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游记》的车迟国到《天龙八部》的鸠摩智
玄奘的第三站,乃是西域的另一个大国龟兹(qiū cí),今新疆的库车县。玄奘把它叫作“屈支”,这显然是对龟兹国名的误译,因为两个词音近,实在没必要再生造一个国名出来。
龟兹国也是西域路上的佛教大国,玄奘抵达王城时,据说国王群臣都出城相迎,数千僧众,更张起浮幔,在都城的东门奏乐相迎。玄奘抵达后,先是接受鲜花的馈赠,在佛前来了个唐僧散花,而后又接受葡萄浆汁的奉献。龟兹有多少寺庙,玄奘便接受了多少次如是内容的奉献。
其实对于龟兹这个国家,玄奘等佛教徒本就不该陌生,因为数百年前的“五胡乱华”时代,氐人建立的前秦就曾西征过龟兹,当时的前秦帝王苻坚特意叮嘱奉命出征的大将吕光,西征不是为了抢地盘,而是为了抢人。那里有个和尚叫鸠摩罗什,我仰慕他已然许久,你拿下龟兹,一定要把他平安带回来。
要说这秦将吕光也是爱恶作剧的家伙,打下龟兹之后,他俘虏了鸠摩罗什,左看右瞧也没看出有什么出众之处,这就起了作弄之心,硬逼着鸠摩罗什与龟兹公主成亲。鸠摩罗什虽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自守甚严,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结果被这吕光耍了手段,将他灌醉之后与公主关押在一间密室里。
所谓酒后乱性,这个国人都懂的。于是鸠摩罗什便很不幸,破了色戒。而此时前秦已遭颠覆,长安城中兴起的是羌人政权后秦。那位后秦国君姚兴也相信这佛教,于是邀请鸠摩罗什到关中传教,为此甚至不惜动了刀兵。而此时抵达长安的鸠摩罗什已然年近六十,姚兴见了他便说:“大师聪明绝顶,可不能使法种无后啊!”
这话什么意思呢?羌人实在,觉得大师也该有女人,而且不能只有一个,这就一口气给他派了十名侍女。鸠摩罗什据说也宝刀不老,生下两个儿子来。不过虽然是被迫,但破戒终归是事实,难免有人非议。鸠摩罗什便为自己解脱,说好比臭泥中莲花怒放,你看的是莲花,管那泥土臭不臭!
这位鸠摩罗什和尚在史上很是有名,所以后来金庸写《天龙八部》就整出个“大轮明王”鸠摩智来。这,也算是一种历史的变异吧!
玄奘此刻便来到了鸠摩罗什的祖国龟兹。
龟兹国也有些来自高昌的僧人,他们在城东南角有自己的寺庙,这就邀请玄奘前去住宿。玄奘感念鞠文泰的情意,自然也就欣然前往,这就在高昌人的寺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龟兹国王便来了,说是宴请玄奘。
那是龟兹国的国宴,玄奘却合起双掌谢绝进食,国王很是奇怪,难道嫌这饭菜口味不佳?玄奘说不是。那么是嫌饭菜不合佛家规矩,这可是三净肉啊?
好吧,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是“三净肉”呢?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动物被杀时的情景,耳朵没有听到它惨叫的声音,更不是为了要吃它而把它杀害,那便是“三净”了。你去菜市场,屠夫拎着一只鸡对你说:“大和尚,瞧瞧这鸡多新鲜,要给杀了下酒不?”
那就不是“三净肉”,你要吃了就得是“酒肉和尚”不可了!
可若是已然宰杀、切割完毕甚至煮熟了放在碟子里,那么身为比丘的你便可以吃。因为,它非为你而杀,你也不曾看到、听到它临死之际的惨状悲呼。
玄奘这便对国王解释,说这是本教为了吸引众生接受教法而采取的一种过渡手法,而大乘佛经,也就是贫僧所学的佛法,禁止僧人食一切荤腥。
原来如此,国王明白了,这是要本王专门为您备下素斋啊,也好!
这看似寻常的一顿饭,实际上已然是代表大乘佛教的玄奘与小乘佛教的一次交锋,小乘佛教是允许比丘食用“三净肉”的。拒绝吃肉,这便是玄奘向小乘佛教发起的第一次挑战。木叉鞠多,正是龟兹国小乘佛教的掌舵人。据说此人博闻强记,在龟兹的声望极高,他曾游历天竺长达二十余年,号称遍读各种佛经,最擅长的,则是所谓“声明”——这自然是佛教的一种专用名词,其实就是说他通晓世间各种语言,在言辞表达上尤为成功罢了。
玄奘一到龟兹,便来拜访这位大师,自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大小乘佛法之间的一次交锋。事实是木叉鞠多并没太在意这个东方来客,一开场他就颇为自满地说:“东方来的和尚,我这边什么《杂阿毗昙心论》、《俱舍论》应有尽有,足够你在此学习了,又何必这么辛苦,要赶到印度去呢?”
玄奘点头:“大师您可真慷慨,那么我想问问,大师您能教我《瑜伽师地论》吗?”
木叉鞠多可真不客气,他直接就教训玄奘:“那是邪书,看不得的!真正佛门弟子,哪有看这种邪书的呢?”
老和尚出口训人,玄奘也不客气了:“大师您方才说的《俱舍论》那些书,我们大唐也有,我只是遗憾这些书太过浅显,讲不明白佛理,所以这才专程来到西方求取真经,学学这本《瑜伽师地论》。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弥勒菩萨所说的经文,为什么您会指认它是邪书呢?诽谤经典,这可是要下地狱的啊!”
这可是指着鼻子骂老和尚了,可是木叉鞠多也没法生气,因为自己确实说得太谬!他只好转移话题:“哎呀,其实那些经书,你未必真的就懂了,怎么能说是浅显呢?”
哈哈,恰就是这句话,被玄奘逮住了尾巴。玄奘便问他:“既然如此,法师你都能解吗?”
老和尚怎么回答,说自己也不能解,那不是打自个嘴巴子吗?只好硬着头皮,说我都能给你解释。
好嘛,这就开始了,玄奘引出《俱舍论》的一些文字来请教木叉鞠多,木叉也是糊涂了,一开口居然就说得七荤八素,玄奘问得急了,他便慌了:“那唐朝来的和尚,你别老揪着一个地方问啊,换个别的好不好!”
好,那就问另一个问题,这木叉还是够呛,居然也不能解,要说你不能解释那就认输算了,他竟然耍起了赖,说《俱舍论》里哪有这些话。
老师父在大唐来的和尚面前耍赖,一时令台下的弟子们都低下了头,作孽啊这都是什么事!也有不低头的,那便是比木叉师父地位不差的一位僧人——龟兹王他叔也在台下听着呢,法号叫作智月,也懂得些经论,这便起身来,证明《俱舍论》里确实有这句话。
“啊呀,智月你也记错了哈!”木叉便想糊弄过去算了,偏偏这唐僧和龟兹王他叔都执着得很,硬是翻出《俱舍论》来查找,结果自然是有的。
“呵呵,诸位,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老糊涂了!”经典在前,白纸黑字,木叉也只好认错了。
玄奘却不肯就此结束,他说这个可能是大师记错了,那么别的呢?接着又提出几个问题来,木叉或许是真的乱了阵脚,全然胡说一气,根本就说得不通。
“哈哈,我明白了!”玄奘起身告辞而去,这个身影真够潇洒,看得寺中诸多僧人羡慕不已。
此时尚是冰雪封阻的季节,玄奘只能等在龟兹国休养时日。但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时常四下逛逛,也常来拜访那个说经说得乱七八糟的木叉鞠多。吃了亏的老和尚也不敢再怠慢,但凡他来就恭恭敬敬的,有时甚至故意避让,还对人说:“啊呀,这个唐国僧人不好弄啊,他要是真去了印度,全印度的年轻僧人都比不过他呀!”
这应该是对玄奘的最高褒奖了。
那么,《西游记》中有没有龟兹国的故事演绎呢?有人说没有,可司马却觉得有,只不过那国名换成了车迟国(车与龟、迟与兹皆音近),而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争斗则换成了中国人更熟悉的佛道之争。尊道压佛之反面角色,便是那虎力、鹿力、羊力三个大仙,也被车迟国王尊为国师(其实这就相当于龟兹国的木叉鞠多)。结果唐僧师徒便与三个大仙比法术,从赌祈雨到隔板猜物、高台坐禅,直至砍头、剖腹、下油锅等一系列国人爱看的刺激法术,结果则是佛教胜道教。其实,这哪里关道教什么事,那其实是对玄奘在龟兹国辩得木叉鞠多语无伦次的事实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