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记忆与媒介记忆的界定和理解
对于个体而言,记忆既联结着人的心理活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联结着人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它是人们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基本机能,离开了记忆,个体就什么也学不会,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坐标和方位,行为也只能由本能来决定。
当今社会,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进步,人们的日常生活愈发依赖媒介,人们沉浸在印刷、电子、数字等形态各异的媒介之中,媒介环境与现实环境的界限渐渐模糊,从而一步步改变着人类学习、生活以及记忆的方式。
一、什么叫记忆?
在《辞海》中,“记忆”的定义是:“人脑对经验过的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或再认,它是进行思维、想象等高级心理活动的基础。”“记忆”在中国古籍中,有的是指“对过去事物的识记、印象”,如元代刘因《有客》诗:“门前有客通名姓,一别十年记忆无。”有的是指“对经验过事物的保持、记得、不忘”,如《隋书·儒林传·何妥》:“臣少好音律,留意管弦,年虽耆老,颇皆记忆。”有的是指“对记忆再现或再认的程度”,如宋代刘克庄《后村全集·跋章南举千藁》:“仆曩官健上,多识其士,友去之数十年,犹记忆如新相知;今屈指故交存者十无一二。”有的是指“对过去事物的回忆、回想”,如清代洪昇《长生殿·闻乐》:“不免召他梦魂重听此曲,使其醒来记忆,谱入管弦。”虽然“记忆”的概念在中国历史长河里不断演进、变化,显示出丰富多彩的语言意象,但其基本的语言义核和文化基因还是相当稳定的。
在信息传播与接受视野中,记忆是传播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它被隐喻为静态的“储藏室”,其功能是贮存、呈现和提取事物和事理的信息。记忆也是人们借以获取过去经历的“剧场”,是一个动态的“中介场”,受当前预期、需要和信念的影响。记忆还具有强烈的历史性和当下性,记忆是在其对象成为“历史”之后,人们用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重构或叙述“历史”的过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记忆历来被视为一种神圣且神秘的文化现象,人们因此对记忆满怀敬畏之情。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和民间信仰中,孟婆是中国“记忆女神”(见图1-1),在地府中专门掌管人类的记忆,也是地府的年长女神。清代王弈清《历代词话》载曰:“北齐李撄余聘陈,问陆士秀:‘江南有孟婆,是何神也。’士秀曰:‘山海经云:帝之二女,游于江中,出入必以风雨自随,以帝女故曰孟婆。'”孟婆在日常生活中目睹世人恩怨情仇无数,即便死了也不肯放下,于是她去了忘川河边,在奈何桥的桥头立起一口大锅,将世间甜酸苦辣咸和世人的痛苦情绪炼化成孟婆汤,让路过的阴魂喝下,喝了便忘记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了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这种说法从春秋时期的道家典籍到明清文人的笔记等作品中都有记载。
图1-1 中国“记忆女神”孟婆
“在西方文化史上,记忆总是与书写紧密相连。‘memoria’是拉丁语词,有两层含义:‘记忆’和‘回忆录’。英语中‘memorial’一词,早先既指‘记忆’,又指‘记录’。可见,人类记忆本来就和人类发明的记录方法密不可分。”“记录”是一种“存储”。理查德·格里格(Richard J.Gerrig)、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G.Zimbardo)把记忆(memory)定义为存储和提取信息的容器,并且把记忆描述为一种信息加工。记忆也是一种过程,而“记忆过程通常可分为三个阶段:编码、储存、提取”。
在古希腊人眼里,记忆的地位高如神灵。希腊“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古希腊语为 Μ vημοбυ′vη,英语为M nemosyne)(见图1-2)是十二提坦神之一,她名字的意思就是记忆,她是天之神乌拉诺斯(U ranus)与地之母该亚(Gaia)的女儿,也是语言文字的发明者。她与众神王宙斯结合生下九个女儿,她们统称为缪斯女神,分别掌管音乐、舞蹈、历史、天文等领域,给人类留下了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因此,记忆是有人类历史和人类文明的根基。“没有记忆,人就不能辨认自己,也就不再存在。”人类历史和人类文明与记忆有着血肉联系,彼此互动互助、共进共演。
图1-2 希腊“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
二、媒介和媒介记忆的定义
“媒介”一词,最早见于《旧唐书·张行成传》:“观古今用人,必因媒介。”在这里,媒介是指使双方发生关系的人或事物。在传播学领域,“媒介就是指介于传播者与受传者之间的用以负载、传递、延伸、扩大特定符号的物质实体,具有实体性、中介性、负载性、还原性和扩张性等特点”。那么什么是媒介记忆呢?有学者认为:“媒介记忆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已成记忆的内容,或是有媒体代表作为参考框架的媒体,也指一些媒体自身存在的现象。”还有学者认为:“媒介记忆可以定义为人们对媒体文本、媒体体验、特定媒体中操作的记忆。”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本书认为,所谓媒介记忆(media memory),是指媒介通过对日常信息的采集、理解、编辑、存贮、提取和传播,形成一种以媒介为主导的人类一切记忆的平台和核心,并以此影响人类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信息采集与理解是记忆的基础,信息编辑与存贮是记忆的本分,信息提取与传播则是记忆的扩大。对于媒介记忆这一定义,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理解。
首先,媒介记忆是一种介质记忆。媒介就是负载记忆内容的物质实体。物质实体是媒介记忆得以存贮、提取和传播的首要因素。没有具体而实在的物质实体,无论多么精美的记忆内容也无所依附、无从提取和无法传播。记忆必须借助特定的介质(媒质)才能形成。不论是笨重的金石碑刻和粗陋的竹木简牍,还是轻便精致的报纸、杂志、书籍、光盘、U盘等,不管其形式如何变化,只要它是记忆信息的物质实体,那就是记忆介质。传统的个体记忆,记忆内容存贮在人的大脑,不仅容易遗忘、缺失和变形,而且会随着人的死亡而丢失或失传;当面交流的信息,出口如风,过耳不留,无所依附,不便保存,难以证信。自从有了作为介质的“居间工具”传播媒介,媒介记忆便具有了稳定性、恒久性、可靠性并能发挥证信作用。
其次,媒介记忆是一种过程记忆。媒介记忆既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也是一个复杂的信息处理过程。作为个体记忆的延伸和外包,媒介传播者的大脑记忆也必须经历对经验过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再认和传播的过程,否则个体便难以进行思维、想象、信息加工等高级心理活动。而媒介记忆则是在个体记忆基础上的更为复杂的集体记忆,不仅包括有组织的信息采集、理解、编辑、存贮、提取和传播等一系列操作过程,还包括媒介管理系统和辅助性的作为巨型物质实体的大型设备以及传播系统的运作过程,如报社、电台、电视台、网络公司、图书馆、数字信息中心等。
第三,媒介记忆是一种聚合记忆。换句话说,它是一种有组织、有分工的,职责明确的,集体性、合作性、协调性的媒介组织记忆活动。媒介组织要实现记忆目标,必须协调行动、划清权限、讲究效率、强调时效,并且至少要有一种以上的固定媒介(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电影等)专门用于信息记忆和传播。大众传播时代也是聚合记忆的时代和集体合作的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单独经营一家报社、电台、电视台、电影公司和网络公司,而单向度、同质化、同构性的乌合之众也是办不好媒体公司的。媒介记忆是各种综合因素有机互动的复杂过程,必须用整体互动的视角来认识它、分析它,不要在考察局部现象、再组合成整体的过程中丢掉其中重要的整体信息、关键部件和聚合因子。
第四,媒介记忆是一种权威记忆。大众媒介尤其是主流新闻媒介(报纸、电台、电视台)拥有权威性的信息来源,占据信息存贮和发布的高地,具备强大的技术阵容和硬件设施,拥有充足的人才资源和资金保障,能够真实、客观、全面、自主地记录和传播信息,受众量大,覆盖面广,所以媒介记忆具有权威性、公信力。中国主流新闻媒介作为人民事业的一部分,必须忠诚而负责地维护公众利益,为公众着想,为受众讲话;作为从事信息记录和传播的专业机构,必须不断增强专业性,配备一支由名主持、名记者、名导演、名编辑等组成的知识结构合理的专业人才队伍。这些都能有效地增强媒介的权威性。
最后,媒介记忆能够影响个体记忆、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个体记忆是记忆者自己亲历亲为的事,“是个体用群体的眼光来回忆的过程,而群体的记忆通过个体的记忆得以实现并表现出来”。集体记忆是指曾经历过相同事件的一群人的共同记忆,以及这些事件所遗留下的客观印痕,包括共同经历的空间环境、社会事件、机构设置以及与此相关的文字和口头档案材料等。社会记忆是在相关事件的当事人消失以后才产生的,如各种仪式、神话、集体的叙述、朝圣等。媒介记忆能够将个体记忆、集体记忆、社会记忆进行有效连接和整合,还能够将历史记忆、新闻记忆和艺术记忆进行综合再现和还原,因而成为连接、沟通人类一切记忆的纽带、桥梁和平台。
三、媒介记忆的特点及功能
“媒介记忆”不能表述为“媒介与记忆”,也不能理解为“媒介的记忆”,而应该是“媒介即记忆”。
随着人类跨入媒介时代和传播社会,媒介不仅植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我们生活和工作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渗透到人类记忆的全部过程,成为人类记忆所必备的载体和容器,并且仍在不断地拓展和塑造着人类的记忆时空景观,悄然改变着人类的记忆方式和存贮介质。
作为记忆的一种形式,媒介记忆必然具有一般记忆的共性,同时也具有其自身的个性、特点及功能。
一般记忆的共性主要表现为人类记忆的普遍特点,即表象作为记忆的载体。当我们感知与观察事物之后,客观事物的形象就会反映在人的头脑中,转变为主观映象,并以条件反射的形式保留下来。以后遇到相应的刺激,这种主观映象就会重新活动起来,在头脑中再现它的形象,这种心理现象就是表象。因此,表象就是人脑中重现的过去感知的客观事物的具体形象。
那么,在回忆的过程中,我们头脑中所重现的东西,是被识记和保持的客观事物本身吗?不是,是客观事物的表象。也就是说,对于曾经感知过的事物,人们必须先将其转化为表象才能实现对它的再认和回忆。
表象是记忆的媒介。人们是通过表象这一载体来对客观事物进行记忆的,因此,没有表象就没有载体,也就没有记忆。就形象性而言,表象可分为视觉表象、听觉表象、嗅觉表象、味觉表象、触觉表象和运动表象等。就概括性而言,表象又可分为单一表象和一般表象。前者指在某一特定对象的感知基础上产生的,后者指在一类对象的感知基础上产生的,它去掉了感知对象的个别特点,集中了一类事物共有的、重要的特点,并用词标志。用词标志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主要的交流标志和特点。
从人类记忆的层面来看,表象具有形象性、暗淡性、概括性和片面性四大特点。
形象性是指表象中重现的事物的形象具有同客观事物本身相近似的特点。比如,当看到“学校”这个词,我们头脑中就会浮现出各不相同的“学校”形象,似乎已来到学校,看到了窗明几净的教室、头发花白的教授,甚至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和音乐系楼上传来的钢琴声。但是,由于表象终究不是在客观事物的直接作用下产生的,所以,虽然它具有形象性,但其程度要比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实体在形象性上要浅一些。表象中的“学校”总不如亲眼看到的学校那样鲜明、清晰、完整、稳定和实在。
暗淡性是指表象中重现的事物形象具有模糊性,不完整、不清晰。这是因为事物的主体与周围的背景在感知时会产生视觉争夺或听觉争夺,结果造成主体部分没有得到彰显和强调,留在脑中的形象显得暗淡、单薄而零散。感知模糊可以再感知,而脑中的形象在再现时会动摇,变得含糊、暗淡,因而很难再加工。比如,我们脑海中的“西湖”,有人呈现出春季的西湖,有人呈现出秋季的西湖,但是西湖的细节呢?比如西湖游船的造型与图案、船工的长相和性别等,往往不具体、不清楚。可见,我们脑中的形象与感知有着显著的区别。
概括性是指表象所包含的内容较之感知的事物或对象具有一般性、笼统性。因为表象往往不是一次感知的结果,而是在不同条件下许多次感知的积累与集合。从概括性上来看,在认识过程的发展中,表象是感知的进步与升华。我们观察西湖上的一只小鸟,它飞翔的姿态优美,它叫声婉转,然而,当我们要再现它的形象时,我们大脑中的表象就不那么具体了,小鸟成了概括化了的形象,反映的是小鸟的一般属性。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小鸟,如白色的、黑色的,我们都能利用大脑中形成的表象做出准确的描述和判断。
片面性指的是,表象作为记忆的媒介是缺省的或残缺的,甚至是以偏概全的,不是真实全面、完全客观的。表象的捕捉和累积受人的主观意志、现场情况和特定历史条件影响和制约,能够完全真实、客观、公正地对事物形象进行全面、清晰地捕捉、加工、传播和积累的人是没有的,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人类必然是基于时代的眼光,基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现状,去看待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件,并最终形成表象、化为符号、成为记忆。因此,表象作为一种记忆方式,不可避免地有着主观、片面、缺省的特点。
媒介记忆有别于其他记忆,即以符号作为记忆的载体。如果说表象是人类对事物实体形象的意象性捕获,那么符号则是人类对事物及其表象的感性坦露和外在表征。“换句话说,符号是传递信息、指示和称谓事物及其关系的代码。符号作为一种观念中的东西,它的存在不受事物的存在左右,因为它只是代表被表示物(被表示对象),而不是代替被表示物。符号的存在也改变不了事物的性质和形貌,而只能通过准确地把握对象的实质加以反映。”因此,符号作为记忆载体,较之表象无疑更进一步。符号的创造与发明对于人类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社会记忆和国家记忆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贡献,它不仅具有明显的记忆优势,还具有约定性、组合性、传授性、跨越性。
约定是社会成员的集体性意向、认同和习惯。媒介记忆的符号一旦创造完成,它所代表的对象和所包括的意义就必须经过社会成员认同、约定,成为一种传播规则和社会习惯,具有某种不变性,才能用来指示对象和事物,否则只是个人的东西。媒介记忆中的照片、图片、影像等拍摄性、描摹性符号,其约定性具有世界性、通用性的特点;但是中文、英文、法文等文字符号的约定性则具有地域性、文化性的特点。然而,不论是哪种符号系统,一经置于社会领域成为约定俗成的东西,不仅个体无权也无法改变它,就是社会大众或政治集团也很难立即改变现有的符号记忆系统。
媒介记忆的符号是一个灵活的、组合性的开放系统。就描摹性、拍摄性符号来说,多个或一系列画面的有机组合就构成一个故事或事件;就文字符号来说,若干字词的有机组合就可以用来表达非常复杂的思想情感和故事情节。所以,符号不是孤立的,而是可以互相联系、有机组合的。符号的组合性既依赖符号系统的逻辑规律和语法规则,也依赖符号本身的开放性和灵活性,同时也适应了人类记忆的规律和特点。
不仅人类识别符号、理解符号和运用符号进行记忆的本领来自世代承袭和传授,而且人类的历史、文化积淀也是传授和沿袭的结果。要进行文化传授与扩散,人们就必须掌握符号体系的规范与规则,了解符号体系传承与沿袭中的各种密码、隐喻或内幕,并能在不同的符号体系中进行交流,使记忆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空间、文化领域中交流互通,进而得到更好的保存或延续。对优秀文化典籍和重要历史文献进行多符号存贮和保管,也是提高媒介记忆效率的一个重要方向。历史记忆和历史研究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许多这方面的范例。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了“世界记忆”工程,针对目前广泛存在的“集体失忆”危机,在全世界范围内推进档案文献的保存和图书馆的保护工作,通过存贮、保管文献资料的方式对世界记忆加以保护和弘扬。至2013年6月,共有100个国家的299份具有世界意义的文献和文献集合被列入《世界记忆名录》。这也是很好的范例。当下,人们之所以如此频繁地谈论媒介记忆,正是因为历史记忆面临危机,媒介失忆正危及历史传播和文化传承。
媒介记忆的符号还具有跨越性的特点。就是说,符号不仅具有记忆功能,“即可以将信息贮存起来,或随时取用、留作查证,或通之千年、遗之子孙;同时还具有漫游、跨越功能,即它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的限制,自由地传播信息。通过符号,人们听到了屈原的悲歌、李白的吟诵和鲁迅的呐喊,看到了两千年前金戈铁马的征战场面和万里之外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符号引领人类穿越时空的隧道,在过去的时代遨游,在未来的世界漫步”。
正是作为媒介记忆载体的符号,造就了媒介记忆成为人类一切记忆的核心和纽带,成为人类全部文明成果的载体和仓库,成为一种平台性的、集中性的、综合性的、大规模的组织记忆。目前,科技的发展在加速,历史的记忆在衰退,因而特别需要强化媒介记忆功能、发挥媒介记忆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