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和本质
现代化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是人类文明的恢宏篇章,是人的本质力量发现、发挥和发展的壮美画卷。一般认为,18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政治革命是现代化进程的起点。但是全面的、专门的和系统的现代化的研究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现代化不仅是物的现代化,也是人的现代化。对人的现代化的研究是现代化研究体系中的一个重要领域和分支,它是以现代化理论来观照和探究人的发展问题的理论体系。
关于“现代化”的研究众多。一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来自经济学(阿瑟·刘易斯、罗斯托、列维)、政治学(阿尔蒙德、鲍威尔、弗里德·里格斯)、社会学(塔尔科特·帕森斯、斯梅尔瑟、艾森斯塔特、詹姆斯·奥康内尔、富永健一、孙立平)、心理学(麦克莱德、丹尼尔·勒纳、英格尔斯)、历史学(西里尔·布莱克、德赛、塞缪尔·亨廷顿、罗荣渠、金耀基、钱乘旦、何传启)等领域的学者,纷纷从各自的学术背景出发研究现代化的内涵和本质(见表1-1)。
学者们大多基于学科本位主义来界定现代化的概念,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但是上述学者关于现代化的内涵和特征的研究基本上包含了现代化的“核心过程”和基本内涵。正如印度社会学家德赛总结的学术界关于现代化“核心过程”的观点:“作为生产的基础,从使用人力和畜力向使用非生命动力转变,从工具向机器转变,及其在财富增加、技术多样化、差异化和专门化等方面所涉及之事,导致了新型的劳动分工,而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为工业化和城市化是现代化的特征。国家合法性的依据从超自然转向世俗;政治权力的扩大并在居民中更广泛的范围内的散布,以及将法律的最高权威置于其他规定制度之上,也被承认为现代化的一些基本特征。同样地,以选贤原则为社会地位分配原则的社会结构转变为以个人的成就和功劳为基础进行社会地位分配的社会结构,使社会地位的真正基础发生了质的变化,因而使社会结构的真正的基础也发生了变化,这也被认为是现代化的基本特征。在社会团结的原则上,从建立在前契约的、泛能化的和单一主义基础上的‘机械’原则向建立在契约的、专门化的机会均等的基础之上的‘有机’原则的转变也被承认。学者们还承认,现代化过程意味着从神圣的、彼世观的和抵制变革的观点向世俗的、今世观的、向前看的探索变革的观点的转变。同样,一些学者还或明或暗地承认合理性、人本主义、人类存在的生活状况在今世而不是在彼世有改善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构成了现代化文化观点中的特征。”[2]
总体而言,中外学者对于“现代化”内涵的诸种理解,包含了现代化作为一种行为和一种状态的多重要义,这对于我们全面深入、多维立体地理解和掌握现代化的纷繁理论和丰富实践无疑是大有裨益的。但是,也存在囊括内容庞杂含混、应用限度模糊不清的不足之处。美国科学社会学家怀特黑德曾颇有见地地指出,概括太广,只能导致无用的结论。只有以特殊性作限制的广泛概括,才会得出有用的概念[3]。上述关于现代化的概念就存在概括太广和限度无法明确的不足。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价值观念的偏见和意识形态的腔调成为现代西方学者使用现代化概念的基础”[4]。以带有亲西方观念的概念去解释非西方国家、地区和个人的现代化过程也就难免存在局限性。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诸多声名赫赫的学者关于“现代化”的概念界定中归纳出“现代化”最基本的内涵:现代化是一种行为,即适合现代需要的行为,或者说是实现现代化的行为;现代化是一种状态,即具有现代特点的、满足现代需要的状态,或者说是实现现代化后的状态。
自然,作为现代化的一个分支或领域的人的现代化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1)人的现代化是一种行为,即人成为现代的人、适合现代需要的人的行为,或者说是实现人的现代化的行为;(2)人的现代化是一种状态,即具有现代特点的、满足现代需要的人的状态,或者说是实现人的现代化后的状态。然而,这一理解并不能很好地概括和表述人的现代化这一命题的丰富性。
西方人的现代化研究专家英格尔斯开创了人的现代化研究的先河,奠定了以现代化理论框架研究人的发展问题的基础。但是,他把人的现代化理解为从传统人到现代人转变的过程,有些笼统、泛化;把人的现代化仅解读为人的心理、思想和行为方式的转变,又有些简单、窄化。而且英格尔斯的研究忽视人的现代化的制度环境和社会生活,在人的现代化模式上持“趋同论”也是本研究不敢苟同的。此外,受英格尔斯人的现代化理论的影响,许多研究只是他的理论模型的简单套用和移植,探讨的“人”是“抽象的人”,确立的人的现代性标准是“西化的人”。
事实上,人的现代化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大命题、大概念,它“既包括人的现代化的理论,也包括人的现代化的实践;既包括人的现代化的过程,也包括人的现代化的结果;既包括作为手段的人的现代化,也包括作为目的的人的现代化;既包括人的全面现代化,也包括人的具体因素的现代化;既包括人的现代化的历史发展,也包括人的现代化的现实考究;既包括人的主观内在现代化,也包括人的客观外在现代化等等”[5]。
内涵和外延是概念的两个必要构成因素,明确界定“人的现代化”的关键在于科学把握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和外延,而对人及其本质的科学理解是界定“人的现代化”内涵和外延的首要前提。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为人及其本质的解释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为人的发展问题的解答找到了科学的指针。与以往把“人”视为“抽象的直观”不同,历史唯物主义第一次把“人”理解为“现实的人”,“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6],把人的本质确证为“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作为人的现代化逻辑起点的“现实的人”,既是“在社会、世界和自然界生活的有眼睛、耳朵等等的人的和自然的主体”[8],也是“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的自为的主体存在”[9];既是“劳动的(进行生产的)主体(或再生产自身的主体)”[10],也是“社会联系的主体”[11]。它是“人的全部活动和全部状况的基础”,而“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2]。只有“现实的人”才是推进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真正主体,也只有“现实的人”才是实现社会现代化和个体现代化的唯一主体。
历史唯物主义在确立了人的现代化的逻辑起点的同时,还明确了人的现代化的发展阶段和本质。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提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13]从马克思关于人的发展的划界可见:人的现代化在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内涵单纯和结构定型的“实体”,而是表征现实的人的传统性不断削弱和现代性不断增强、限制性不断降低和自由性不断提升、片面性不断被摒弃和全面性不断得到张扬的“过程”。所谓人的现代化即每个人从“依赖性的人”转变为“独立性的人”、从“狭隘地域性的人”转变为“世界历史性的人”、从“消极适应的人”转变为“积极改造的人”、从“离群索居的人”转变为“广泛社会交往的人”、从“物的束缚的人”转变为“需要和能力全面发展的人”、从“片面异化的人”转变为“全面自由个性的人”等的过程。当然,这种现实的人在实践活动中的全面发展和进步的过程,不仅是人的世界、类的世界的现代化过程,同时也包含着人的关系世界和周围世界现代化的过程。
人的现代化不仅有着丰富的内涵,也有着多维的外延。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14],人与世界不是“比肩并列”的两个存在,而是“同一存在”的两个方面,现实的人是生存生活于自我世界、人际世界(人的关系世界)和周围世界之中的能动的自主的自然、社会存在物。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世界的现代化不但无法与人的现代化分离,而且它本身就是人的现代化的进程展示,人的现代化不仅是由人的自然存在和人的社会存在决定的,也是由人的生命需求和人的生存环境决定的。因此,从广义上讲,人的现代化是指现实的人及其世界的现代化,它包括:(1)人的自我世界的现代化,包括观念现代化、需要现代化、素质现代化、能力现代化和行为现代化等;(2)人的关系世界的现代化,包括人人关系现代化(人与人关系的现代化)、群己关系现代化(人与社会关系的现代化)和天人关系现代化(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化);(3)人的周围世界的现代化,主要包括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文化现代化和生态现代化等(见表1-2)。从狭义上说,人的现代化仅指人的自我世界的现代化,也即个人的现代化,包括人的观念现代化、需要现代化、素质现代化、能力现代化和行为现代化等。这样,历史唯物主义以“现实的人”为逻辑起点的人的现代化理论,不仅回答和回到了人的本真之性,而且也指明了人通过自身的活动来创造自身,实现自身及外部世界现代化的正确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