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学(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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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考索

“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

——《国秀集》的编选动机、策略与诗歌入乐问题探论

张之为(昆明,云南大学文学院,650000)

摘要:《国秀集》标榜“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在唐代唐诗选集中独树一帜。以诗歌的选择,诗集的体例、编次,透视《国秀集》的编选动机,剖析其“可被管弦”的编选策略,揭示唐人选唐诗这一文学现象产生的复杂历史文化因由。从文本的比证、分析入手,呈现唐诗在音乐、文学两大系统中转换时产生的差异,探析诗歌体式与诗歌入乐之间的关系,呼应当前唐诗研究的热点问题。

关键词:《国秀集》 唐人选唐诗 音乐文学

作者简介:张之为,女,1982年生,广东广州人。现为云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音乐文艺及域外汉学研究。


唐人选唐诗是诗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当代人选当代诗,为了解诗歌发展、演变,传播、接受提供了窗口,展现出唐人对唐诗的独特体认,是唐诗研究的有效视角。目前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从历史背景与选本、选本与诗歌批评史、选本与诗歌接受史等各个角度展开,体现了在唐人选唐诗的视域下建构唐诗史的努力。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吴企明《唐人选唐诗流传散佚考》(《唐音质疑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孙琴安《唐诗选本六百种提要》(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是在文献学层面展开的,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吕玉华《唐人选唐诗述论》(文津出版社,2004)、吕光华《今存十种唐人选唐诗考》(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5)、孙桂平《唐人选唐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则转向综合研究。

在唐人选唐诗的集子中,《国秀集》具有独特的价值。今本《国秀集》虽略见增损,但保存相对完整,基本能够反映唐本的面貌。此集最大的特色在于“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的编选标准。编者明确点出所选之诗“可被管弦”,在唐人唐诗选本中相当罕见,值得深入探索。

一 “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的选编标准

楼颖序云:“昔陆平原之论文曰:‘诗缘情而绮靡。’是彩色相宣,烟霞交映,风流婉丽之谓也。仲尼定礼乐,正雅颂,采古诗三千余什,得三百五篇,皆舞而蹈之,弦而歌之,亦取其顺泽者也。近秘书监陈公、国子司业苏公,尝从容谓芮侯曰:‘风雅之后,数千载间,词人才子,礼乐大坏。讽者溺于所誉,志者乖其所之,务以声折为宏壮,势奔为清逸。此蒿视者之目,聒听者之耳,可为长太息也。运属皇家,否终复泰。优游阙里,唯闻子夏之言;惆怅河梁,独见少卿之作。及源流浸广,风云极致,虽发词遣句,未协风骚,而披林撷秀,揭厉良多。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谴谪芜秽,登纳菁英,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第126页。此序从孔子定礼乐谈起,远溯诗歌与音乐的古老渊源,从而为《国秀集》的编选标准张目:“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指出《国秀集》具有歌诗集的性质。代表如任半塘《唐声诗(上)》: “(《国秀集》)‘芜秽’与 ‘菁英’,乃辞之分判断;‘可被管弦’与否,乃声之分判;则又取法于三百五篇之曾舞蹈与弦歌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36、37页;又赵敏俐、吴相洲、刘怀荣等《中国古代歌诗研究从〈诗经〉到元曲的艺术生产史》: “因为这个集子的选录标准就是 ‘可被管弦者’。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420页。)

总览全书,《国秀集》中带有歌辞性质的诗歌确实较多,如卢僎《让帝挽歌词》二首,孙逖《张丞相燕公挽歌词》二首、《途中口号》,赵良器《郑国夫人挽歌词》,郭向《途中口号》,薛奇童《吴声子夜歌》,徐九皋《关山月》《战城南》,王维《扶南曲》《息妫怨》,崔国辅《少年行》,屈同仙《燕歌行》,李颀《塞下曲》,王昌龄《塞下曲》,芮挺章《江南弄》《少年行》,沈颂《春旦歌》,薛维翰《怨歌》,王之涣《宴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是可证明曾唱入歌辞的,如沈宇《武阳送别》,敦煌写本斯六五三七即题为《乐世词》。这与本集“可被管弦”的编选标准是符合的。

实际上,这部集子并未进入音乐传播。楼序陈述了《国秀集》的编选过程:“芮侯即探书禹穴,求珠赤水,取太冲之清词,无嫌近溷;得兴公之佳句,宁止掷金。道苟可得,不弃于厮养;事非适理,何贵于膏粱。其有岩壑孤贞、市朝大隐,神珠匿耀,剖巨蚌而宁周;宝剑韬精,望斗牛而未获。目之缣素,有愧遗才。尚欲巡采风谣,旁求侧陋,而陈公已化为异物,堆案飒然,无与乐成,遂因绝笔。”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第126页。由此可知,此集最终“无与乐成”,其流传主要还是以文本而非音乐的方式进行的。

二 《国秀集》的编选动机与策略

从《国秀集》所收诗歌的题材看,以送别、宴游、边旅、咏物为多,此皆唐代歌诗的常见题材类型。芮挺章本人之诗亦有两首,一为《江南弄》: “春江可怜事,最在美人家。鹦鹉能言鸟,芙蓉巧笑花。地衔金作埒,水抱玉为砂。薄晩青丝骑,长鞭赴狭斜。”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第181页。一为《少年行》: “任气称张放,衔恩在少年。玉阶朝就日,金屋夜升天。轩骑青云际,笙歌绿水边。建章明月好,留醉伴风烟。”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第181页。皆为乐府题,辞涉艳情,格调不高,但很适合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中演唱。此二首当是芮挺章专为此集而作。但是,从“可被管弦者”这一准入原则看,《国秀集》中有一组诗显得十分特殊,即卷上所收张说《五君咏》,其云:


魏齐王元忠

齐公生人表,迥天闻鹤唳。清论早揣摩,玄心晚超诣。入相廊庙静,出军沙漠霁。见深吕禄忧,举后陈平计。甘心除君恶,足以报先帝。

苏许公瓌

许公信国桢,克美具瞻情。百事资朝问,三章广世程。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朱户传新戟,青松拱旧茔。凄凉丞相府,余庆在玄成。

李赵公峤

李公实神敏,才华乃天授。睦亲何用心,处贵不忘旧。故事遵台阁,新诗冠宇宙。在人忠所奉,恶我诚将宥。南浦去无归,嗟嗟蔑孙秀。

郭代公元振

代公举鹏翼,悬飞摩海雾。志康天地屯,适与云雷遇。兴亡一言决,安危万心注。大勋书王府,窄命沦江路。势倾北夏门,哀靡东平树。

赵耿公彦昭

耿公山岳灵,才杰心亦妙。鸷鸟峻标立,哀玉扣清调。叶赞休明启,恩华日月照。何意瑶台云,风吹落江徼。相流下浔阳,洒泪一投吊。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第136页。


《五君咏》的入选比较异常。此组诗歌赞颂魏元忠、苏瓌、李峤、郭元振、赵彦昭五人,风格端严肃整,与全集偏于轻艳的情调格格不入。在唐代,以“咏人”之题材入乐,可说绝无仅有。张说诗歌颇有佳作,《新唐书》云其“既谪岳州,而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第4410页。《五君咏》并非其最出色的作品。张氏一代文坛魁首,名重一时,诗作流传亦广,芮挺章身处京都,所见诗歌资料甚丰富,为何偏偏选入这一组诗歌?此极可疑惑者。

许多学者都认同,选本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是文人推进自己文学主张的一种有效手段。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选本论》,中华书局,2002,第306页。无疑,文人选本具有功利性。芮挺章编选《国秀集》的动机何在?张说《五君咏》是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

《五君咏》的创作背景,《新唐书》张说本传有详叙:“(张说)素与姚元崇不平,罢为相州刺史、河北道按察使。坐累徙岳州,停实封。说既失执政意,内自惧。雅与苏瓌善,时瓌子颋为相,因作《五君咏》献颋,其一纪瓌也,候瓌忌日致之。颋览诗呜咽,未几,见帝陈说忠謇有勋,不宜弃外,遂迁荆州长史。俄以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入朝以戎服见,帝大喜,授检校并州长史,兼天兵军大使,修国史,敕赍稿即军中论撰。”欧阳修、宋祁:《新唐书》,第4407页。《明皇杂录》所载可为参证:“张说之谪岳州也,常郁郁不乐。时宰以说机辨才略,互相排摈。苏颋方当大用,而张说与瓌相善,张因为《五君咏》,致书封其诗以遗颋,戒其使曰:‘候忌日近暮送之。’使者既至,因忌日,赍书至颋门下。会积阴累旬,近暮吊客至,多说先公寮旧,颋因览诗呜咽流涕,悲不自胜。翌日,乃上封,大陈说忠贞謇谔,尝勤劳王室,亦人望所属,不宜沦滞于遐方。上乃降玺书劳问,俄而迁荆州长史。”郑处诲:《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第28页。《唐摭言》说得更通透:“相公《五君咏》曰:‘凄凉丞相府,余庆在玄成。’苏公一闻此诗,移相公于荆府,积渐至相,由苏得也。”王定保:《唐摭言》,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第66页。可见《五君咏》确实是一组重要且特殊的诗歌,但意义主要体现在对张说仕途的关键性影响上。从《新唐书》《唐摭言》《明皇杂录》的记载,可推测此事在当时流传,而且相当广泛。

联系到《五君咏》的写作背景与其产生的效应,芮氏将之选入《国秀集》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他编选此集的真正意图亦可推见。

首先,编次的问题。从目录编次看,《国秀集》以作者为纲,每位作者皆署明官职,如“天官侍郎李峤”“新安丞杜俨”“金部员外郎黄麟”“考功员外郎宋之问”“殿中少监崔涤”“太子尉郭向”“膳部员外郎杜审言”“太子洗马沈宇”“太子詹事沈佺期”“右丞相张说”“左丞相张九龄”“秘书监贺知章”“尚书右丞王维”等;对无官职者如孟浩然,则称“处士”;芮挺章、楼颖名前所冠,则是“进士”。傅璇琮《国秀集》前记云:“楼颖、芮挺章各冠以 ‘进士’,据唐代科举习称,这是已被贡举但尚未登第的举子(已登进士第的称 ‘前进士’)。国子生即是在国子监所属如太学、国子学、四门学等就读以备应试的士子,因此也可称进士。”傅璇琮等:《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第209页。按理,作为一本歌诗集,诗人的具体官职并不是需要进入阅读者视野的必要元素,为何特地在目录中做此处理?从编选目的的角度分析,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编者在有意识地标示、强调自己的预备役身份——进士。

其次,序言中所强调的“可被管弦”,作为《国秀集》的编选宗旨,展示出此集具有强烈的被传播意图。音乐传播是唐诗的重要传播途径,能够被选为歌辞传唱,对诗人知名度的提高有极大帮助。白居易乐“畜妓”,常使小妓唱己诗,其集中有《杨柳枝词》: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白居易著,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99,第849页。《本事诗》记云:“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髙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孟棨:《本事诗》,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第14页。又记云:“及宣宗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孟棨:《本事诗》,第14页。所续之诗即《诏取永丰柳植禁苑感赋》: “一树衰残委泥土,双枝荣耀植天庭。定知玄象今春后,柳宿光中添两星。”白居易著,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第849页。有趣的是,《乐府诗集》中,亦见卢贝《杨柳枝》一首,云:“一树依依在永丰,两枝飞去杳无踪。玉皇曾采人间曲,应逐歌声入九重。”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第1143页。与白居易诗同调,同样以“一树”领起,辞格相同,明显乃模拟白辞而作。《全唐诗》录同诗,则题《和白尚书赋永丰柳》,并保留原序:“永丰坊西南角有垂柳一株,柔条极茂。白尚书曾赋诗,传入乐府,遍流京都。近有诏旨,取两枝植于禁苑,乃知一顾增十倍之价,非虚言也。因此偶成绝句,非敢继和前篇。”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第5270页。从《乐府诗集》收录情况看,卢贝诗亦曾入唱,同样唱入《杨柳枝》,所谓“偶成绝句”,不过托词,其真正意图,正是追范前贤,“继和前篇”,以图“增十倍之价”耳。

由此观之,《国秀集》的真正编选意图,在于自我彰显,以求闻达;所谓“可被管弦”的定位,是为了瞄准当时诗歌最有效的传播途径——音乐传播。从这一角度而言,编选《国秀集》,近似于一种另类的行卷,并不以展示、推进某种文学主张为目的。上述探索揭示了文人诗歌选本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具有相当的复杂社会历史因由,不宜一概以研究文学批评型选本的思路、方法对其进行研究。

三 “文本之诗”与“乐中之诗”:诗歌在文学、音乐系统中的转换

从《诗经》、乐府到唐代诗歌,中国诗歌一直具有与音乐结合的传统。随着古代文学研究走向深化,在跨学科的视野下,探索音乐与文学之间的关联性,已成为学科热点。音乐文学研究的一个核心与关键,是诗歌体式与音乐配合的问题,任半塘、葛晓音、洛地、吴相洲、王小盾等音乐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学人,都对这个问题投入了极大关注。诗歌的体式是否影响其进入音乐传播?这可以说是探索诗歌与音乐关系的起点。《国秀集》以“可被管弦”为编选标准,使得此集成为透视这一问题的重要资料。

《国秀集》之编撰体例,吕光华《今存十种唐人选唐诗考》概括得很准确:“各卷前有作者目录,作者多冠其人官衔,其次即为选诗部分,其选诗以人为主,每人若干首不等,诗人前后之次,不详以何为据,大致入选较多之诗人置于卷上、卷中,卷下多入选一、二首之诗人。至于一人之中,诗之先后排列次序,大致依下列三原则:(一)先古体后近体。(二)先五言后七言。(三)先律诗后绝句。”吕光华:《今存十种唐人选唐诗考》,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5,第72、73页。可见《国秀集》所选诗歌的体裁十分多样化。既然《国秀集》的编选标准是“可被管弦”,是否能够说明各种体裁的诗歌都能进入音乐,作为歌辞演唱?这要考虑其时代的社会状况,以及文学进入音乐系统后产生的形态转换。

唐诗与音乐的结合方式主要有三种:由辞定声、由声定辞、选辞配乐。

首先是由辞定声。由辞定声者,即先有诗,后有声,准诗而为声。这种情况多是由于辞出自特殊人物之手,不能改易,故造乐或改乐以就之。如李峤等的《桃花行》。《唐诗纪事》云“张仁亶自朔方入朝,中宗于西苑迎之,从臣宴于桃花园”,李峤、赵彦昭等分别赋诗,“明日宴承庆殿,上令宫女善讴者唱之。词既清丽,歌仍妙绝,乐府号《桃花行》”计有功著,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巴蜀书社,1989,第267页。。由辞定声的特点是诗为主,乐为从,以声就辞。

其次是由声定辞。由声定辞者,即先有声,后有诗,依声而作诗。如李白《清平调》。据《松窗杂录》,开元中,禁中会牡丹繁开,唐玄宗、杨贵妃于沉香亭赏之,“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李白宿酲未解,却一挥而就,于是“龟年遽以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李濬:《松窗杂录》,中华书局,1958,第4、5页。。由声定辞的特点是乐为主,诗为从,以辞就声。

最后是选辞配乐。选辞配乐者,即选择现成的作品,配入现成之曲调中。这种例子很多,如著名的旗亭赌唱,此事最早见于《集异记》: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燕。”其中有妙妓四辈,演唱了三人的作品,分别是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与“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高适的“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还有王涣之的“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薛用弱:《集异记》,中华书局,1980,第11、12页。。其中,高适的“开箧泪沾臆”绝句,实出《哭单父梁九少府》,全诗歌共二十四句,伶人所唱乃截取前四句而成。

从现存的材料看,选诗入乐是唐诗进入音乐的主要途径,文人辞是唐代歌诗的主体。受限于社会教育普及程度,高水平的歌辞是一项稀缺的音乐资源,故而名家诗篇往往会被乐人争相采录,唱为歌辞。《云溪友议》一书,多载录唐人歌诗事。其书记载一歌人刘采春,善唱《望夫歌》,她“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范摅;《云溪友议》,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第64页。。又采春之女周德华,善唱《杨柳枝》, “豪门女弟子从其学者众”,当时晋国公次弟子裴与举子温岐,歌辞为人所称,于是希望“德华一陈音韵,以为浮艳之美,德华终不取焉。二君深有愧色。所唱者七八篇,乃近日名流之咏也”范摅:《云溪友议》,第66页。。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

有唐一代音乐文化非常繁荣,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音乐资源的社会分布具有显著差异。在初唐、盛唐,音乐资源高度集中,大量的乐人、丰富的曲目,基本集中在教坊、梨园等中央音乐机构。中唐以后,由于资财不继,朝廷遣送乐人出宫的频率大增,从《会要》、两《唐书》《资治通鉴》,钩稽可得中唐出宫人七次、晚唐三次,且人数极多,动辄数百计。张之为:《唐代音乐与文学关系专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南师范大学,2014。这些宫廷音乐人把大批经过规范整理的精美音乐曲调带入民间。同时,宴游之风蔓延到民间,酒宴日繁,这使得文人群体得以比较频繁、广泛地接触音乐表演,进而直接参与歌辞创作。当然,文人积极参与歌辞创作,具有利益驱动因素,因为音乐乃是文学传播的重要途径,作品被选为歌辞传唱,对诗人知名度的提高有极大帮助。乐人与文人的需求是相互的,音乐与文学的密切勾连,符合两者的共同利益。

《国秀集》的编选年代,傅璇琮先生曾有详考。主要依据是楼颖序言叙述编撰缘由时曾提及两位人物“秘书监陈公”与“国子司业苏公”,傅先生认为即陈希烈与苏源明,考其履历,与诗文相互印证,苏源明于天宝十二年七月后征调入京,为国子司业。序中言及“陈公化为异物”,陈希烈被赐死于肃宗至德二载十二月,则楼序写作时间在此之后。而今本《国秀集》目录所载王维官职为尚书右丞,其时大致在肃宗乾元、上元年间。“据上所述,我们可以推定,芮挺章编《国秀集》,当在天宝三、四载,但其稿尚存于友人楼颖处,楼颖本拟续补,因循未果,约在肃宗乾元、上元间,就由楼颖为之撰序,并编写目录。”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第210~211页。由此,《国秀集》的选编年代当定在天宝年间。

从《国秀集》的编选时间看,当时的音乐资源主要集中在宫廷与少部分精英阶层,《国秀集》的编选目的也决定了其指向对象主要是皇亲贵族以及少数高级官吏,这批欣赏者都拥有自己的乐工班子,这些乐工和诗歌作者很少有直接接触的机会,诗歌与音乐结合的主要方式是选诗入乐。

重点问题是,选诗入乐这种诗乐结合方式,诗歌入乐前,必须要经过乐工的加工。操作过程中,涉及截句、字句调整等改造。截句是截取诗歌中的一部分,唱为歌辞。其例甚侈,如上文“旗厅赌唱”事,又《乐府诗集》中颇见王维之作,多为截取其诗四句而成。

在选诗入乐的过程中,最关键操作的是字句调整。

一种是个别字词的微调。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句,《乐府诗集》以“渭城曲”为题收之,“新”作“青”。这是由于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歌被选为歌辞,与既有曲调配合演唱的时候,需要对个别字词进行调整,以求发音与曲调旋律之间和谐配合。王维诗本集作“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新”字乃诗眼,远比《乐府诗集》本中的“春”字精警,从文辞的艺术价值上看,修改后出转劣,很难从文学的角度进行理解。合理的解释,应是乐工在实际演出之时,为了迁就音乐旋律、发音便利而对文辞做出的微调。

还有更特殊的诗句倒置。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句唐代《搜小玉集》,宋代《文苑英华》等较早著录《汾阴行》诗者,皆作“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据《本事诗》记载,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之,所录歌辞乃是“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孟棨:《本事诗》,第13页。。一方面,此辞是从歌行体中截取而成,原诗四句末字“衣”“时”“上”“飞”,分析其韵部,分属上平五微、上平四支、去声二十三漾、上平五微,独立成绝句时,偶句韵落在“时”“飞”二字,乃邻韵通押。然而,一韵到底才是绝句惯例,恰巧的是,一、二句倒置之后,“衣”与“飞”二字就属同韵相押,正符合了绝句押韵之通则。另一方面,从辞意分析,调整为“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先叙感慨,再以“山川满目”顺引出后联“汾水秋雁”之意境,前后贯通,更为流畅,巧手置换,见出雕龙之心。

以上分析,显示出诗歌在音乐、文学两大系统的转换过程中产生的差异。从这一角度看,原诗的体裁对诗歌是否能够入乐,并不起决定性作用。《国秀集》所谓“可被管弦”,体现的是文人对“音乐诗”的认知标准,选择的原则乃是诗歌的内容与情调:诗歌的内容应符合当时歌辞的常见题材,诗歌的情调则应符合当时音乐的主流风格。这无疑是文学对当代音乐文化的呼应,但与“乐人诗”注重实际演唱效果的标准具有明显差异。

发现、呈现诗歌在文学、音乐系统间转换而产生的差异,意义丰富。唐诗研究中一系列重要问题,如唐诗的改编与文本异文的产生,唐诗的体式与诗歌入乐,唐代音乐的辞、曲配合,乐谱的破译与配辞等,皆与之相关,由之发端。作为唐诗史研究的资料,唐人选唐诗集已有不少的学术积累,对《国秀集》“可被管弦”探索的尝试,展示出这一领域所具有的潜力;随着研究的推进与深入,研究思路与视野的打开,必能带来更多的新成果,使得对唐人唐诗选集与唐诗史的认识更趋全面和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