肘支在桌上,用餐刀的刀尖在漆布上划道道消遣。

她现在撇下家务不管了,包法利老太太封斋期上托斯特来,看到这种变化大吃一惊。果然,以往那么细心、那么讲究的她,如今成天拖着身便袍,穿的是灰色棉纱袜,点的是秃头蜡烛。她还口口声声说,既然家里不富裕,就该节俭过日子,还说她挺满足,挺幸福,待在托斯特觉得挺开心,另外还有一大堆新鲜的说法,堵住了婆婆的嘴。而且,婆婆的话,看来她根本就不想听;有一回,包法利老太太打算发表一下看法,说做东家的也该管管用人的宗教信仰,爱玛就那么白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老太太吓得没敢往下说。

爱玛的脾气变得又别扭,又任性。她吩咐给自己做的菜,端来后连碰也不碰,头天光喝牛奶,第二天却一连喝上十几杯茶。往往,她使性子足不出户,可回头又觉着气闷,把窗子全打开,换上薄裙。发起火来把女仆骂一顿,过后又送她礼物,让她上邻居家去串门,有时甚至把钱袋里的银币统统扔给穷人。她跟大多数出身农家的人一样,性情既算不得温存,轻易也不会动恻隐之心,但是她也像他们那样,有某种类似父辈手掌上胼胝的东西,在心灵上是根深蒂固的。

二月底,鲁奥老爹念着头年治腿伤的情,带了只肥壮的火鸡来看女婿,在托斯特待了三天。夏尔要出诊,就爱玛一人陪他。他在卧室里抽烟,唾沫往壁炉柴架上吐,又老念叨着庄稼、牛犊、奶牛、家禽和乡议会;等他一走,爱玛关上房门,不由得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她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不过,她这会儿已经挑明了她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态度;她不时发表些奇谈怪论,人家称道的,她偏要贬得一无是处,大家认为有悖常情、伤风败俗的事情,她却大加赞许,弄得做丈夫的目瞪口呆。

莫非这种罪得永远受下去?莫非她就没法从中脱身了?可是,她哪儿比不上那些生活美满幸福的女人呢!在沃比萨尔,她见到过那些身材臃肿、举止俗气的公爵夫人,她真怨恨老天的不公;她头倚墙壁伤心落泪;她想望纷繁热闹的生活、假面舞会的夜晚,她向往恣肆放纵的欢乐,其中想必有她从未体验过的癫狂痴情。

她脸色苍白,心跳加剧。夏尔给她服用缬草根冲剂,叫她洗樟脑浴。试来试去,她反而肝火更旺了。

有些天,她情绪亢奋,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兴奋过后,马上又变得迷迷糊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这时她只有往手臂上洒一瓶科隆香水,才能恢复点生气。

由于她不停地抱怨托斯特,夏尔揣测她的病因也许是某种环境的影响,有了这个念头,他就认真地考虑起迁居的问题来。

这时候,她又喝醋减肥,得了轻微的干咳症,毫无食欲。

夏尔在托斯特四年,好不容易开始立稳了脚跟,这当口离开托斯特,对他来说是一种牺牲。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他陪她到鲁昂去看当年医学院的老师。她得的是神经官能症:需要换个环境。

夏尔四处打听,听说新堡区有个重镇,叫永镇寺,镇上的医生是波兰难民,上星期刚搬走。于是,他写信给当地的药剂师,就镇上有多少居民、距最近的同行有多远、那位前任年收入如何等问题向他咨询;回音很令人满意,夏尔于是打定主意,开春时爱玛的病情还不见好转,就迁居那儿。

动身前有一天,爱玛在理抽屉,手指让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细一看,是婚礼花束上的铁丝。橙花的花蕾沾了灰尘已经发黄,滚银边的缎带也散丝了。她把花束扔进壁炉。它霎时就烧着了,真比干草秸还引火。而后,就像炉灰上绽开一丛小红树,又慢慢地销毁。她看着它烧。硬纸板的小浆果闪着光,铜丝扭曲,饰带熔化,纸做的花冠变脆,黑蝴蝶似的沿炉壁盘旋,最后飘进了烟道。

三月份离开托斯特时,包法利夫人已经怀孕了。

注释:

[1]德·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是路易十四的情妇,她主持的艺术沙龙在当时很有名。“蓬巴杜式”指一种精致纤巧的洛可可风格。

[2]牛至是一种芳香的草本植物,常用作爱情的象征。

[3]欧仁·苏(1804—1857),法国小说家。代表作《巴黎之神秘》(1842,一译《巴黎的秘密》)以揭示都市生活阴暗面著称。他的另一些小说,如《阿尔蒂尔》(1838)、《玛蒂尔德》(1841)等则以当时的上流社会生活为题材。他本人以生活奢侈闻名。

[4]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小说家。以与梅里美、缪塞、肖邦间的风流韵事和捍卫妇女解放的权利而闻名。主要作品有《安蒂亚娜》、《康索埃洛》、《魔沼》等长篇小说。

[5]德国著名旅游城市。19世纪时是欧洲贵族和上流社会人士的疗养胜地。

[6]奥地利西部的一个山区。当地人多擅长歌舞。

[7]一种节奏缓慢的古西班牙宫廷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