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画皮修骨
时光荏苒,如同归墟之渊永不停歇的海潮,冲刷着九宸宫的琉璃瓦与金砖,也带走了那个暴雨夜刺骨的绝望与血腥。十年光阴,足以让稚嫩的幼苗在暗影中扭曲生长,足以让深埋的仇恨在血肉里淬炼成冰,也足以让一位目睹生母惨死的皇室公主,将惊涛骇浪般的悲恸与力量,深深锁进一副精心雕琢的、温婉无害的躯壳之下。
曾经“漱玉宫”的婉贵妃,连同那场暴雨夜的惊变,早已成为深宫讳莫如深的禁忌。她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也未曾留下。那座曾见证过绝望与觉醒的宫室,如今被一位新晋得宠的妃子占据,熏染着截然不同的、甜腻浮华的香气。只有极少数老人,偶尔在值夜时,会恍惚听到风中传来压抑的叩首声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呜咽,随即又消散在沉寂的夜色里,归于死寂。
七公主谢蛮,被挪到了一处更为偏僻、紧邻着冰冷宫墙的“望潮阁”。阁如其名,推开雕花木窗,入眼便是宫墙外那片浩瀚无垠、却总笼罩着一层灰蓝色薄雾的归墟之渊。咸涩的海风日夜不息地涌入,带着深海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寒意。
此刻,望潮阁的内室,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冷寂截然相反的温软气息。鎏金狻猊香炉中,上好的沉水香正无声燃烧,吐出袅袅如纱的白烟,盘旋上升,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深海咸腥。暖榻上铺着厚实的雪貂绒毯,矮几上摆放着一套莹润剔透的白玉茶具,旁边还搁着一卷半开的、墨香犹存的《海国图志》。
谢蛮端坐在窗边的紫檀木绣墩上,一身素净的月白云锦宫装,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从窗棂透入的、带着水汽的天光下,泛着清冷内敛的光泽。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如同初生嫩藕般的脖颈。乌黑如墨的发丝被一丝不苟地绾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仅簪了一支素银嵌米粒珍珠的簪子,再无多余饰物。她手中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目光落在面前矮几上的一盘残局上,神情专注,长睫如蝶翼般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那姿态娴静温婉,仿佛一尊精心放置在玉瓶中的素心兰,不争不抢,只散发着淡淡的、无害的幽香。
“殿下,”一个轻柔得近乎飘渺的声音响起。侍立在侧的宫女珠泪悄步上前。她有着一双奇异的、如同浅海碧波般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一种非人的灵动与哀愁。她是谢蛮在婉贵妃死后,唯一被允许留在身边的旧人,据说是婉贵妃早年从海边救下的孤女。“茶凉了,奴婢替您换一盏?”
谢蛮并未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清越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平静。她将黑玉棋子轻轻落下,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珠泪动作轻巧地撤下微凉的茶盏,换上一盏温热的。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谢蛮低垂的眉眼,也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一片冻结了十年的、深不见底的寒渊。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落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石,都像是在触碰那个暴雨夜满地滚动的珍珠;每一次呼吸这沉水香的暖甜气息,都像是在对抗记忆深处那浓烈的血腥与药石的苦腥。十年来,她将这滔天的恨意与体内那蛰伏的、冰冷狂暴的力量,如同封印远古凶兽般,死死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名为“温婉”、“柔顺”、“无害”的茧,将自己重重包裹。
因为她知道,她的仇人,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漱玉宫冷眼旁观的宰相。十年间,傅奕辰的权势,如同归墟之渊最深处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已席卷了整个帝国的朝堂与海域。
“吱呀”一声轻响,望潮阁略显陈旧的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的小太监躬身进来,脸上带着宫中下等人特有的、混合着卑微与惶恐的神情。
“启禀七公主殿下,”小太监的声音又细又尖,在这过分安静的阁内显得有些刺耳,“陛下口谕,今日午膳在‘海晏殿’设家宴,请殿下务必前往。”
谢蛮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缓缓抬起眼睫,眸光清澈见底,如同春日里被阳光晒暖的浅湾,不见丝毫波澜,只漾开一片温顺柔和的笑意。
“知道了。替本宫回禀父皇,谢蛮遵旨。”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温婉动听,带着全然的恭顺。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家宴?谢蛮心中无声冷笑。不过是皇帝在傅奕辰日益膨胀的权势下,用以维系那点可怜皇家体面的、粉饰太平的把戏罢了。而每一次这样的场合,都意味着她必须再次戴上那副精心打磨的假面,去面对那个……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仇人。
珠泪担忧地看了谢蛮一眼,那双碧波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无声的哀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次“家宴”,对公主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
谢蛮却已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带着一点羸弱的淡樱色。任谁看去,都是一朵需要精心呵护、不谙世事的深宫娇花。她拿起妆台上最不起眼的一盒胭脂,用指尖沾了极淡的一点,轻轻晕染在苍白的唇瓣上,又用螺黛细细描摹本就姣好的眉形。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轻柔,无比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镜中人的眼神,在垂眸的瞬间,掠过一丝幽蓝的、冰冷的厉芒,快得如同深海鱼群的惊鸿一瞥,瞬间又被温顺的柔波覆盖。
“珠泪,”谢蛮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替我更衣。选那件……水蓝色的。”
水蓝色,是皇帝“偶然”提过一句,觉得她穿着显得“温婉娴静”的颜色。
当谢蛮在珠泪的搀扶下,踏入恢弘奢华的“海晏殿”时,殿内已是丝竹悦耳,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宫灯悬挂在绘满海疆舆图的藻井之下,将殿内照耀得亮如白昼。珍馐美馔的香气混合着名贵的龙涎香,弥漫在空气里。皇帝谢胤端坐于上首的九龙御座之上,身着明黄常服,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眼神也有些浑浊,仿佛被无形的深海压力拖拽着,精气神早已不复当年。他身侧坐着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皇后,以及几位得宠的妃嫔。
殿内两侧,依次坐着几位皇子与宗室亲王。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御座左下手,那个独立一席的玄色身影。
傅奕辰。
十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将那份深不可测的气质打磨得愈发迫人。他并未穿繁复的朝服,只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渊渟岳峙。墨发以一根简单的墨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鬓角,为他那昳丽近妖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慵懒随性,却也掩不住那眉宇间沉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势与威压。他正微微侧首,听着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亲王说话,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淡漠的笑意,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只薄胎青玉酒杯。
谢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她如同投入深海的细沙,悄无声息。她低眉顺眼,迈着最符合皇家仪范的莲步,在宫女的引导下,走向自己那位于末席、几乎隐在殿柱阴影里的位置。每一步,她都走得无比恭谨,无比温顺。
然而,就在她落座的瞬间,一股如同实质的、冰冷而锐利的目光,骤然锁定了她!
那目光来自左下手的方向。
谢蛮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了一下。她强压下骤然翻涌的恨意和体内力量的躁动,维持着低头的姿态,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瞬间闪过的幽蓝厉芒。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缓慢地逡巡,如同深海巨兽在评估着爪下的猎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与探究。
她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死死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温婉娴静的假面。
“蛮儿来了?”皇帝谢胤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缺乏温度的慈爱,“身子可好些了?入秋了,望潮阁临海风大,要多加件衣裳。”他看向谢蛮的眼神,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愧疚、疏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最终都化作了帝王的客套。
谢蛮连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温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孺慕:“谢父皇挂念,女儿已无大碍。望潮阁虽临海,却能时刻感念我归墟之渊海疆浩渺,女儿心中……甚是安宁。”她将“安宁”二字咬得极轻,仿佛真是一朵不谙世事、随遇而安的小花。
“安宁就好。”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左下首那个玄色的身影,最终只是摆摆手,“坐下吧,不必拘礼。”
谢蛮依言坐下,重新垂下了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地黏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乐融融、内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丝竹声悠扬,舞姬身姿曼妙。皇子们谈论着海疆异闻,宗室们恭维着皇帝圣明,妃嫔们巧笑倩兮。傅奕辰偶尔开口,声音低沉悦耳,所言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海疆风物或朝堂琐事,语调也平淡无波,然而他每说一句,整个大殿便会不自觉地安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都带着或敬畏、或谄媚、或忌惮的情绪,聚焦在他身上。他俨然已是这海晏殿,乃至整个归墟之渊真正的主心骨。
谢蛮如同一个沉默的、精致的摆设,安静地用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扮演着那个被所有人忽视、也乐于被忽视的透明公主。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那道冰冷目光的扫视,都像是在她精心构筑的心防上刮下一层薄冰;每一次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都像是在她深埋的仇恨上浇下一瓢滚油。
十年隐忍,十年画皮。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朵无害的娇花,根茎却早已在仇恨的冰原下,在深海遗珠的力量滋养下,疯狂地、扭曲地扎根、蔓延。只待时机成熟,便要破土而出,绽放出足以撕裂一切的、染血的锋芒。
而此刻,那坐在权柄之巅、掌控着帝国命脉的玄衣宰相,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朵看似柔弱的“花”。他转动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深海掠食者发现有趣猎物般的兴味。
这朵花,似乎比十年前……更“有趣”了。那温顺皮囊下潜藏的东西,那几乎要溢出表面的冰冷与恨意,还有那若有若无、被极力压制的深海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想要亲手拨开迷雾、探究到底的欲望。
这场名为“家宴”的戏码,在谢蛮如坐针毡的煎熬中,终于接近尾声。就在她以为这场酷刑即将结束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带着笑意响起:
“说起来,傅相为国操劳,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不知傅相心中,可属意哪家的闺秀?这满帝都的贵女,可都翘首以盼呢!”
说话的是皇后身边一位颇为得脸的宗室贵妇。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傅奕辰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连上首的皇帝,也放下了酒杯,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
傅奕辰放下手中的青玉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汪不见底的寒潭,没有直接回答那贵妇的话,目光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再次精准地投向了角落阴影里,那个低垂着头、仿佛与世无争的月白身影。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谢蛮瞬间血液冻结的弧度。
“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如同深海巨兽在浅眠中发出的低吟,“臣的眼光……向来挑剔。寻常脂粉,怕是入不得眼。”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谢蛮,仿佛在欣赏她因这无形的压力而微微绷紧的脊背,“倒是深宫之中,有些‘花’,看似温顺无害,实则……内蕴锋芒,别有一番意趣。”
话音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海面投下一颗巨石!
无数道惊疑、探究、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刺向角落里的谢蛮!连皇帝谢胤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谢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宽大袖袍下,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了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体内的深海之力因这赤裸裸的、带着狎昵与审视的言语而剧烈翻涌,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来自深渊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嘶鸣!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冰冷杀意与狂暴力量压了回去。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神情,甚至对着傅奕辰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羞怯与惶恐的微笑。
那笑容,清丽如初绽的玉兰,在殿内璀璨的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也假得令人心寒。
十年画皮,功未成,仇未报。她仍是这深海皇权之下,一只被无形锁链禁锢、被迫戴上华丽假面的囚鸟。而那个执掌锁链的人,正以猎人的姿态,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挣扎与伪装,仿佛在等待着她何时会彻底撕裂这层画皮,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
归墟之渊的海水,在宫墙外无声翻涌,深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谢蛮知道,她与傅奕辰之间这场无声的、致命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笑,都是踩在刀尖上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