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沙特与伊朗在也门内战中的第一阶段博弈
本文倾向于将沙特和伊朗在也门内战中的博弈视为一场“胆小鬼博弈”。“胆小鬼博弈”是一个经典而常见的博弈模型,其假定如下:两辆汽车沿同一条直线相向而行,随着双方逐渐逼近,同归于尽的可能性逐渐变大。但若一方先行转弯退让则沦为“胆小鬼”,坚持直行的另一方成为赢家;若双方均坚持直行则两车相撞、车毁人亡;若双方都选择转弯则打成平手、不辨输赢。其收益矩阵(payoff matrix)可设定如下:
表1 “胆小鬼博弈”模型
根据表1可以看出,若甲乙双方均坚持“直行”,结果可能是两败俱伤,双方均获得-5的收益;若双方均选择“转弯”,则都沦为“胆小鬼”,收益为-1;若一方坚持“直行”,另一方选择“转弯”,则前者赢得了面子,成为“获胜方”,收益为5,而后者沦为“胆小鬼”,输掉了面子,收益为-1。在上述四种不同的策略和收益组合中,存在两个可能的纳什均衡:甲方直行(收益为5)、乙方转弯(收益为-1),或甲方转弯(收益为-1)、乙方直行(收益为5)。即在乙方转弯的情况下,甲方直行是其最优策略,同理,若甲方选择转弯,乙方的最优策略则是保持直行。
在本文的案例中,以2015年4月21日沙特宣布停止在也门境内实施“果断风暴”空袭行动为节点,沙特和伊朗的博弈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的博弈以2015年3月26日沙特率十国联军在也门发动针对胡塞武装组织的“果断风暴”空袭行动为起点,以2015年4月21日沙特宣布停止空袭行动为终点。
在第一阶段的博弈中,沙特和伊朗作为两个主要的博弈方,分别可以采取“强硬”和“软弱”两种策略。对于沙特而言,采取“强硬”策略意味着对也门境内的胡塞武装展开空袭,“软弱”策略则意味着对也门内战不采取任何干涉行动;对于伊朗而言,“强硬”策略意味着对也门境内的胡塞武装组织给予强有力的积极支持,“软弱”策略则意味着对胡塞武装组织仅提供软弱无力的消极支持。这一博弈阶段的收益矩阵可设定如下:
表2 沙特与伊朗在也门内战中的第一阶段“胆小鬼博弈”
注:为了便于分析与比较,表2取(-5, 5)的整数表示博弈双方沙特和伊朗的收益及收益关系。上述具体赋值并非源于精确的科学计算,而只是出于经验性考虑,因此并不具有绝对意义,只用来表示程度,同时说明大小关系。但与此同时,这种经验性的考虑也并非毫无依据,主要是基于如下原则:因为上述博弈双方是以维护和实现国家利益为主要目标的国家行为体,所以赋值主要是基于博弈双方采取不同策略对各自国家利益的维护和实现程度的衡量。具体数值越大则表示其国家利益的维护和实现程度越高,反之则越低。另,在表中所有表示收益集的单元格里,统一以前边的数字表示博弈方沙特的收益,后边表示伊朗的收益。
根据表2可以看出,这轮博弈存在四种不同的策略和收益组合。
1.沙特和伊朗均采取“强硬”策略
即沙特以响应也门合法政府哈迪的请求为名义,对胡塞武装组织展开空袭;同时,被外界广泛认为与胡塞武装组织有密切关系的伊朗也为胡塞武装组织提供全方位、大规模的援助,甚至直接出面助其抵抗沙特的空袭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两国最终将撕破脸面,走上直接对抗的道路,也门将真正成为两国武力冲突和军事对抗的前沿阵地。这种结果不管是对于沙特还是伊朗来说,成本都是巨大的,因此将双方的收益设定为(-4, -4)。
2.沙特“强硬”、伊朗“软弱”
即沙特对胡塞武装组织发动空袭,而伊朗则对胡塞武装组织提供有限的、软弱无力的支持,结果可能是沙特的空袭行动有效打击了胡塞武装组织的进攻势头,延缓或阻止其一统也门全境的步伐。对于沙特而言,这样的结果虽并未实现帮助恢复哈迪政府政权的目标,但至少避免了“后院”陷入什叶派政权之手的窘境,因而将其收益设为1。而对伊朗来说,这样的结果虽然并不能有效增强其国际影响力,但也不会对其国家利益产生实质性影响,因此,将其收益设定为0。
3.沙特“软弱”、伊朗“强硬”
即沙特对胡塞武装组织武力夺权行为不做任何干涉,而伊朗则对其什叶派盟友胡塞武装组织给予强有力的支持。这种策略的互动结果,可能是胡塞武装组织在伊朗的帮助下顺利击溃哈迪政府及其他反对势力,全面夺取也门的控制权,建立一个统一的亲伊朗的什叶派政权。这样的结果对伊朗而言显然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不仅能够彰显和加强其在中东事务上的影响力,而且能在现实和心理层面对其主要竞争对手沙特造成一定的冲击,因此设定其收益为2。反观沙特,在教派斗争异常激烈的中东地区,一向被视为“后院”的也门建立什叶派政权,这无疑使逊尼派的沙特陷入来自南北两面的什叶派“包围”。这不论是对其神权统治,抑或政权稳定,甚至国家安全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或现实的重大威胁,故将其收益设为-2。
4.沙特和伊朗均采取“软弱”策略
即沙特对发生在也门境内的政权危机保持冷漠,不采取任何干预措施,同时,伊朗也仅对胡塞武装组织提供微不足道的消极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存在两种可能的收益——(-2, 2)或者(-1, 0),最终会实现哪种收益主要取决于一个问题,即:在没有或者几乎没有任何外部力量干预的情况下,也门局势将如何演变?对于这个问题,至少可以提供两种可能的回答,一种可能是胡塞武装组织击败所有敌对势力、一举拿下也门全境,从而建立一个统一的什叶派政权;另一种可能则是胡塞武装组织并不具备一统也门的实力,因此也门境内出现多个力量中心,比如胡塞武装组织、萨利赫及其追随者、哈迪政府残余势力、南部分离运动势力,甚至一些恐怖组织如“基地”组织也门分支等。各派力量相互对峙,各自划分势力范围并建立政权,也门实际上陷入各大势力割据甚至分裂的局面。如果前一种可能得以实现,则沙特和伊朗的收益分别为-2和2。若后者得以实现,则双方的收益分别为-1和0。即一个政权林立、四分五裂的也门会对沙特的稳定与安全造成一定的冲击,但这种冲击不会比胡塞武装组织全面掌控也门所带来的冲击更大,因为在这种政权对峙的情况下,沙特在也门事务上仍有较大的操作空间和转圜余地。而对于伊朗来说,由于地理上的远离,分裂的也门并不会对其国家利益造成任何冲击和影响。
根据“胆小鬼博弈”可知,此番博弈存在两个可能的纳什均衡——沙特“强硬”、伊朗“软弱”,收益分别为1和0;或者沙特“软弱”、伊朗“强硬”,收益分别为-2和2。所谓纳什均衡,是指每个参与者所选择的策略一定是对其他参与者所选策略的最优反应。比如在沙特强硬、伊朗软弱的情况下,若沙特改变策略(采取“软弱”策略),其收益将由1减至-2或-1,若伊朗改变策略(采取“强硬”策略),则其收益将由0减至-4。因此,只有原策略才是最优反应。同理,在沙特“软弱”、伊朗“强硬”的策略组合中情况亦将如此。由此可见,由于存在两个纳什均衡,问题的关键便在于由哪个国家采取“强硬”策略以实现相对于另外一个国家的收益最大化,从而赢得博弈,成为“获胜方”。从沙特发动的空袭行动和也门的现状来看,现实中的纳什均衡是前者。
(一)沙特的策略选择——展开空袭
2015年3月26日,沙特率领一众阿拉伯国家对也门境内的胡塞武装组织发动空袭,并宣布将也门的领空设为禁飞区,同时对亚丁湾及其他红海沿岸的也门港口进行海上封锁。以此为标志,作为也门内战中最重要的博弈方之一的沙特正式就位。
此次空袭行动代号为“果断风暴”,不论在参与的广泛程度,还是人员和军备的投入程度,抑或是持续时间的持久度方面来说,都是一场显得规模宏大的军事干预行动。从参与各方的投入来看,这是一场由沙特主导,阿联酋、卡塔尔、巴林、科威特、埃及、约旦、摩洛哥、苏丹各国追随的军事行动。从人员和军备的投入来看,根据阿拉伯卫星电视台的报道,沙特此次出动了100架战机和150000名士兵参与作战,阿联酋、科威特、巴林、卡塔尔、约旦、摩洛哥和苏丹也先后派出战机数十架到数架不等。从持续时间来看,这场“果断风暴”行动自2015年3月26日开始,经过20余天的持续空袭,在沙特方面声称已经摧毁也门胡塞武装组织的所有重武器、消除该组织对沙特和地区其他国家的威胁之后,沙特于2015年4月21日宣布停止在也门境内的空袭行动。
从结果来看,沙特领导的这场空袭行动虽然没有对胡塞武装组织的有生力量造成决定性打击,但也实现了某些具体的阶段性目标。比如,联军帮助哈迪政府收复了亚丁及其周边地区,从而有效遏制了胡塞武装组织的进攻势头,这样的结果对于沙特而言意义重大。一直以来,沙特对也门内政外交事务的控制和影响从未停止过,也门各派势力的斗争中或多或少也有沙特的影子。不仅如此,沙特还试图通过运用“软实力”来增强也门对其的依赖程度。故对于沙特来说,也门国内政权对沙特的态度直接决定了其在也门事务中的参与程度,而在也门事务上的参与程度又直接关乎其国家利益的实现程度。自“阿拉伯之春”以来,沙特在中东地区一直扮演着逊尼派“盟主”的角色,甚至为了支持逊尼派当权者而出兵巴林镇压以什叶派民众为主的抗议活动,这足以说明沙特对于周边地区什叶派势力扩张的敏感性。反观也门的胡塞武装组织,不仅在宗教信仰上为什叶派,属于沙特防范和警惕的对象,而且企图推翻亲沙特的哈迪政府以建立一个可能亲伊朗的政权,这不仅有碍于沙特国家利益的维持和实现,而且更关键的是对其国家安全和政权稳定构成潜在的威胁。因此,帮助哈迪政府收复亚丁及周边地区,维持其存在,并有效遏制胡塞武装组织的进攻势头,对于沙特的国家安全和政权稳定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
(二)伊朗的策略选择——消极支持
相对于沙特以一种声势浩大、公开明确的姿态支持逊尼派哈迪政府,并高调介入也门内战,作为另一个重要博弈方的伊朗显得相对低调,其与胡塞武装组织的关系也显得相对模糊而复杂。在政治上,伊朗与胡塞武装组织的关系更倾向于一种简单的政治盟友关系,胡塞武装组织并非伊朗在也门和中东事务中的代理人,因此并不听从伊朗的指导和指挥。至于宗教方面,虽然胡塞武装组织和伊朗同属什叶派,但二者的宗教信仰有很大的区别。胡塞武装组织属于什叶派的宰德派,在理论和实践上更偏向于伊斯兰教的逊尼派,可以说是什叶派中最接近于逊尼派的一个分支。而伊朗则信奉十二伊玛目派,历史上一度与宰德派水火不容,虽然二者的关系表现得相对密切,但差异也是真实和客观存在的。由此可见,一方面,伊朗和胡塞武装组织的关系从总体上来看并不像沙特以及一些西方国家所声称的那样密切。另一方面,一直以来,西方和阿拉伯国家频频指责伊朗为胡塞武装组织提供武器、并协助其对抗阿拉伯联军的空袭行动,但若考虑到西方以及阿拉伯国家与伊朗在也门事务上所持的尖锐对立立场,这种指责的战略性和目的性似乎过于明显,因而真实性也就难免令人质疑。
从武器的来源看,出于推翻也门哈迪政府的共同需要,胡塞武装组织于2014年初与也门前总统萨利赫组成战略同盟,因此,萨利赫才是其最主要的武器供应者。除此之外,胡塞武装组织所需的大部分武器依靠国内途径便可获得满足。比如有报告显示,在2004~2010年,胡塞武装组织从腐败的也门政府军事指挥官那里累积获得了大量的现代化武器。据沙特某报纸透露,2014年9月胡塞武装组织夺取和控制也门首都萨那的武器,就是从也门政府的军事基地缴获而来。再比如,胡塞武装组织还可从也门当地的私人军火商或者黑市购买武器,这些都是很便捷的途径。而也门政府及军方之所以声称胡塞武装组织的武器来自伊朗,是有意的扭曲事实,从而掩盖军方的腐败和政府的失败。
此外,美国、沙特和也门哈迪政府也指责伊朗为胡塞武装组织提供资金支持。美国国务院发言人玛瑞·哈菲(Marie Harf)称,众多国务院报告皆显示伊朗一直以来都在为胡塞武装组织提供资金和武器支持。沙特驻美国大使阿德尔·阿-贾贝尔(Adel Al-Jubeir)在一次面向包括美国和阿拉伯各国记者在内的新闻发布会上声称,伊朗正在向胡塞武装组织提供武器和资金支持,甚至帮助他们修建军用工厂。然而,从实际数量和规模来考察伊朗对胡塞武装组织的资金支持,结论可能会有所不同。《华尔街日报》曾援引胡塞武装组织一名官员的话称,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胡塞武装组织从伊朗获得了数千万美元的支持。从资金流动的渠道来看,伊朗多选择一些非正式、非公开的,而不是正式的外交渠道,比如通过宗教人士、企业或者商人将资金输送到胡塞武装组织手中。实际上,据《华盛顿自由灯塔报》报道,在整个中东范围内,伊朗并非只对胡塞武装组织提供资金,而是同时为多个武装势力以及一些传统上被西方视为恐怖组织的武装力量提供资金援助,比如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伊拉克和叙利亚的什叶派民兵组织,以及哈马斯等。更为重要的是,在获得伊朗资助的各种政治势力中,胡塞武装组织并不占据最大份额(详见表3)。
表3 伊朗对中东地区武装力量提供资金援助的年均支出
资料来源:Adam Kredo,“Private Government Report: Iran Spending Billions to Pay Terrorist Salaries, ”Washington Free Beacon, http://freebeacon.com/national-security/private-government-report-iran-spending-billions-to-pay-terrorist-salaries/, 2017-5-13。
由此可见,无论是武器供应还是资金援助方面,伊朗对胡塞武装组织的支持都比较有限。伊朗对胡塞武装组织的支持,似乎更多地表现在政治层面和外交层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基于反以、反美、反逊尼派这一共同的立足点,伊朗和胡塞武装组织在外交层面上走得较近,而且彼此对对方的外交政策有较高程度的认同。在外交舞台上,伊朗明显站在胡塞武装组织一边。比如,在胡塞武装组织攻取萨那、逼迫也门总统哈迪出逃以后,伊朗是国际社会中唯一一个公开承认和支持胡塞武装组织的国家。伊朗媒体不仅为胡塞武装组织发言人提供充足的广播时间,而且赞扬其为“革命者”。不仅如此,伊朗还高度赞扬胡塞武装组织的领导者阿卜杜勒·马立克·胡塞(Abdul Malik Houthi),称其为“勇敢的指挥者”,并对其领导的抵御沙特空袭的军事行动表示祝贺,称其为“一场伟大的胜利”。总的来说,尽管伊朗并未像沙特那般直接军事干预也门内战,为胡塞武装组织所提供的实质性的物质援助也比较有限,但对于支持需求者而言,以提供承认和拥护为主要内容的政治支持,与直接的军事支持、武器供应和资金援助一样,都是特别重要的外部支持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