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为表达意思和交流思想的工具，语言的社会功能一直是学术界颇感兴趣的问题。近年来，由于人们对通过语言实施“文化霸权”的现象开始关注，语言与权力的相互关系日益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孙晓萌博士的《语言与权力——殖民时期豪萨语在北尼日利亚的运用》这部专著是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这一著作力图探讨豪萨语这一非洲本土语言作为“象征性权力”在殖民地运行的方式、策略、效果和特点，可以说是一种突破。从这一意义上说，孙晓萌博士的论文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意义。

非洲大陆往往被人误解为缺少语言和文化的大陆，这一偏见是伴随着西方殖民主义统治的建立而形成的。实际上，除古埃及文字、科普特文字和阿拉伯文字外，非洲大陆还存在着古代苏丹的麦罗埃文（Meroe）、利比亚的蒂菲纳格文（Tifinag）、埃塞俄比亚的盖埃兹文（Ge'ez）和阿姆哈拉文（Amharic language）、东非的斯瓦希里文（Kiswahili），以及西非地区包括豪萨文（Hausa）、富尔贝文（Fulbe）和卡努里文（Kanuri）的阿贾米（Ajami）文字体系。作为中国年轻的非洲问题学者，孙晓萌博士具有其他人少有的特长，即她对研究对象国语言——豪萨语已熟练掌握。

最早使用“豪萨”一词的很可能是埃及学者苏尤蒂（al-Suyuti, 1445～1505），他写了《致苏丹、豪萨、塔克鲁尔国王书》。随后，有人用豪萨一词作为地理名词使用，也有人用它表示一种语言或文化。作为西非地区的通用语：“豪萨语的使用范围北至阿加德兹（Agandes），甚至到达阿尔及利亚塔曼拉塞特（Tamanrasset），东至博尔努的卡努里和乍得的拉米堡（Fort Lamy），豪萨语广泛应用于尼日利亚西北部及更广阔地区，廷巴克图也有许多使用者。约鲁巴人、伊格博人和尼日利亚南方人也逐渐通晓一些豪萨语。”可以看出，豪萨语的使用范围超出了尼日利亚，远达北部非洲和中部非洲，这一现象与存在久远的撒哈拉商道以及豪萨语特有的功能即豪萨语词汇的丰富性、极强的应用性和适应性有着直接的关系。孙晓萌是我国第一位在尼日利亚获得豪萨语硕士学位的学者。这一点以后应该会成为中非语言交流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案例。

在诸多英国殖民地，作为官方语言的英语均成为殖民统治的重要工具。然而，一些殖民地的社会结构复杂，政治制度完善，文化语言自成体系。如何在这些地区进行统治？间接统治制度应运而生。间接统治是指力图利用殖民地本土已有的社会结构、政治制度、语言文化（或其中一种）以及本土人力资源和物力资源进行统治。在非洲，英国对传统政治制度较为完备的尼日利亚北部地区（即豪萨地区）和乌干达的巴干达地区的统治比较典型。

尼日利亚总督克利福德在1920年12月29日对尼日利亚一院制议会发言时明确指出：“保留并支持当地的部落机构和本土的政府形式，这是尼日利亚政府的一贯政策。”间接统治制度的理论建构者、继任的尼日利亚总督卢加德在其《英属热带非洲的双重委任统治》中阐述了间接统治的精髓：“这一制度的主要特征在于土著酋长是行政机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论英国人和土著是各自行使职权，还是互相合作，不存在两类统治者，只有一个单一的政府。在政府中土著酋长同英国官员一样，具有权限明确的职责和一致公认的身份；他们的职责绝不能相互冲突，同时应尽可能避免重叠。”由于充分利用了殖民地的本土资源，这种统治方式更切合当地的情况，因此遇到当地居民的较少抵抗，同时也为殖民统治节省了人力和财力资源。

我们目前所谓的“话语权”实际上具有多重含义，即语言本身、语言的寓意和语言的运用等，而语言的运用则又包含着运用过程中相关制度的确立。殖民地本土语言在殖民权力的建立、维护和巩固过程中究竟起到一种什么样的作用，相关的研究较少。从这一点上看，孙晓萌这一研究的典型意义也显得十分重要。

这一专著以英国殖民统治时期豪萨语在北尼日利亚的运用为例，在阐述前殖民地时期书面豪萨文的传播与发展的基础上探讨了殖民政府在英属北尼日利亚对语言的掌控、规划和运用，通过对豪萨语考试制度（讲席、考官、考题及考试）的细致阐述，对相关机构沿革和出版物发行的爬梳整理以及对北尼日利亚殖民时期的教育政策的细致分析，揭示了豪萨语与殖民权力的多层关系。作者既有实地考察的经验，又能熟练地掌握豪萨文资料，还尽可能地运用了所能搜寻的殖民地档案，力争做到言之有理，持之有据。

虽然作者研究的是一个历史问题，但她的研究结论却与现实有着密切的关联。她认为，英国殖民主义统治在“知识”构建的过程中压制了非洲本土认知的自主发展，为了便于统治和利于统治，殖民当局充分利用了本土语言。伴随着殖民政策而生的各种制度、设施和产品对非洲人的思维以及社会实践产生了制约性的“霸权主义”，本土语言因此束缚了非洲人的精神家园。孙晓萌博士的研究发现，与传统权力具有的强制性、侵略性等特点不同，本土语言作为殖民地“象征性权力”具有非强制性、隐匿性和依赖性等特点。同时作为殖民地文化身份认同、社会阶层分化、殖民地社会文化秩序重建工具存在。另一方面，殖民地语言政策巩固了豪萨语作为地区通用语的地位，通过殖民统治强制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其使用范围。豪萨语作为通用语被“制度化”后导致了尼日利亚严重的政治分歧，成为阻碍尼日利亚国家—民族建构的重要因素。可以这样说，殖民统治时期政治上的权力关系制造了精神上的权力关系，而这两种权力关系的互动不仅在当时确立了英国和殖民地的不平等地位，也为独立后的国家民族建构设置了障碍。

孙晓萌博士的这一专著选题独到，观点新颖，资料翔实。这一研究成果的出版充分体现了作者颇为深厚的理论功底和对语言学、历史学、政治学等相关知识的掌握。对英语和豪萨语的运用说明了作者熟练的外语水平。这一专著的出版凝聚着晓萌数年来的苦心和思考，为眼下浮躁重利的学术氛围带来了一丝清风，也必将推动中国的非洲研究。指导晓萌完成博士论文的过程是一个互相学习的过程。我相信，我将从年轻学者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

是为序。

李安山

2013年8月22日于京西博雅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