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我们的文化观
一 文化是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
在世界文化研究史上,曾经发生过一场关于Culture和Civilization的词义之争。前者通译为“文化”,后者通译为“文明”。法、英、美等国的社会学家在指称文化时,常常使用Civilization这个词,德国的历史哲学家则常常使用Culture这个词。这似乎纯粹是咬文嚼字的争论,体现了西方文化研究中起支配作用的两种对立传统:实证的社会学传统和思辨的历史哲学传统。或者说,英、美传统和德国传统。英、美传统的文化研究者将文化理解为既定事实的各种形态的总和,即将文化视为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而德国传统的文化研究者则将文化理解为一种以生命或生活为本位的活的东西,或者说生活的样态。在德国传统的文化研究者看来,文化的形态化、制度化、模式化正意味着文化的死亡,因此他们有“文化是活着的文明,文明是死了的文化”之类的观点。西方文化研究的这两种传统,对中国文化研究者都有相当深刻的影响。
这两种传统各有所见,亦各有所蔽。文化总是既作为人类在人本身的自然及外部自然的基础上、在社会活动中创造并保存的内容总和而存在,又总是作为一种活生生的创造活动而演化。文化是人类在处理人和世界关系中所采取的精神活动与实践活动的方式及其所创造出来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是活动方式与活动成果的辩证统一。因此,文化研究既需要面对既成事实,又不能把这既成事实看成是僵死的、凝固的、不动的东西,而应当在对这些既成事实的好学深思中,把握其精神,把握其中律动的脉搏和活的灵魂。须知,活动方式和活动成果作为文化的两个方面,总是互相依存、互相制约并在相互作用中一起演进的。离开了对既成事实的科学的观察分析,会堕入否认理性和科学方法的反理性主义和唯心主义;而离开了对文明活的灵魂和律动的脉搏的把握,会见物不见人,对流变中的文化创造状态视而不见,陷入形而上学。我们应当把对文化已成形态的研究和对文化已成形态中活的灵魂的研究辩证地统一起来。
既重视文化已成形态又重视其中律动的脉搏和活的灵魂,这种方法本质上就是唯物的辩证的方法。马克思指出:“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批判旧世界,就是重视已成形态的研究;发现新世界,首先就要致力于发现这个已成形态中律动的脉搏,和否定的因而也是代表未来的因素。马克思又指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死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在这个意义上,把文化理解为一个流变的过程,要比把文化理解为某种既成的事物的总和更正确。
“文化”一词,在中国古代是“文治与教化”的意思。西汉的刘向说:“凡武之光,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晋束皙说:“文化内辑,武功外悠。”这里的“教化”之义颇值得玩味。从过程的意义上看,文化不仅是一种在人本身自然和身外自然的基础上不断创造的过程,而且是一种对人本身的自然和身外自然不断加以改造,使人不断从动物状态中提升出来的过程。在这个无限的过程中,作为基础的人本身的自然和身外自然也在不断地得到改造。在人类社会活动所创造的成果的意义上,文化是“文”,还不是“文化”。只有考虑到这些成果同时还意味着对人自身的改造,才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