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鲜卑利亚(西伯利亚)
我从北平搭京奉车到沈阳,再换“南满”车达哈尔滨,再乘“东省”铁路车到满洲里,在此又换乘苏俄的国际列车进入鲜卑利亚,过境护照是在驻哈尔滨苏联领事馆签证的。为要看一看这一出名的边城满洲里,遂在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宿,第二天遍游全城,这是一个华洋杂处的冒险家走私者的乐园,向晚始上车。我住的一家旅馆,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姓宋,言谈举动都甚豪爽,知我是新疆人,招呼非常周到,据他说新疆所有来往客人都住在他那里,有时发生旅费被窃、护照过期等事,都经他设法解决。他提了几个人名,官商俱备,确有其人。当地路警局长关某是我的小同乡,因为留过俄得膺斯职,宋老板马上通知他,不久他就同着几个朋友到来,把我介绍给大家认识,并称我为老弟,颇为亲切,他这些朋友都是地面上有地位的人,而对宋老板都称宋大爷,亲切如至亲好友。他们约我出去吃饭,摆出最好的酒席,及席终我的小同乡要付账,而宋大爷摆手,堂倌就不敢收了,我心想一个区区旅馆老板何以有此排场,返回旅馆途中,我的小同乡秘密的告诉我,宋大爷的地下势力很大,他的势力一直伸延到鲜卑利亚铁路沿线,但是人很义气,对我们新疆的来往客人都很照顾,我这才明白人们都称他为宋大爷的道理了。第二天向晚要付旅馆费准备上车站的时候,宋大爷说:“你是一个上远路的学生,旅费免了,钱留着路上用。”我自然不依,他说:“这样办吧!你再来时带点哈密瓜干好啦。”这一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听他的了。临走他给我一张名片,并嘱咐鲜卑利亚车上遇着什么意外之事,出示他的名片或许有点儿用处。宋大爷和我的小同乡及他的朋友们都送我上车。在国际列车上,俄国人不知是不是有意的,把我和一个英国人安排在一个房间内,英国人占上铺,我占下铺,他在车上还要摆出他那大英帝国的绅士派头,起床以前还要问一问他先起来还是我先起来,要是我先起来的话,等我出去盥洗,他再起来,入睡之前亦复如此,后睡的人须到外面等候先睡的人躺下钻进被中,一切停当,又敲下门,这才进来。这虽然是一种好习惯,但是因我那时痛恨英国人,这个英国人又表露不屑与我交谈的神气,我也就装满了一肚子的闷气,竭力克制自己,一切言行表现比他还要得体,等待机会,要好好的教训他一顿。由满洲里到鲜卑利亚,须要三昼夜才到达,我和同车的俄国人聊天,他也不参加,在房间内,他也一言不发,我自然更懒得先找他说话。这样走了两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开始和我攀谈,起初我颇表冷淡态度,偶与谈话,我总把话题引到中英问题上去,希望找他的漏洞,予以攻击,果然他对我国的一切都恶意批评,总认为我国不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我所期待的教训他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说:“我国现在确甚混乱,我不否认,但推源祸始,完全是外国帝国主义者,为他们本身的利益,在中国造成这种混乱的局面,尤其是英国为罪魁祸首。你们现在虽然穿起礼服,摆出绅士派头,虽然把你们的白金汉宫装饰得金碧辉煌,虽然你们夸言你们的国旗无落日之虞,其实这都是拿来历不明的赃物装点起来的,犹如我们中国的贪官污吏,或江洋大盗,在外杀人越货,回到家里,装阔气充好人是一个模样。你们为了向我国推销毒品,而向我们开炮叩关,迫使我们签订不平等条约,镣铐起我们的手足,开辟租界,无恶不作。在政治上,你们搬弄是非,等我国军阀彼此相打起来,你们又乘机打劫,在经济上,你们凭借不平等条约,肆意榨取,使得我们的人民日趋穷困,社会亦因之动荡不安起来。这都是你们英国人侵略我们的后果。但是现在你们英国人的厄运就快来临了,我们中国人觉醒了,我们的革命浪潮日益高涨,不久的将来,就会把你们的恶势力驱逐出境。世界上被你们压迫的人们,也和我们一样觉醒,都会要驱逐你们,你们此刻应该特别小心,自己反省,改过自新,或者还能挽救盎哥罗萨克逊民族的劫数,否则前途不堪设想了。”我这一席话,说得他哑口无言,原来他是一个文化人,多少有点儿理智,就不敢强词夺理了。
车抵贝尔加湖车站加水,我们用停车时间,下车去月台上散步,及返回车内,后面跟来一个华侨,操着山东口音,问我何来何去,懂不懂俄文,说话时目露凶焰,我知他不怀好意。
我赶紧掏出宋大爷的名片给他看,并问他认识么。他见了名片态度立刻改变,“哦!你是宋大爷的朋友,路上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不会教你受委屈。”我自然客气一番,他一转身往后节车上去了。其实真有事我到哪里去找他呢!以前由新疆转赴内地的官商常在这一带遇事,那时鲜卑利亚秩序甚坏,这一伙人和俄国人连在一气来整中国人,如懂俄语还好一点,我是真的沾宋大爷的光了。
由满洲里经过赤塔、上乌金斯克、托木斯克、贝尔加湖等几个大城市,行三昼夜到达鲜卑利亚,这段的车轨宽车身大,但里面设备远不如“东省”铁路,最糟的是吃得不好。由满洲里至鲜卑利亚这一段火车一直在山陵之间蜿蜒奔驰,沿途松林遍地,风景极美,偶亦看见三五人家点缀在森林之间。
鲜卑利亚是土耳其斯坦、鲜卑利亚铁路的起点(简称土西铁路),亦是通往莫斯科的铁路交叉点,我在此转搭土西铁路到达斜米帕拉廷斯克(简称斜米)。在赴斜米中途有一支线铁路叫阿尔泰,是直达阿尔泰山的,阿尔泰山以产金出名(阿尔泰语系的话以金为阿尔屯)。山之南为中国属地,山之北为俄国属地,俄国自沙皇时代起,即以铁路交通经营其阿尔泰,而我国那时连汽车交通都没有,相形之下未免见绌。斜米是一个建筑在沙漠中的城市,属于哈萨克共和国,由我们阿尔泰山发源的额尔齐斯河流经城西。此时在斜米已设有中国总领馆,当时土西铁路由斜米至阿拉木图一段尚未建筑,故由斜米走旱路可达塔城,由水路可达宰桑泊,然后换乘马车到承化(现在小型轮船和拖船直达阿尔泰),我由斜米雇用经常来往此道的鞑靼人的四轮台车,经由人烟稀少的戈壁地带前往塔城,途中打尖住宿,如遇斯拉夫人农家的还好,如遇哈萨克人的半截地下的土屋,与马牛羊为伍,那就讲不到环境卫生了。不过那时年轻力壮,无论好坏的环境都满不在乎,反以好奇的心理去观察各个民族的生活情形。我搭的这种马车走得甚快,只见马蹄奔驰,尘土飞扬,一天能走九十公里。鞑靼车夫坐在前面高座上,做些车夫们习惯的动作,不是扬鞭吹哨,就是唱情歌,在这漠漠无垠的大戈壁中,自是一种排遣寂寞的好办法;不过闷坐在车厢里的我,心情就不同了,因为现在我正在走过的一大片土地,原来是我们的,在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沙皇迫我订立塔城条约后被抢去的。塔城条约,掠去新疆西北部大块土地达一百三十三万七千方里,包括西部中央亚细亚今日苏联五个联邦共和国之地。我们无能,又遇强盗,夫复何言!
忽然思想又转到内地去了,在北平六年从未感到形单势孤,因为走到哪里,只要知道我是边疆学生,不论哪阶层的人无不热心招待,给予无限的温暖,甚至邠州的土匪、满洲里的宋大爷都这样关心边疆,不禁自问,今后将何以为内地与边疆之精诚团结而努力,用以报答这种盛意呢?由北平至塔城日夜不停地走了十四天。从满洲里至塔城这一段,虽是假道苏俄国境,实际是紧贴着我们自己的边疆绕了一个大圈子,当时我感觉到强邻处处在设计侵略我们,地理形势和我边境地带的脆弱,又给予它以莫大的鼓励,问题是在我们怎样来抵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