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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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说是讹诈

罗序刚和老张正在审110巡警送来的嫌疑人。一个闯入女厕所、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家伙。在罗序刚眼里,那家伙就是城市身体上搓起的泥卷儿,看到这类人,罗序刚的情绪就发生了变化,态度便硬横起来。尤其是问他为什么去女厕所时,那家伙的舌头在嘴唇边绕了一圈,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中国哪一部法律条文上说去女厕所犯法?”罗序刚望了望老张,老张抺搭一下眼皮,没吱声儿。罗序刚的火“腾”就串了上来,他真想上去来一家伙,在那张粉头粉面、挤眉弄眼的头上留下点痕迹。就在这时,内勤曹菁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说:“罗序刚电话!”

这是一个阳光热烈的日子,强烈的光线把八个人的大办公室照得连一个凉快的地方都没有,闷乎乎的,蒸笼一般。带着刚才的情绪,罗序刚接起电话。

“我是罗序刚,你是哪位?”罗序刚大声说。对方的声音还温吐吐的。“小罗,我是你孙哥。”罗序刚凑了凑眉头,他知道是谁了,是孙刚。“啊,是孙哥呀,有什么事吗?”“是这样,”孙刚说:“老哥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不好意思说,破产了……去年求你办的事先不办了。”罗序刚愣了愣,问:“什么事儿。”孙刚说:“就庄志伟那件事……”罗序刚似乎明白了,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他说庄志伟那件事不是结了吗?“是结了,可那也不是你办的。我花二万块钱可不是找挨刀的。”罗序刚本来在审讯室就攒了不少火,他的嗓门大了起来:“老孙,你这话从何说起?”孙刚在那头也不示弱,说:“这事儿说不说都没多大意思,拿了钱就办事,没办事就退钱,大家都是‘讲究’人,一说就明白。”罗序刚更火了,他说:“老孙,这事儿你还真跟我说不着,”说到这儿,他用眼睛在办公室里扫了一下,见户籍民警胡鹏正伸着手指计算加班日子,准备往报销单上填,罗序刚知道,别看那小子的样子挺专注,其实,罗序刚打电话时说的话他会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碍于周边环境,罗序刚总算把火压了下去。他小声对孙刚说:“这事儿你应该问问朱胖子,不应该问我。”说完,罗序刚就把电话放下了。

放下电话,罗序刚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底。他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仓促地放下电话,话没说完,孙刚一旦再来电话,他接不接?不接,让胡鹏接了,孙刚说我找罗序刚,让他把我送的钱退回来,事就更大了。如果自己接呢,自己已经把电话放下了,再接就被动了,孙刚就有可能变本加厉。人与人撞到这份上,就像在一起掰腕子,你稍一松劲儿,就会被动,压力就大了。所以,放下电话之后,罗序刚就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急急忙忙叼上一颗烟,眼角还望着电话机。可怕的电话声还是响了起来。电话铃刚响第一声,罗序刚就把话筒拿了起来——电话是找老张的。

罗序刚没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喊了老张一声,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暗自叹了一口气。

罗序刚认识孙刚至少在十个月以前,那天晚上罗序刚值班,一个满脸是血的瘦高男人来报案,他讲话缺少逻辑性,说两句就气得直哆嗦,一哆嗦就带出一句脏话。罗序刚让刚毕业的小赵做笔录,自己就看复习题,准备参加分局举行的法律知识竞赛。半夜时,所里的几个兄弟要去吃夜宵,下了楼,罗序刚看那个男人还没走。罗序刚就问:“笔录没做完吗?”那个人站了起来,说:“我在等你。”罗序刚有些发愣:“你认识我?”那人说:“是罗民警吧,你不认识我了。春海街16号楼3洞2楼的,我还给你修过自行车……”罗序刚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不过,他当户籍民警时,春海街是他的管片儿,他似乎也觉得庄志伟面熟。“啊,…找我有事吗?”庄志伟站在那儿,显得局促不安,支吾了一番。罗序刚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请罗序刚关照。罗序刚说:“既然笔录已经做完,你先回去吧,我们调查之后再说。”庄志伟点着头,说你费心了。这时,罗序刚看到,庄志伟的眼眶子已经肿得老高,眼睛快被封住了。

那天夜里,罗序刚还真找来了小赵了解情况,看了庄志伟的报案笔录,脑袋里形成了相对完整的印象。这时,罗序刚想起来了庄志伟,也想起了庄志伟娇小而清秀的老婆。原来,庄志伟和他老婆吕秀秀都在重型机械厂工作,庄志伟在部队时是篮球中锋,复员后就进了重机厂篮球队,重机厂辉煌的时候,庄志伟也正儿八经的风光了些年,就在那个时候,他娶了在厂幼儿园当阿姨的吕秀秀。吕秀秀是重型机械厂有名的美人儿,庄志伟花魁独占,引起一些人的羡慕也引起一些人的嫉妒。不过,英雄美女型的组合还是比较符合传统的,是一种稳定的观念。重型机械厂篮球队一路高歌猛进,过关斩将,直杀到全国冶金系统亚军时,上万人的重型机械厂职工真的把庄志伟当成英雄了。

时过境迁,庄志伟还没太老,重型机械厂老了,不可能再养一个只争荣誉不挣钱的专业篮球队,庄志伟被分配去当门卫,后来,下岗下来下去,把庄志伟给下了,八千块钱买断工龄,回了家。起初,庄志伟还很有想法,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是见过大世面的,可真的面对社会了,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加上他抺不开面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来干脆在家闷着,有时一个星期都不下楼。再后来,厂子生存艰难,把幼儿园的吕秀秀也给下了。两口子在家里大眼瞪小眼,今天怄气明天吵嘴,也还算热闹。这样抻了一段时间,到底是女人的心理素质强一些,吕秀秀出门找事儿做了。她在一家正红火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里打扫卫生,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工作着。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就是孙刚。

一天下午,孙刚喝醉了酒,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就喊水水的,这时,吕秀秀出现了,给他送上了水杯。孙刚见到吕秀秀,突然觉得神情恍惚起来,浑身是劲儿,伸手就把吕秀秀拉倒,两人经过一番肉搏,身子单薄的吕秀秀还是被孙刚压到身子底下。按理说,孙刚身边并不缺女人。也许吕秀秀的确太吸引人了,也许是孙刚喝了酒,酒壮色胆,也许财大气粗的孙刚霸道惯了,根本没把一个清洁工放在尊重的位置上。有可能他还这样想,公司里想巴结我、主动上的女孩子多了,我看上你个半大老婆子,还是清洁工,是对你的恩赐。问题是吕秀秀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哭哭啼啼,衣着不整地一路小跑回了家,把孙刚侮辱她的事原原本本地哭诉给了庄志伟。庄志伟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工厂时就被称为“二愣子”,考虑问题不怎么拐弯儿,线条粗,脾气大,听了吕秀秀的控诉,庄志伟决定立刻找孙刚算账,吕秀秀拉他也拉不住。临出门,庄志伟扔下一句话:不要以为我们工人阶级是好欺负的!那天晚上,庄志伟拎了一把菜刀就去了孙刚的公司。不想,他大吵大嚷着在走廊里喊孙刚你王八蛋有本事你出来时,孙刚已经从边门逃之夭夭。于是,庄志伟和孙刚公司的保安人员发生了冲突,结果,被几个小伙子给痛打了一顿。晚上,庄志伟就来派出所报了案。

罗序刚本能地对孙刚产生了义愤,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和小赵走访了庄志伟和吕秀秀,进一步了解之后,他觉得事情并不像庄志伟说的那么简单,那么“事实清楚”,从吕秀秀那里了解到,在她遇到强暴之前,孙刚对她有过非礼的行为,并且,孙刚还把她的工资从500元提高到800元,出差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套衣服,吕秀秀半推半就,把衣服锁在更衣室的柜子里。这样说来,给孙刚定强奸罪就复杂了,况且,吕秀秀回家之后,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衣服也洗干净了。罗序刚想,处理这个案子一定要慎重,如果告孙刚强奸,必须掌握确凿的证据,不然就被动了。就在这当口,春海街居民委员会的老付来说人情,他曾是罗序刚的棋友,两人关系十分密切,老付说来说去,无非是说庄志伟两口子人如何如何好,孙刚那样的人有钱有势,可在理儿上站不住,应该受到法律严惩什么的。老付顺便还给了罗序刚两条红塔山牌香烟。罗序刚说:“这么客气干什么,不这样我也会认真处理的。”

就在罗序刚认真调查孙刚的时候,初中同学朱胖子来找罗序刚了,他说一个哥们被诬告了,他说的那个哥们就是孙刚。按朱胖子的说法儿,孙刚是个不错的人,对朋友仗义,唯一的弱点就是好女人,有点姿色就……就行,这不、把单位的清洁工给那个了。原本,他以为那……那清洁工的胃口不会太高,结果,那清洁工要他调换工作,管办公室,没……没答应就反目为仇了,她自己闹不说,还让男人去、去公司闹。朱胖子口吃,表达内容却不吃力。罗序刚不便对朱胖子说得更仔细,只说:“恐怕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个治安案件也就好说了,怕带出一个刑事案件啊。”朱胖子笑了笑,把一个臃肿的信封放在罗序刚的抽屉里,说:“一点……啊就意思。”罗序刚瞪起了眼睛:“朱胖子,你可别害我!”“我、我怎么能害你,害……你我有什么好……好处。”罗序刚的眼皮沉重起来,垂了垂,叹口气说:“人家可告孙刚强奸啊。”朱胖子呲了一声,说:“一个大老娘们,值得去强奸吗?你放心,我担保。”罗序刚反问朱胖子:“你能担保什么?”朱胖子说:“现在这类事儿谁……谁能说清楚,定强……强奸比不定强奸都难。”罗序刚想了想,觉得不管怎么说,定强奸可不是一件小事,还是慎重点好。

朱胖子留在信封里五千元钱,当时,罗序刚想,自己如果收了孙刚的钱,真像社会上流传的吃完原告吃被告了,那可就是混蛋了。那些钱在他的抽屉里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个来月,后来正赶上罗序刚用钱,就派上了用场。这期间,庄志伟也找过罗序刚两次,罗序刚正忙着手头应急的事,加上他参加分局法律知识竞赛,就把庄志伟和孙刚的事给压下了。

这期间,在朱胖子的撺掇下,罗序刚还和孙刚见了面,孙刚在星级酒店里摆下大宴,着实令罗序刚觉得孙刚仗义。席间,朱胖子列举了吕秀秀勾引孙刚的事,还说可以提供证据。孙刚打断朱胖子,说那些事不值得提,还是多谈友情,并透露出有意给罗序刚解决一套房子。罗序刚说他真需要一个房子,可以通过公基金贷款。孙刚说:“那都好说,我给你成本价不就完了。”罗序刚暗自算了算,每平方米成本价可以比市场价低三百元,如果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就是三万六呀,可不是小数目。那次喝酒,罗序刚也随同朱胖子对孙刚的称谓,管孙刚叫孙哥。

罗序刚在分局的法律知识竞赛中获得了冠军,发奖那天下午,他听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庄志伟被分局刑警队抓了起来。中午,也就在罗序刚与派出所的弟兄们喝庆功酒的时候,孙刚正在一家大酒店喝酒,出门时,被潜伏在门口的庄志伟连捅了四刀,其中一刀捅破了腹腔的血管,造成内出血,孙刚已被送到医院抢救。后来,孙刚死里逃生,住了三个月的医院,而庄志伟也在被收押的四个月后,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在罗序刚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一想庄志伟,他就有了愧疚感。

老张过了老半天才来接电话,他“喂喂”了好几声,话筒里全是忙音。老张不满地放下电话,嘟嘟哝哝地对罗序刚说,他本来以为罗序刚会来换他的,见罗序刚手里拿一个钥匙练儿一圈一圈地摇着,不满地问:“你坐这儿干什么?”没什么,罗序刚说,我懒得见那个变态的家伙。“你懒得见我就喜欢见了?”罗序刚笑了,连忙说:“好好,我这就过去”。老张说:“不用了,我已经把他放了。”

“放了?”

“你不放他又怎样,这小子耍咱们,到真的记笔录了,他就一口咬定说是走错了,你能怎么办?”

这时,坐罗序刚对面的胡鹏大概把话都听去了,他咯咯地笑起来,说:“现在犯罪的主体,越来越智能化了。”

老张瞅了他一眼,没吱声。罗序刚对老张的表情没放在心上,他心里还压着一个更大的矛盾,这个矛盾就像一个将要喷发的火山,仿佛在体外都可以听到体内轰隆隆的憋闷、压抑之声。

朱胖子是罗序刚初中同学,经营一个桑塔纳汽车配件门市,有时候和罗序刚一起喝酒。罗序刚有很多同学,小学一拨儿、初中一拨儿、高中一拨儿,并不是每个同学都能在一起喝酒的。同朱胖子在一起喝酒,多少还有一些潜在的原因,一是朱胖子挺有意思的,他打小就有口吃,用口吃开一些玩笑,显得特别幽默。同朱胖子在一起,让罗序刚感到轻松;另一个原因是朱胖子的姐姐,说是姐姐,实际上是朱胖子的孪生姊妹,搞不好是他们的父母一念之差,把朱胖子给排小了。罗序刚初一时开始了青春期,朱胖子的姐姐属于第一个让他心跳的女孩子,他甚至在睡觉前产生了很多幻想,幻想他和朱胖子的姐姐之间发生了床笫之事,是时,他觉得浑身发热,口干舌燥。那一时期,罗序刚还多次做了这样的幻想,幻想有一天他功成名就,在路上遇到已经结了婚的“姐姐”,他会告诉朱胖子姐姐,他本来是要娶她的,只是,命运总是不公正的,这样,朱胖子的姐姐一定伤心得要死。一晃,眨眨眼就十几年过去了。罗序刚再次见到朱胖子,他们都成家立业,人过三十天过午了。有意思的是,罗序刚没有功成名就,高考成绩不理想,他只考了一个警察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在派出所当民警,几年户籍,几年外勤,直到去年才熬了个警长。而朱胖子的姐姐却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学团委,一步步的还当了大学学生处的副处长。罗序刚和朱胖子隔了十来年才接上了头,由于有小时候的关系牵着,所以他们不陌生,很快就热乎起来。有一次朱胖子的姐姐还托朱胖子找罗序刚帮忙,他们大学一位老师想把外甥的户口挂在自己家的户口上,罗序刚高高兴兴地帮着办了。朱胖子的姐姐觉得过意不去,请罗序刚吃了饭,在饭店的包间里唱卡拉OK,还跳三步舞。朱胖子的姐姐不知道罗序刚曾在青春期把她作为某个方面的客体,大大方方地表现她的热情,肩挨肩地唱“李家溜溜的大姐,张家溜溜的大哥”什么的康定情歌,跳舞的时候,还伸手拉罗序刚。相反,罗序刚犯过前科一般,表情呆板,手脚僵硬,拘谨而羞羞答答的样子。

现在,罗序刚需要马上找到朱胖子。拨电话的时候,罗序刚的手指尖儿有些发抖,控制住了呼吸却控制不了神经,如果说这种末梢神经活动是缘于对朱胖子的气愤——没有朱胖子的介绍他就不会认识孙刚,不认识孙刚也就没有孙刚带来的麻烦——还有他内心里,对另一个男人的愧疚所产生的不安。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罗序刚对孙刚的愤恨。

罗序刚给朱胖子的手机打电话,手机已经关机;给朱胖子挂传呼,朱胖子没回呼。没回呼就再挂,每隔五六分钟挂一个,一个比一个显得急躁。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罗序刚抢先一步把话筒拎了起来。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找胡鹏的。

胡鹏来接电话,声音软乎乎的,他把电话夹在肩膀和头之间,还背过身去。这样的电话不同于办公电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办公类电话就像通知公文,简洁明确,而私人电话就像一篇絮絮叨叨的小说,有的是闲笔。如果换了平时,罗序刚懒得关心别人打电话的时间长短,今天不同,他比谁都焦急,他在等朱胖子回传呼。朱胖子头一次这么令他全神贯注,这么盼望,他的脑子完全被朱胖子充满了。

罗序刚故意清嗓子,以提醒胡鹏讲话别占用太长的时间。猴精的胡鹏也不是不理解罗序刚的意思,问题是,胡鹏根本没有作出应有的反应。

罗序刚的血压开始升高,眼窝儿有些发热。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罗序刚麻利的拿出手机。说:“胖子吗?”

“我是孙刚。”

“我正在找朱胖子。”罗序刚说。

“找不找他还不是一回事儿?送钱那天是我们一起来的,我就在派出所楼下,车里。我也找不到他,一年半载找不到他,钱还黄了不成?”

话实在太难听了。当了这些年的警察,还没人这样跟他说话,罗序刚的脖子又涨红了。好在他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说出与他所处的环境不相符的话来。这功夫,罗序刚也走到了楼梯口,他说:“孙老板,这里是不是有误会。”一边说着一边下楼。

“误会啥呀,谁心里都明白……”

罗序刚已经来到了派出所的门口儿。罗序刚压低了声音说:“老孙,我说实话,真没拿你那两万,天地良心。再说,你好好想一想,你的事儿够哪个档,你明白我明白。现在笔录和有关证据还在我手里……”

“你想威胁我?”孙刚并不示弱:“你要有本事就给我定罪。”

罗序刚也不示弱:“我也不是好威胁的,你应该知道你自己是谁?真要撕破了脸,后果你应该清楚。”

“我清楚什么?这样说我还真跟你玩一玩,当警察怎么啦,就是爷?我告诉你,你三天之内不把钱退了,我就去你们派出所找你领导,我不信解决不了!”

“你这不是……”罗序刚刚想说“讹诈”这个词,见所长从一辆墨绿的北京吉普车上下来,话在舌头上滚了滚,咽了回去。所长没注意他,开门进了派出所。罗序刚气得牙根儿生痛,也治起气来:“随便,你有本事就到派出所来!”说完,就把手机关上了。

罗序刚在与孙刚的第二次较量中,表面上虽然没拜下风,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给输掉了。放下电话他就觉得身子发空,腿有些发软。

回到办公室,罗序刚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手心一直在冒汗,他已经有了恐惧感,这个恐惧感在表面上罗序刚是不愿意承认的,但事实上,已经形成了。冷静下来,罗序刚对自己的草率开始后悔,他不应该与孙刚斗气,聪明的办法是先把孙刚稳住,等找到朱胖子,也许矛盾就不会激化。听孙刚的口气,他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如果孙刚真的到派出所来了,或者去分局找领导,自己该怎么办?当然,自己可以死咬住说没收他的钱,还可以说在办理案件过程中得罪过他,所以他采取这种办法来报复他。可自己毕竟拿了人家的钱,尽管不是他说的数目,可毕竟有拿钱这一事实存在,有这样的事实,自己就硬不起来,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就有可能露马脚。逼到最后,自己承认拿了五千元,犯的事儿不算大,可能不至于判刑,可自己就得脱警服,前些年白干了,白挨累了,什么都没有了。亲朋好友怎么看?社会怎么看?五千元就葬送掉所有的前程,值得吗?当然,这是最悲观的设想,可能孙刚根本就不能来派出所,即使他来派出所,钱不是他亲手交给罗序刚的,罗序刚就有话讲。况且,孙刚又不能证明他们以前就认识,凭什么拿钱给他,他不至于傻到拿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钱吧?这个逻辑谁都能接受。现在的关键还是找朱胖子。找到朱胖子,让朱胖子在中间调和,也许麻烦还不大。

那天下午,罗序刚开始发了疯地找朱胖子,可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朱胖子的影子,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没有。

那天下班前,天上噼里啪啦下了一阵小雨,雨下得不大,街道很快就干了,泛灰的地面有一些雨点印子,空气中还有锈腥的气味儿。小秋打进了罗序刚的手机,小秋说你瞎忙些什么,电话总打不进去。罗序刚说也没忙什么正经事儿。小秋似乎更加有气,说,正经事儿你却不当回事儿,我已经在姚大夫家楼下等你了。

罗序刚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就和小秋约好,今天下班去姚大夫那里看病。姚大夫在罗序刚的脑子里已经成了名医了,名医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官方承认的名医,那些名医一般老百姓是排不上号的,越排不上号越名医。另一种是民间承认的名医,多以偏方治病,老百姓相信偏方治大病这个理儿,最好这个民间名医还不开诊所,住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区里,隐于城市中也有隐于深山的韵致。如果官方的名医不能彻底把你的病根儿去了,那民间的名医就更有诱惑力了。罗序刚有什么特别的病吗,也不是,是很多国人都有的乙肝“小三阳”。往往越是大家熟悉的病越难治,医院的医生讲,不管你怎么治,乙肝几乎不可能转阴。

罗序刚患乙型肝炎已经一年多了,曾经休息了两个月,现在病症没有了,化验却还是“小三阳”。开始那一阵子,罗序刚的心理负担还挺重的,按乙肝的一般规律,突发乙肝、慢性乙肝、肝硬化、肝腹水,最后发展为肝癌。非常可怕。可怕还在于,医生很科学地告诉你,这个病只能维持和保养而不能根治。

肝病是个富贵病,不能让他生气上火,不能让他挨累,不能让他房事太多……还得吃好的,营养充足。对于32岁的罗序刚来所,“富贵”来得太早了点儿。

罗序刚休息那阵子,他整天在家里钻研有关肝病的医学书籍,肝病怎么养护,吃什么忌口等等,到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班以后,他又进入另一种状态当中,很多时候自己都忘记自己是肝病患者。不过,在罗序刚养病期间,他的确思考了很多在平时无暇思考也无从思考的问题,有很多是关于人生方面的,积极的消极的都有。

这里可以这样大致划分一下,罗序刚在养病期间,他对自己身体的关心要比小秋强烈多了,而他上班以后,他对自己身体的关心就远不如小秋了。小秋提醒他吃保健药,提醒他下班早点回家,看电视不要太晚等等。姚大夫就是小秋在旷日持久的寻找中找出来的,小秋列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洗衣机厂的某某已经肝硬化,吃了姚大夫几副药,就好了。比如教师进修学院教务处的某某、模范监狱的管教某某病情也比罗序刚重多少多少倍,几副药下去,一化验,啥毛病没了!罗序刚本不相信这些,可是,他经不住小秋三番五次地唠叨,就像小秋说的又不是为她自己,她唠叨也是为罗序刚好。小秋唠叨时间长了,罗序刚也觉得姚大夫是名医了。

说起来,通过有病这件事,罗序刚对小秋满是感激。他有病以前,小秋对他多是抱怨的,嫌他在外头忙,没时间顾家顾她顾孩子,有工作忙没工作也忙,喝酒玩麻将。有一次岳父过生日,小秋当全家人的面唠叨嫁给一个警察的委屈,大姐说:“现在知道委屈了,当初还不看小罗穿着警服威风。”“威风有个屁用,当房子住啊,当钱花啊?”当时,罗序刚的脸有些挂不住,当着大伙的面也不好使态度,只是像瞅嫖娼的人那样瞅了瞅小秋。这时,下岗的大姐夫说话了,他慢声拉语地说:“警察再委屈,也比咱老百姓强啊!”

罗序刚有病以后,小秋以往的怨气少了,白天上班,早晨晚间还照顾罗序刚的饮食起居,从不担心传染什么的。罗序刚觉得,他有病是一个转折点,以前疏远的家人靠近了,而原来关系密切的人却疏远了。罗序刚上班三个月了,有一天中午吃饭,他无意间碰了同事的筷子一下,那位同事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过一会儿,就去洗碗池不停地冲洗筷子。

其实,每个人都在通往死亡的列车上,只是通过有病,罗序刚注意了列车抖动的声音罢了。

罗序刚收朱胖子钱的事就发生在他有肝病之后,他的意志是从有病的时候开始衰退的吗?罗序刚仔细回忆着。的确,得了肝病之后,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但他并没有消沉下去,有的时候,他已经把有病的事忘得干干净净。那是什么?是来自生活的压力。这些年来,他的家庭一直不富裕,房子小,夏天闷得不透气,冬天又冷得要命。这不说,小秋是那种自己理想没实现而拼命在孩子身上捞理想的人,她在孩子身上敢于豪赌。从孩子上学开始,她就不停地对罗序刚叨唠,一定要把孩子送到住宿的“贵族学校”,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一直到了孩子二年级下学期,他们才把罗明明送到了枫叶国际学校。那个学校每个学期的学费是两万五千元。而那次交款中,就有朱胖子送来的五千元。

经济因素并不是罗序刚收取不干净钱的唯一动因,这些年来,罗序刚虽然没收过别人的大钱,但吃吃喝喝,时不时收几条烟的事还是有的,也许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满意但又必须生活在其中的社会环境,想摆脱也不容易。就说派出所吧,身边的人也不全是干净的,收不收钱谁也不会讲。相反,在一些人看来,既收了钱还不出问题那才是真本事,不像他罗序刚,头一回“伸手”就遇了险,是自己嫩还是点背?在罗序刚的印象里,老张挺有本事的,他有两个好朋友,买卖做得不小,在他们管片就有酒店和桑拿什么的,老张曾对他说:“关键看人得准,干我们这行,交朋友非常重要。”罗序刚当时问他:“如果你的朋友出了问题呢?”老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那没办法,就得认倒霉。”罗序刚觉得他对朱胖子是了解的,出于对他的信任,他粗心大意地把那五千元扔在了抽屉里,没想到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朱胖子可把他坑苦了。

罗序刚来到了莲花居民小区,小秋正在一栋楼的搂门口张望着,见罗序刚走来,她不满的声音就迎了上去。“你还知道来啊,这事整的,好像不是给你看病倒像是给我看病。”小秋埋怨着,瞅了瞅罗序刚,又紧起那条修剪过的纤细的眉毛:“你怎么回事?来看病还是来办案子?”

罗序刚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警服。“没什么吧?”罗序刚说:“警察也得病啊。”

小秋说:“别出洋相了!现在咱们是求人家,姚大夫看你穿着警服,准没好心情,况且,人家是民间医生,不挂牌营业,搞不好还以为你来查他呢。你快把衣服脱下来。”

“脱下来,在哪脱?”

小秋四周观察了一下,她的眼睛似乎一亮,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公共厕所,就朝厕所的方向推了罗序刚一下,说:“去那儿换。”说着还把一个纸包递给了罗序刚。

罗序刚说:“我里面可没背心。”

小秋说真麻烦透了,又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塞给罗序刚:“你到商店买一个背心吧。”罗序刚接过了纸包和钱,嘟哝一句:“怎么好像犯罪一样。”小秋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说没什么,就走了。

姚大夫住在四楼,罗序刚进了房间就有几分后悔,凭他的经验,怎么看姚大夫也不像是什么名医。小秋却相反,极尽恭维之能事,想方设法讨好姚大夫,感谢的话一点都不吝啬。姚大夫看了看罗序刚的化验单,又简单问了问病情,然后说:“你找到我可算找对了人,你放心吧,一个疗程下去,保证药到病除。”小秋立刻激动起来,那个当口,让她给姚大夫下跪她都可能做到。罗序刚有些感动,不是姚大夫的话,而是小秋的表现。也就在这时,罗序刚的心口像给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孙刚的电话,如果自己真出了什么事,最对不起的该是小秋吧。

那天晚上,小秋的情绪特别好,兴高采烈的神情传递给罗序刚一个信号,只是,对于罗序刚来说,今天真不是时候。按说,他们之间也有日子没同床了,如果没发生打电话的事,罗序刚要不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是今天不行,罗序刚知道,如果自己勉强与小秋做了,他决不会集中精力,不能集中精力就不可能成功。这方面男人与女人不同,男人是绝对不能勉强的,到时候那东西不争气,就是来个不坚强,你有什么法子?预知到不成功还不如不做,顶多小秋不愉快。不愉快也比不成功之后她不高兴好。

小秋来督促罗序刚吃药,还对他说:“洗个澡,早点睡吧。”

罗序刚说:“手头有工作要做,今天必须完成,你说烦不烦,你先睡吧。”小秋瞅了瞅正从公文包里往外拿材料的罗序刚,果真不太愉快地回卧室里去了。

此时,罗序刚也不敢看电视,本来,电视还可以排解他郁闷的心情,可如果看电视,小秋就会有怀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工作需要开夜车。不看电视,愁绪就阴云一般在脑前脑后密布,想摆脱都摆脱不了。

罗序刚在狭小的饭厅兼客厅里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雾静静地在台灯的光线里盘旋着。仔细想一想,罗序刚觉得自己还不算是个坏人,从警这些年来,基本是忠于职守、兢兢业业的,比较有些人,自己还算是干净的。别的不说,就说感染乙肝病毒吧,很可能就是去年追捕带来的后果。去年春天,他配合分局刑警队的弟兄去追捕一个网上逃犯,那个逃犯藏匿在郊区一个平房内,夜里,翻越一个板杖子时,罗序刚的右胳膊被划出一道半寸深、十多厘米长的大口子,事后,在小镇医院里缝了八针。伤疤好了之后不到一个月,单位组织体检,一查他就成了“健康带菌者”,乙肝表面抗原阳性反应。而在上一年的体检中,他什么毛病也没有。自己被感染是缘于那次追捕吗?如果不是又是什么时候呢?问题是,即便就是那次追捕造成的,又怎么能证明呢?即便能够证明,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任何一个文件明文规定因公“感染”会享受相关的待遇,有的规定只是因公致伤致残,感染乙肝算什么?既不算伤也不算残。当然不会有补贴,他看病的钱也限制在医疗保险卡“活的”部分之内,大量的药费还得自己负担。还有,罗序刚认为“严打”是他发病的直接诱因,当时,罗序刚连续忙了几天几夜,劳累过度,免疫力下降,乙肝就不失时机地发作了。当然,这也算不上正当的理由,别人也参加了“严打”,别人为什么不发病而偏偏你发病了呢?也就是说,无论你感染了乙肝病毒还是乙肝病发作了,都不能找到直接的因果联系,相反,如果你是在追捕时被逃犯刺伤了,这就没问题了,谁也说不出什么,还可能立功受表奖。事实上,这样的心理因素不能不对罗序刚产生干扰,特别是在家休养的时候,罗序刚的心情一度很消沉。当然,消沉也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因素,更多的是由于身体上的变化而对人生目标进行了效正。比如,罗序刚有时觉得自己委屈,力没少出,可得到的回报呢?看看周围的人,他们胡作非为却受不到惩罚,可自己呢?社会是个庞大的复杂体,有很多人做好人,可受到表彰奖励的人却寥寥无几,而做坏事的人也不少,真正受到法律惩罚的也不是很多。罗序刚甚至觉得窝囊,人家常在河边走,鞋湿了也就罢了。他头一回下岸,就把两脚陷了进去。

这些年来,罗序刚一直是要求进步的,进步就像爬梯子,这个梯子也不是特别好爬的,一年爬那么一骨节,爬了好几年,下一阶的高度已经看到了,仿佛触手可摸了,这个当口儿,有病就够麻烦的,又来了孙刚的威胁——应该叫讹诈——几乎等于是雪上加霜。孙刚这事儿处理不好,自己前几年的梯子就白爬了,还得摔下来。也别不信,如果孙刚真来派出所找领导,即便不把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也够他支撑一阵子的。罗序刚心里明白,只要孙刚找所领导,只有负面影响而不会相反,在一个单位工作那么多年,不可能没有对立面,一个副所长就暗地里和他别扭,他们俩都是警校毕业的,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过结,可能单单是性格上反向,不怎么对撇子。平素里,罗序刚挺瞧不起他的,可孙刚的事一旦发生就不同了。副所长想要治他,现在有了机会有了把柄,不想治他;罗序刚得一个一个所长、指导员、副所长地做工作,做到副所长那儿,不低三下四还理直气壮的吗?从一般意义上讲,几个所领导还是比较庇护他们,细想一下,庇护的大都是一般的纪律问题,有点出格儿的事除非是所领导也参与了。像他罗序刚这样,完全是个人行为的事,想得到庇护都不容易,所领导会采取观望的态度。而他的对立面,比如关系不好的胡鹏乘机添油加醋,他罗序刚的麻烦真就来了,真得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有的时候是这样,看似壁垒森严,实际上,堡垒内部更加脆弱。

后半夜了,罗序刚不得不上床,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睡不着还不能翻来覆去,那样就会把小秋搅醒,那种硬憋自己的滋味就跟上了刑一般,折磨他的意志。

罗序刚睁眼躺在床上,眼前是一片黑暗,即使窗外的夜色微弱的光线也被小秋用双层窗帘给遮挡住了。这个时候,黑暗形成了一股潜在的力量,开始大面积地向罗序刚压将过来,以至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收孙刚五千元钱的事,罗序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说,从最坏的底线向回想,把握性或许能更大一些。如果收受贿赂成立,他就可能被定罪,尽管数额不大,不一定能被判刑,被开除公职是没得商量的了。如果自己被开除了公职,自己下一步能干什么呢?从踏上社会的门儿开始,他就当警察,手头上没技术,对其他业务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一样是精通的。以前,自己是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的,也就是说,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不干警察了,能干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的。但凡人都有这样潜在的本能,两利相加取其上,两害相加取其下。眼下,宁愿自己吃点亏,也要想方设法阻止“贿赂案”成立。在贿赂案发之前“私了”才是明智之举。自己吃亏在暗,定贿赂案在明,保全自己只有一条华容道。

私了就意味着同他憎恨的孙刚妥协,同他的讹诈妥协,孙刚向他索要的数目不是五千而是二万,如果不是自己不干净,完全可以把孙刚告进监狱。问题是,自己和孙刚都在污泥水里打滚,自己也粘上了。虽然自己的身上还有执法的标志,但此时,法律已经被搁置一边。在我们常规地认为法律应该如何如何时,其实法律也有它致命的死结,像罗序刚和孙刚这种情况,法律被抛在了事件之外,公平线已经模糊了边缘。说起来,罗序刚并不惧怕孙刚本人,他怕的是讹诈,警察怕坏人,有点说不过去,事实上,越惧权威的人,越是表面看十分强大的人,其实,他内心里更加脆弱。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罗序刚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找孙刚,他决定向孙刚妥协。当然,他只还给他五千元,实在不行,二万元他也先认了,重要的是,得先把事态平息下来,等找到了朱胖子,他相信,那一万五,是不会瞎的。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罗序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张急三火四地找罗序刚。昨天夜里,分局来电话,说劳改农场来了通报,在押犯庄志伟已经潜逃,他完全可能在家里露面,要求派出所负责监控。而在早晨的所务会上,监控庄志伟的任务当然得落到罗序刚、老张和胡鹏头上。罗序刚是警长,得牵头。所以,老张必须把这个情况尽快告诉罗序刚。

老张找罗序刚时,罗序刚正在找孙刚。罗序刚先来到孙刚的房地产公司,往日兴旺的公司办公楼前冷冷清清,大门和窗玻璃上都沾满了灰尘。走到大门前,罗序刚还清晰地看到,孙刚公司的大门,已经被区法院的封条给封上了。

麻烦了,上哪儿找孙刚呢?罗序刚拿出了电话本,小心翼翼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孙刚的手机号码。除了手机号码,孙刚什么也没留下。罗序刚拨通了孙刚的手机。“喂……”罗序刚刚想说话,电话里面传出来的并不是孙刚的声音,而是类似那种机制的声音:电话已经设置了呼入限制!

罗序刚犯难了,可他还必须得找到孙刚。罗序刚调动自己的经验,快速在大脑中搜寻着可能找到孙刚的线索。这时,罗序刚灵机一动,立刻给市局户政处打了一个电话,请户政处的小马用微机给他查孙刚的电话。没几分钟,小马对他说:“你这老伙计,全市叫孙刚的有684个,谁知道哪个是你要查的呀?”

罗序刚把孙刚公司的名字和他所能提供的情况给了小马,小马说那你就得等一等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没办法,罗序刚只好在春海小学的大墙外转悠着,显得焦急万分,六神无主。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小马才给罗序刚打来了电话,他告诉罗序刚,他要找的孙刚已经查到了,孙刚的户口不在市内,在农村乡镇,叫二营铺子,并且,没有家庭电话。这个消息对于罗序刚来说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即便二营铺子的孙刚是他要找的孙刚,那也是多年以前的地址了,孙刚不太可能回二营铺子,他应该在市内。问题是,这么大的城市里,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孙刚呢?想到这儿,罗序刚的脑子里跳出了一个活脱脱的人来。上次朱胖子和孙刚请他喝酒,在场的还有一个叫“大老王”的经理,好像是经营石材生意的。罗序刚说他肝不好,不能喝白酒,那个人还说,啥肝不好?是肝缺酒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从喝酒的场面上看,大老王和孙刚的关系决非一般,他总会有孙刚的消息吧?

罗序刚又翻弄自己的小本子,找了半天,才在密密麻麻的电话记录中,找到“王经理(石材)”的电话。还好,仗着自己是一个细心的人,罗序刚松了一口气。罗序刚好不容易把大老王的电话挂通了,罗序刚问大老王如何能跟孙刚联系上,大老王说:“我还到处找他呢?这个骗子,我的买卖全让他给砸塌了。”

关上手机,罗序刚立刻觉得两眼发涩,眼压升高。罗序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想开一些,最坏能坏到哪儿?肝病是经不住这样的情绪折腾的,一定要稳住。实在不行,就去乡下跑一趟呗。按理说,目前,孙刚在市内的可能性最大,当然,也不排除他跑回了二营铺子,他现在正在躲债,跑什么地方都不奇怪,也许,孙刚是从二营铺子给他打的电话?如果是正常办案,抓孙刚的话,二营铺子也是重点监控的地点。孙刚给罗序刚打电话时,说自己破产了,但罗序刚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严重到孙刚本人也东躲西藏的地步,这说明什么?说明孙刚更加可怕,这个时候的孙刚什么都不会在乎的,处于狗急跳墙的他,别说去派出所,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罗序刚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他昨天夜里的决定是有先见之明的,同孙刚妥协是唯一的万全之策。罗序刚决定下午就去二营铺子,虽然二营铺子距离市中心一百六十多公里,找一个好点的车,两个小时怎么也到了。即便是白跑一趟,他也要去试一试。

这时,罗序刚的手机又响了,铃声不仅传递到他的耳朵里,还直拨他的心弦,颤巍巍的。罗序刚一激灵,接听电话时,心砰砰直跳。

电话是老张打来的,老张问他在哪儿。罗序刚说在春海小学。“我离你不远,这就过去!”老张干净利索地说。

老张开着他那辆跑了三十多万公里,老款的“捷达”轿车,没多大的功夫,就来到春海小学的大墙外。老张下了车,就把早晨所务会的内容向罗序刚做了传达。末了,老张说,我和所里说你早晨去医院复查,打电话请假了,你可别说两岔了。怪事,你跑春海小学干啥?你儿子不是上住宿学校了吗?”

“有点……别的事。”罗序刚含混地说。

老张说:“看你挺疲倦的,不行,你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洗个桑拿吧,休息休息”。罗序刚说:“不用了,我这边的事儿还没处理完。”

老张拿眼睛瞄了瞄罗序刚,说:“那我先走了,有事你就给我打传呼。”

老张走了,罗序刚的腿更加发软。

这会儿,罗序刚显然不能找车去二营铺子了,老张带给他的消息同样是一枚重型炸弹,把他轰得晕头转向的。真是按住了葫芦起来瓢,孙刚的事还悬着没个头绪,庄志伟的事儿又冒出来。从听到庄志伟越狱的消息开始,罗序刚就意识到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庄志伟为什么越狱?最大的可能是报复孙刚?或许自己也难逃干系。如果当时,他把这个案子处理妥当,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了。现在的麻烦在于,孙刚能管他要送礼的钱,庄志伟就不会因为送他的两条红塔山而觉得心理不平衡?就算是庄志伟对自己没那么大的仇,可一旦和孙刚再次冲突,也难免会涉及他……当然,罗序刚想,现在还不到想答案的时候,想也没用。不管怎么说,既然庄志伟能越狱,就说明他不想好了,不想好了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罗序刚去派出所的路上,果然收到了一个陌生声音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极其嘶哑。罗序刚知道麻烦想躲是躲不掉的,他还是来了。

庄志伟用低沉的声音对罗序刚说:“你肯定知道我出来了。可你想不到,我出来是为了解决孙刚和你。是你和孙刚害的,我才有了今天……”“你怎么把我联系进去了?”

“你心里清楚!如果你公平地处理案子,还用我自己去杀孙刚吗?我自己不去杀孙刚,我能去劳改吗?”听到这儿,罗序刚的火又窜了上来,这种逻辑够不讲理的,可是,庄志伟就用这种逻辑思维,你也没办法。罗序刚知道,他对庄志伟解释也没有用,并且,自己决不能后退,在一个在逃犯面前,他没有一步退路了。“你想怎么样?”罗序刚厉声问。

“我想怎么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在哪儿?”

“这个你别管。你是警察,你不会不敢见我吧?”

“啥时候?”

“你等我电话吧……”说到这儿,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罗序刚木然地呆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儿来。庄志伟越狱果然与自己有关,只是,他原来猜测的远远没这么严重,没这么可怕。

到了派出所之后,罗序刚什么也干不下去,所以,只好心情沉郁地回了家,他紧闭房门,找了几盘基本属于盗版的VCD,专拣紧张激烈的战争片看,他希望他的情绪能被转移,可事实上,他的心情并没有变得和缓。罗序刚觉得,自己在没有退路的悬崖上攀爬着,他几乎快要体力透支,而前面的路越来越凶险,他所剩下的,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现在庄志伟在干什么?他找到孙刚了吗?连他这个当警察的都找不到孙刚,他觉得庄志伟也不会那么幸运的。起码,庄志伟没有合法的侦察渠道,况且,庄志伟现在是在逃犯,他还得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找孙刚更增加了难度。此刻,罗序刚不善良地想:最好庄志伟先找到孙刚,让他们两个人火拼,庄志伟先替他把孙刚干掉,然后,刑警队再把庄志伟抓起来,这样,既可以杀了孙刚灭口,同时,庄志伟又成了杀人犯,也成功地消除了对自己威胁。罗序刚还这样想,如果他有孙刚的确切消息,他会不留痕迹地把消息传递给庄志伟的,让庄志伟替他把孙刚解决掉。想到这儿,罗序刚内心的人性又一下复苏了,他觉得那样自己的罪恶就大了。同时,他还这样想,有的时候,你也许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好人,当面对危及自己生命安全的事时,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样说来,地狱和天堂之间就仅仅隔了一个门槛,迈到这边是天堂,迈到那边是地狱,而好人和魔鬼之间也许在特定的环境里,仅仅是一念之差。如果庄志伟找不到孙刚,恰恰先找到的是他,(罗序刚觉得他是好找的,他在明处,而孙刚和庄志伟都在暗处)他该怎么办。他想,他首先会向庄志伟解释,并会对他进行诚恳的劝诫。事实上,庄志伟也许不会给他解释和劝诫的机会。相反,凭借庄志伟以往的风格,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实施有效的攻击。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用枪来击毙他。最好,庄志伟带着凶器,并在庄志伟没有对他进行重大伤害之前,他就把他击毙了。这样,他就是正当防卫,他就可以避免法律责任。搞得好,还可以得到奖励。问题是,他并不想击毙庄志伟,他甚至同情庄志伟,内心里对庄志伟还怀有歉疚。他想击毙的是孙刚,他觉得孙刚那样的人祸害才大呢。但是,孙刚没有威胁他的生命,他不会冒触犯法律的危险去击毙孙刚,而威胁他生命的是庄志伟,他没办法。事物也许永远不会按着你的心愿发展,你只有选择保护自己的权利,却没有让事物按你的要求发展的权利。

罗序刚越想内心的痛苦越大,痛苦归痛苦,他也没办法。

接下来是枪的问题。罗序刚身上没有枪。给他配的枪统一锁在副所长掌管钥匙的一个大铁柜里,没有任务,他们平时是不带枪的。没有枪,他对应付庄志伟就没有太大的把握了。所以,明天一上班,必须把枪拿到手。罗序刚的设计是这样的,早晨,他就对老张说,有人在菜市场的人群里看到了庄志伟,他带着凶器,所以,他们得提高警惕,还必须佩上枪。老张不会多想什么,他向所领导提出枪这个问题时,老张肯定会在旁边帮腔。有了枪,他离地狱近了,也许相反,他从地狱的边缘逃了出来。

下午下班前,老张给罗序刚来电话,通知他尽快到所里去开会。

罗序刚回家已是午夜11点,居民楼黑乎乎的,有倾斜过来的感觉也许在有灯光和人流的居民楼之间就会减轻这样的感觉。不同的是,罗序刚家在一群居民楼的边缘,楼的另一侧是风传了四五年要动迁,而实际上仍旧低矮、破旧的临时建筑,那里面住了一些外地来打工的,很多窗口是被铁皮之类的东西挡死了的。

以往路过这里,罗序刚内心里生出的是抓坏人那样的警觉,而今天,他的内心里却充满了恐惧,位置颠倒了过来。罗序刚当了十年的警察了,恐惧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今天的恐惧感极其强烈,以至他的呼吸都有些不均匀。此刻,尽管罗序刚穿着警服,可罗序刚知道,在黑夜的掩盖下,警服的威严作用就会消失,他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问题的关键是,他的腋下或者腰间还没有枪。

这个时刻,庄志伟要是隐藏在一个临时建筑里,手里拿着凶器,不知不觉从黑暗的地方窜出来,他获胜的机会大概不会大。不过,罗序刚不想那么容易就输掉了,他还是紧攥着拳头,随时准备应付来自身前或者身后的偷袭。回到家,罗序刚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汗浸湿了。那天,又是罗序刚的不眠之夜,不过这回,罗序刚想的大多是下午想的问题,他把它作为一个计划,详细而周密地进行了布置。

那天早晨,小秋走了之后,罗序刚还写了一个类似“遗书”的东西,不同的是,他写了事情的经过,并表达了他认为应该表达的歉意。那个东西大概是他为最坏的结果准备的。然后,揣着那份文字材料去了派出所。在老张的配合下,罗序刚如愿以偿地拿到枪,拿到枪之后,罗序刚表现得很大意的样子,没有擦枪什么的,一旦计划的事情发生了,他可不想造成事先预谋的任何线索。罗序刚从派出所走的时候,还故意和曹菁开玩笑。他对曹菁说:“你答应请我吃饭都半年了,怎么还不兑现。”曹菁说:“急啥,一个月内保证兑现。”罗序刚说:“你不怕情况发生了变化,前几天电视台来采访的记者不是说吗,请吃饭过时了,现在都请睡觉。”曹菁随手把手中的油笔抛向罗序刚:“讨厌!”

说来非常奇怪,那天,罗序刚的精神绷得很紧,一向模样憨厚的他的脸上总挂着冷笑。他把手机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他甚至盼庄志伟的电话快一点打进来。

中午吃饭时,庄志伟的电话打了进来。“你在哪儿?”罗序刚问,问的时候,他瞅了瞅老张,见老张离他挺远,一点都没注意他。

“离派出所不远,在春海小学。”

春海小学?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那地方人多,赶上学生上课还好,如果是课间,伤着学生就麻烦了。然而,这个时候他是没办法选择的,只能见机行事了。

罗序刚出现在春海小学时,庄志伟就在学校的大墙外的树墙后站着,罗序刚早有了准备,所以是罗序刚先发现庄志伟的。罗序刚走到离庄志伟四五米远的地方就站住了。庄志伟有些无精打采,他看了看罗序刚,罗序刚也看了看他。不过,这个时候,子弹上了膛的七七式手枪的枪口,在他的裤兜里微微翘起……

“庄志伟,你不应该干傻事。以前,你已经干了傻事,我不是推脱责任,给孙刚定罪是需要证据的,况且,我们做过调查,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志伟只是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其实……好好改造,你很快就会出来的,我不希望你继续干傻事,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堵上……”罗序刚说到这儿,他瞅了瞅庄志伟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再往下说,也没什么更有分量的话了。

这时,庄志伟说话了:“我找你是想投案自首。”

罗序刚开始没听清楚,确认了庄志伟的话后,他愣住了,脑海中闪烁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大概是庄志伟的圈套,一旦他和庄志伟的身体接近了,也许庄志伟就会偷袭他。庄志伟见罗序刚没反映,继续说,他本来是想报复罗序刚的,见到了吕秀秀,正在生病的吕秀秀劝他,都哭抽过去了。罗序刚明白了,他说你听吕秀秀的劝告就对了,投案自首是你唯一的选择……庄志伟说,并不是吕秀秀劝的,她越劝,我越生气。……罗序刚又愣住了。

庄志伟说,是刚才过桥的时候,我才改变主意的。罗序刚用眼角扫了一眼,他看到几十米外的一个桥,桥上有匆忙而过的行人。

“过桥的时候,我看见了掌鞋那个老头还坐在那儿,他没活儿,他就依在墙边晒太阳……我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庄志伟断断续续地说。

罗序刚更加糊涂了,他没明白庄志伟的意思,不过他还是说,“这样想就对了,已经错了一步就不能一错再错了……”罗序刚抬头看了看庄志伟,突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柔弱的东西,“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没及时阻止你犯罪。”罗序刚说。一激动,罗序刚还对庄志伟说:“我有好几个同学在劳改农场,我会关照他们照顾你……你放心,我们会配合街道照顾你的家庭,你好好改造,用不了几年就出来了。”庄志伟顿时一幅感动的样子,一立正,规规矩矩地说:“是!”罗序刚还告诉庄志伟:“你自己去派出所找老张投案自首,这样对你更有利一些。”罗序刚这样说,庄志伟感动得快流泪了,又一立正:“是!”

这样,庄志伟在前,罗序刚在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四五米的距离,直到庄志伟进了派出所,罗序刚才相信庄志伟投案自首是真的。他长出一口气,掉过头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此时,他发现自己攥着枪的手已经湿漉漉的。

罗序刚走到了桥头,那个老头儿眯缝着眼睛,好像在享受着并不明朗的阳光。罗序刚不知道庄志伟在修鞋老头身上受到了什么启发,他想到的结论也许与庄志伟是不同的。这时,罗序刚想起,那个老头儿在那儿已经有十来年了,平时,他从未注意过他,甚至忽视了他的存在。

当天晚上,朱胖子给罗序刚打来了电话,接电话时,罗序刚正在派出所那间空荡荡的外勤办公室里抽烟。朱胖子说:“哥们,这几天让你上……上火啦?”

罗序刚果然火冒三丈,大声问:“你去哪儿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朱胖子嘿嘿笑着,说:“最近我搭上一女老板,老有钱了。这……这不,偷着跟她去了一趟南方,倒……倒车,全是海关罚没的走私车……”

罗序刚懒得听他啰嗦,直截了当地说:“孙刚讹诈我。”

“我知道,下午我见过他了,他现在成了一条癞皮狗,见谁咬……咬谁,你别担心,他的钱我还给他了。”

“你在哪儿?”

“在她家……她正洗澡呢……”

“你马上过来。”

“不……不行,我现在有事……”

“我不管,你立刻就过来。”

“干……干啥?”

罗序刚有些理直气壮地说:“把你的五千块钱还给你。”朱胖子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多大点事儿,那几个小钱给你喝酒了。”

“朱胖子,你想让我死呀!你过不过来?不过来我就开着警车去砸你那女老板的门……”

朱胖子大概听出罗序刚真火了,他说:“好好,明天我一定找……找你,真邪门!”

放下电话,罗序刚斜坐在桌子上,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几天积累的难题在一天之内就全部解决了,乌云说散就散了,散得自己都觉得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应。罗序刚打开抽屉,把自己写的“遗嘱”拿了出来,刚想撕掉,想一想,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打开自己的铁柜,把那几页碳素笔写的东西放到了一处最隐秘的地方,他想,以后一看到铁柜,他就会想起这几天的经历。同时,罗序刚又恢复了自信,他还要好好爬自己的梯子,说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好警察的,还可以当更好的警察,不能因为自己身上有了污点就不能当好警察了,完全纯洁的有没有他不知道,不过,绝对的纯净怕是不存在的,尤其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什么事也没那么单纯,没那么简单的。

再次坐在椅子上的罗序刚真的觉得疲劳了,他觉得身子发软,有“堆”下去的感觉。这个时候,罗序刚好象在大海的上空飞翔着,大海茫茫,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暗青的海面上没有浪花,十分凝滞。他很吃力的飞着,翅膀已经受了伤,两腋有风滑过,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只鸟。他还看到,他的身边也有很多很多他这样的大鸟,他们都在吃力地煽动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