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先师顾随先生
周汝昌
在这个盛会上,我心情非常激动,我不太善于言谈,特别是讲到先师羡季先生,那我就更不知如何表述我的衷怀了。所以我在这样的感情、这种精神状态之下,真正是悲喜交集,万感中来,一切心情,不知从何说起。我们这次隆重的纪念会,规模尽管不算很大,意义却是不小。会上有老师生前友好,有高等院校的领导同志,有文化界的友好,还有新闻界的关怀者,虽然人数上是我们同门弟子为主,但这绝不只是我们个人的师生之谊。这是我感到的第一点。
今天我在这里怀念老师,有我个人的感情,但这是次要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思索我们大家聚会一堂,在老师逝世三十周年的时候,我们要纪念什么?过去,提起顾先生来,就说是词人,特别是早年,在北京的文化界、教育界,一提苦水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正因为苦水词人这个称号大家熟知了,这也就掩盖了他老的全人。是个词人哪,会填词,长短句,倚声,诗余等等,不过如此而已。而我们如果是这样看顾先生,那就把这位大师太狭隘化了,缩小了。顾先生就只是这么一个作词的人吗?不是,顾先生生前曾半严肃、半幽默地和我说:“我实际是个杂家。”“杂家”,听起来似乎不太高明。但老师的这句话,我们掂掂它的斤两,“杂”,就是说老师一生的学问,无所不包,可以说不是一部文学史的问题,而是一部中华文化史的事情。不是汉魏六朝、唐诗宋词元曲,不仅仅是这个意义,我们中国的文化人,如果真想分类,那可就很难,譬如陈寅恪,你把他归到什么“家”里?我时常在想,怎么称号老师?老师自己那是谦虚,又带着一点幽默,和弟子谈心。我们不能那么办。陈寅恪先生评论王静安的时候,说这是一代文化托命之人,一代文化的命运寄托于他的身上啊!我看老师也正是这样身份的人。我在一篇文章中又曾说老师是“哲人”。“哲人”不是旧时一个文人墨客、吟风弄月。“哲人”是指他的思想高度。这不等于他就是一位思想家,建立一个顾羡季思想体系,不是这个意思。他首先是用诗人的眼来阅世,来观察宇宙、万物、人生、社会,又以诗人的心感受,以诗人的笔表达。可是他这个感受和表达的思想内容是什么?我姑且借一句成语(不大确切):“悲天悯人。”你跟顾先生一接触,你首先感觉到他不是一个萎萎琐琐的小门小户小儒,小文人,他胸襟的博大,情怀的广阔,找不着一个很恰当的说法,于是就借用了这四个字。你如果谈老师不认识这个方面,我认为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想申明这一点,我怎么举例子?实在不好举,姑且用零言碎句,略表一二。比如老师早期的一首词《木兰花慢》,他写当年的盲眼的算命先生,有两句我永远不能忘记:“试问一支笛子,甚时吹到明朝?”古人中只有南宋的范石湖作过这类题材的小诗。我们中华一部文学史,大概很少写小贩一类人,写穷人用某种手段,博得三升米二升豆子,养活他一家数口,大概就范石湖写过。其他我没发现。老师写这个当然也是很同情、很怜悯那个盲先生,他没有办法谋生,只好给人算命。你要说算命是迷信,不要提倡——我没有提倡的意思,我是说,他这样的处境,他这样的生活,他的命运,顾先生注意到了,这样写了。那么,这里的意义仅仅是像范石湖同情一个穷苦人吗?你体会体会,一支笛子,甚时吹到明朝,这是一种什么胸怀啊!稼轩有一首《生查子》,五言一句,一共才八句,顾先生在《稼轩词说》里给这一首的分量,我的感受是最重的。我读别人的著作,没有这样的感受,也受不到这样感动——我说到此就要激动,我声音要变调,眼里有泪花。“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大禹治洪水,万世之功,不可计算的悠悠,那么伟大,那么长远……目前呢?太阳又落下去了,滔滔江水昼夜不息,光阴是不待人的,国家的恢复事业如何了呢?所以稼轩说,我不是在看景物啊,我自思量大禹呀。你看这稼轩写到末句,开头一个“我”字,这“我”多渺小呀,但末一字是“禹”,把“我”和“禹”联系起来,这个思想境界,不该批判他渺小了吧!我由此也深深体会到顾先生的思想境界。
我还要说,老师最爱国,沦陷期间那苦难的岁月里,我最不能忘记老师的一首《浣溪沙》的下片:“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它新月似眉弯。”送君几日,好像是不太久吧?实际是很久很久了;“东家窥玉”巧用宋玉《登徒子赋》以为比喻。“三年”与“几日”一为呼应,就不答自明了;“嫌他新月似眉弯”,好像是写风情,这都是写亡国之痛,“东家窥玉”写的是日本侵略军,窥我神州已达三年之久,所以看着新月都很难过。新月是一弯蛾眉,古往今来,这是最美的景象,但是顾先生却用一个“嫌”字,含义最深。老师的再一首诗写北京秋天炒栗子上市了:“秋风瑟瑟动高枝,白袷单寒又一时。炒栗香中夕阳里,不知谁是李和儿?”这个李和儿是北宋时最有名的炒栗名手,在金人攻陷汴梁后,流落到燕山,仍以炒栗子为生。有一次宋朝使臣到了燕山府,他把使臣拉住了,说我是东京李和儿,行了礼洒泪呜咽而去。一个炒栗子的怀念故国的典故,顾先生用了写成那样的诗句,你说这是爱国不爱国?这就不必回答了吧。
老师给咱们同门学长们留下印象最深的,我想不能不讲到顾先生登堂讲授这一方面。你不会忘记他那是怎样一种讲授。我不说顾先生是教育家,那太一般了,教育家,办学,不一定会登堂说法。顾先生怎样讲课?他讲课不是照本宣科,顾先生上堂之后,全副精神,全部感情,那不是说我有一点知识告诉你们,这张三,那李四,这张长,那李短,这个苏轼,字子瞻,号东坡,眉山人……他不给你讲这个,这有很多书可查的,干嘛要我来啊?顾先生一上台,那是怎样一番气氛,怎样一个境界?那真是一个大艺术家、大师,他一到讲堂上,全副精神投入,就像一个好角儿登台,就是一个大艺术家,具有那样的魅力。这一方面如果不讲求,我们的教育事业要承受极大的损失。因为你首先要使学生爱听,一切精神智力都调动起来,他敞开心扉,准备接受。老师就是这样,一定要向老师学习。老师讲堂上的风范、风采、艺术——还不要说人品学问——我今天没法形容传达了。但是我们有一个热切的希望:有关的高等院校在我们这个纪念会后,能运用这个意思,使之能发生一点作用影响,希望在这方面多多地做些工作。顾先生那种讲授不是供人照搬的,也是无人能够照搬的。但顾先生那种精神大有可以学习的,要发扬发挥。这是我一点非常恳切的希望。
今天的纪念会,这样隆重,诸师友发言这样热切,出我预想之上。但一个纪念会是无法去做另外的工作的。我倡议,应当成立一个顾先生学术研究会。这是完全应该的也有条件的。我恳盼我这愿望能够实现。
以上是我在纪念会上发言的录音整理稿。当时因时间之限,欲申之意犹然未尽,今借纪念专刊的宝贵篇幅,略作补充,并对纪念会筹备组会后再编印纪念专刊的盛意表示感谢。
为纪念先师逝世三十周年,我谨赋七律一首,其词云:
哲人真际待覃思,苦水词名是旧时。
六代文心梁慧地,一池砚采汉张芝。
登堂法雨天香落,即路明驼倦影移。
节序中元秋正好,神皋草树有余悲。
这八句诗,概括了我对先师的理解和认识,崇敬和怀思。我认为,先生绝对不是一位文人词客那一类型,他实际是一位学富思深的哲人,而他的真实造诣与境界,并非一般常流所能轻易窥见,因此对他老人家的“评价”,还是有待于非常深入的精研渊览,方能定其品格之高位。旧来以“苦水词人”而蜚声宇内,也不过他的小小的方面而已。我认为他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地位,可以拿“近代的刘勰”来作比。这就是我第三句所表述的意思(慧地,刘勰的释家法名)。这是非常崇高的,绝非泛泛可比。第四句则是说到先生书法的高深与精彩,罕与伦比。
但先生的讲授艺术,同样是超群绝伦,我在第五句中以佛家的升堂说法、香花乱落为喻。然而先生并不是一个出世之人,他是入世的奋斗的自强不息者。他教导人要不断“精进”(禅家语)。他在旧时,深感于世途之艰难,他担荷着历史的重负,向前吃力地迈进,他自号“倦驼庵”,可见其意味之一斑——这就又是我诗中第六句含义了。
他是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这样的人,我们应当给予崇高光荣的称号才是,可惜我国还未能考虑这方面的事。(有关部门在评“十佳”这,“十佳”那,以至“艺术大师”等等,倒很热衷。这也是我们目前的一种文化形态吧。)国家之光,民族文化之瑰宝,所应得到的重视与荣誉,是应该大大超过先生之所已得的方为合理。
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在一般情况上讲,此二者是很难兼备,甚至相互矛盾、彼此“不利”着的两大“文化构成因素”。但先生实实兼具两长双美。所惜者,先生的学者的这一方面,知者更鲜了。这是我常常暗自感叹的一桩事情。
我与先生通信,始自1941年侵华日军解散燕京大学之后。直至先生逝世前,基本不曾间断。抗战胜利以后,我重返燕园,记得先生书札中话及,希望我做个作家,而不做学者。当时我虽然在诗词研究与写作上正处于旺盛阶段,但生性又喜欢探讨学术。听了先生那番话,还不能充分理会其间深意,以为大约先生见我还有一点创作才能,这种人比那能写几篇“论文”的人更少更可贵些,所以那样勉励我。但到解放前后,先生自己的韵文创作已不像前期那样富有,而显著地转向了学术研究这方面来了。他的研究课题与计划,我是曾经略知一二的。在先有“章草大系”一目,统研中华文字书法的全史。后来有《红楼梦》的大型分章全讲,草目都写给我了。(不幸随后因故未能全部完成。部分遗稿又毁于十年浩劫之中。)但是自从50年代前期起,先生与我通讯忽然进入了一个奇迹般的发展阶段;此阶段中,先生因书札往还生出的许多讨论主题,引发了兴致,其多年的积学深思之未宣者,却以此际的兴会与灵感所至,给我的信札竟然多次“变成”了整篇的论学研文说艺的长篇论文,全部都是格子纸亲笔精写,其文章与字迹之美,使我加倍地爱不释手。这些“书札论文”,所涉之层面至为深广,可说是先生为文治学的成熟期的一大迸发与结晶——也就是说,先生平生的后期,已然做出了一位高深学者的贡献。甚为重要,岂待烦辞。
不幸的是,这些无价之宝,因60年代先生在津门的高、孙两位门弟子,欲为先生编印文集,向我索去(当时并无复印和清缮的条件)。从此,这一批瑰宝,遂不可踪迹。我努力追询,也无结果。这是先生和后人的极大不幸,也是中华文化财富的一大损失。每一念及,五内焚灼。由我的处置不善,而致此损失,我的责任感始终在鞭笞我的心之深处。
当我还在四川大学外文系教课时,先生已然被天津的师范学院请去任教了,先生尽了最大的努力,想争取调我到他的身旁,但因人事关系作梗,川大也不肯放行,未能如愿。后来老师才对我讲出心事:他有一桩蕴蓄已久的宏伟的学术计划,想与我共同完成,因难到一处,而深致叹慨。先生的这项计划,并未向我宣明主题旨趣,以我臆断,大约是一部可以继《文心雕龙》之后的性质规模相类似的研究著述。由于先生过早地离开人世,这个令人空付想望的计划也就化去。每一念及,辄深痛惜。
鲁迅先生论文论学,教我们一定要重那个“全人”,而不许“取舍”、“抑扬”致离真实。我常想,先生的“全人”与“真实”,几人能知?谁有资格来作一次较为实际的评价与介绍?这件大事自然受业门人责无旁贷,何况我是与先生“通讯受业”历史最久的一个特例,似乎理应有所作为,方不负先生的一生心血与情义。但我此刻,所讲所写,不过如此粗略浅薄。抚膺自揆,惭疚难言。
谨以此文,献于先生灵前。其余拙意已见于《苏辛词说·小引》(收入拙著《诗词赏会》前编),即不复赘。
受业周汝昌谨述
庚午秋明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