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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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尾牙宴(第三十六)

尾牙是年尾的盛宴,一年辛劳之末,犒赏臣工的日子,不止皇家,百姓中的商行酒楼镖局小工,只要有工有聘的都办尾牙宴。依礼是腊月十六当天,家主拜祭后以祭礼上的菜肴开宴,俗语还有称为打牙祭的说法。

岁末除旧,迎新之始。

腊月十六的祭礼自有礼部安排,同往年一样依礼行制,太后与皇帝为首于祈年坛上祭答礼赞,身后跟着皇妃皇嗣,王亲贵胄,朝臣次之,礼毕后皇室宗亲需一同前往太庙祭祀先祖。

孟逸歌未得册封,没有名分不必随众同行,即便去了也是和宫侍们在一列,皇帝既没有说什么,她索性就偷懒在暖阁里睡着。冬日天冷,被窝里暖洋洋的她不和自己过不去,自有人要寻她的不乐意。——景兰算着时辰请她洗漱更衣,说是皇帝吩咐在太庙等她去。

孟逸歌收拾好之后一顶软轿送过去,今天穿的是新衣,下身是雀头紫团花纹加了两层底封了细面的束裙,上身丁香色无绣轻衣,罩着一件颇沉的紫金袍;这不合规矩,不合身份,不合礼制。落轿时看日光正烈,这时辰不早了,祭祀太庙的礼应该结束了才是。

殿门外四处只见禁军与御前内侍,景安在门口等着,见软轿来时便上前迎候。晚晴撩开软轿布帘,景兰扶着人落轿进内殿。

“太后与陛下在殿内,主子请。”

看着里里外外只有太后皇帝这两个主子,看来是结束好一会儿,人清得干净。

轧。

殿门太重,一开一合都发出重重声响,孟逸歌前脚刚迈入,皇帝便转身递手来接。

门重新关上,轧。

“来。”他掌心裹着凉,拉着她往前走,这头不忘哈着气给她暖手,讲:“没带手炉?”

孟逸歌抽回手先给太后行礼,再转头问他:“怎么让我来太庙?”

“尾祭你不来太庙?”他话里带笑,有心发问:“多少年了,不想着过来尽尽孝心。”

先帝最疼卫姁。

“今日不同往日。”孟逸歌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明白如今尴尬的身份,非要她走这一趟。

“小君,来…”太后握着一把香,向她伸出手。

孟逸歌走过去接了三支香,皇帝也接了三支,太后居中在前,三人祭拜。

殿里安静得很,宫侍们都守在门外,三人燃香叩首,太后两掌合十低声说着些什么,大约是祭祀语;孟逸歌凝神祷念,眉心抵在十指掌的指尖上,片刻后听见衣料响动,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眸仰头正对上目光,皇帝伸出两只手,挽着她起身,闻见她头发上的茉莉香味混在殿里燃着的香木气味里,萦在他心头鼻尖儿有些难以言表的心旷神怡。

太后说:“宫里没有皇后,这些年都是我们母子俩祭祀先祖,今年不同,你回来了,皇帝说什么也要你来。”

太后站在两人身旁,看他二人执手相视。伸手抚着孟逸歌背上的丝线纹路,打量着她今天干净的半翻髻;上头没有珠花玉翠只别了一支累丝嵌宝九尾凤簪,她还没有耳洞,耳朵干干净净地坠着一点粉嫩。不知怎么嗓音发浓,只看着她,不住地叨念:“好看,真好看。”

孟逸歌不喜欢华丽繁重的珠宝,喜欢些精巧大方的发饰,头上身上都不太多,今儿这一身不知是谁事先安排好的,她出暖阁前对镜子自赏便知其中贵重之意。

“这不合规矩。”她讲。

皇帝立直腰背,目光从她眼睛里上移到她头上的凤簪,薄唇轻启:“朕,即是规矩。”

这是孟逸歌第二次听他在面前,自称“朕”。

太后也不反驳,掌心微微发力推着孟逸歌腰背,示意两人可以出殿,往殿门处走时,太后怕她着凉给她掖了掖外衣,讲:“咱们家的好孩子,不妄自菲薄。”

殿门打开,一阵冷风扑面,皇帝及时挡在身前,孟逸歌仍是打了个冷颤。

太后上了銮驾先行,皇帝把孟逸歌打横抱起,登坐御驾龙撵。外围罩了一重团帘,从外往里看是看不清的。

“困了就睡会儿,很快就到。”皇帝仍是把人横抱在怀里的姿势,裹得紧紧。

“你这样,让那些文官御史知道了要麻烦的。”孟逸歌窝在他怀里,手攥紧他胸前衣襟。

皇帝拥着她,唇角贴着她额心磨蹭,缓声:“先帝在位十年,行仁和之治。太祖在位四年,身子不适多由内阁理政。”

“再过两个月,我在位,整十八年。”

“攻城拔寨,辽东拓商,边塞安定,漠北在囊,得今日离原喂马,定国安邦。”

“我做的,多过他们两代人加起来的政绩。”

“找我的麻烦不难,也得有命抗。”

他一句一句,徐而不急却如此有力。

“嗯。”孟逸歌松了握紧的拳,掌心在他衣襟的褶皱处抚着,正是胸口的位置:“打漠北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不记得哪一年听说的,漠北那一仗打了半年多,最后一次,他是被抬回营帐的。

“有,遗嘱继承都写好了。”他说得轻松,气息缓缓扫过孟逸歌眼睫,从眉心吻到眼窝,再由鼻翼亲至唇角,抵在唇边,问她:“有没有为我掉眼泪?”

孟逸歌本想问问他怎么知道,想想又觉得还是笑话他两句“自作多情”的好,再又想骗他说自己远在陇苏不知情。最后觉得,他一向心有成算料得定,撒谎也没什么用。索性不说话,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两人亲吻时总格外情深,她听见皇帝嗤笑了一句:“小骗子。”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爱问,想看她狡辩否定,不过违心的话从不要紧,他总深明其意。

这腊月的雪一重盖过一重,难得暖阳当空,怎能不珍重。

宫里初雪无碍两人春色朦胧,宫外臣工一等度寒重重,今夜尾牙宴就要开了。

太簇是武将,大多数日子都在营里,不如文官参政理事进宫禀奏的机会多。现下在京的日子跟着祈帅办差,隔三差五得去巡防查营,每日里还得去校场练兵;营里的小事不必面圣,大事要事都有祈帅呈禀,自己没有资格越俎代庖,皇帝无召,他找不到理由进宫。

再进宫时,便是今日的尾牙宴。

今早跟在朝臣队伍中,祈年坛高高在上,中间隔着皇亲贵胄,皇妃皇嗣,他什么也看不见。

外臣从祭祀进宫拜见皇上太后,一通礼仪下来得日落西山才落座开宴,祈家的老太太惦记着孩子们玩雪贪凉,祈帅与太簇出门前,老太太专程给他们送去一身加厚的内衬让换上,还给送了新的貂绒披风,叮嘱了许多。

“祖母,孙儿穿了厚衣裳。”话是这样讲,但老太太的心意不好驳,太簇一边麻利脱下外衣把内衬穿上,动作十分快像是赶着走:“您放心,宫里不冷。”

“宫宴在太极宫,高屋大殿穿堂风最冷了,别自以为武将就不当回事。”老太太心疼他,亲眼看着他穿好才放心。

“你两个妹妹都大了,将来出阁,这屋子就空了。”

“家里就你和你父亲,还有我这个老婆子,你躲着不成家就罢了,还不上心保养身体,将来谁敢嫁你?”

“祖母放心。”他倒是不甚亲近,总是客客气气地:“除我之外还有十几位兄长小弟,个个都开花结果了,您自有儿孙满堂的。”他整理好外衣,束上腰带,给老太太行了礼,这就出门了。

“这小子…”老太太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院门拐角处,叹了口气微乎其微:“从小养大的跟后来的怎么能一样…”

他穿着一身赤色官袍,青空夜色朦胧中炙烈又温柔。

宫宴主位上只有太后与皇帝,两侧坐席的皇妃皇嗣也是那几位,没有少了谁也没有多了谁。

行礼至此酒乐声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太簇是祈帅义子,京城有名的少年将军,这么多年驻守边疆战功无数,多少人只闻其功绩未见真人,今天的尾牙难免许多人借着机会灌酒讨亲。

太簇推脱不过,接了几杯就有些目酣神醉,看着摇摇晃晃步子踉跄,走出大殿摸着高柱沿廊往人群反向走,走着走着步子渐稳,身形英武挺拔。

这会儿人都往太极宫里去,迎面走来一名宫侍在他身前停下,欠身行礼道:“少将军,奴婢奉命请少将军前往暖阁。”

暖阁住着谁,他知道。

暖阁为宣政殿内室,每日里禁军看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这迎面而来的宫侍是谁的人,他不敢确定更难以信任,擅闯暖阁说大了就是擅闯宣政殿,自己事小,恐连累旁人。

见他驻足不动,目色犹疑,宫侍补了一句:“少将军班师回朝路过衢州,带了乡土特产给我家兄长沈节,我也得了兄长转赠些许,谢少将军。”

押兵审贼的事做多了,他看人的目光都带些审视,听了话,目光一侧眉心微皱,想起一个名字:“沈如画?”

“是。”如画慧心妙舌,反应机敏,暖阁有吩咐向外走的都是她来办。

宫里殿堂花园不计其数,熟悉门道的自有办法避开人群,免得惹那些贵人注意。

如画把人领到暖阁门前,自己先进去回命。

不过片刻,他站在门外,望着屋里烛火摇曳,掌心无意间握紧成拳,握拳放松反复几次,夜里安静得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跳声震耳欲聋。

帘子撩开了,他颔首闭眼沉舒一口气,抬腿走进。

屋里弥漫着伽南香,她在屏风处的灯柱旁,挑烛剪芯。

嚓。

孟逸歌放下剪子,转身向太簇走去,看他愣愣不语的模样还带着一身酒气,问:“喝酒了?”

自然是喝了,还喝了不少,只不过他一身酒气与神情清醒的镇定气质各异。

砰。

一句话让他更加清醒,当即跪下,不知是请安行礼还是认错歉意。

“来的时候下雪了?”孟逸歌下意识抬手去扫他的额发,看上面细细碎碎的雪湿了头发。

想起他不像孟琛一样,从小跟在身边长大,这么多年不见有些难以亲近,这样的举止恐怕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如同刚入宫不多久,太后握着她的手,那般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滋味。

手一顿,她正要收回,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太簇将颈脖一动,偏了脑袋,额头正触在她指尖上。

孟逸歌给他扫了雪,不知觉舒了口气,总之不那么不自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