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论渊源：对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传统的承继
任何一种理论创新都是既承继前人又突破陈规的结果。正如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伯尔基所说：“马克思主义根本上属于欧洲政治和社会理论的主流传统。”[2]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埃里希·弗洛姆关于马克思人的本质理论渊源的探究相似，我们也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人的现代化理论是“植根于从斯宾诺莎起经过十八世纪法国和德国启蒙主义直到歌德和黑格尔，其内在本质是为人、为人的前景的实现而忧虑的西方人文主义传统”[3]。
作为一种极大地影响和支配近代西方思想界的学术话语和思想传统，人文主义[4]诞生于14世纪至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文艺复兴运动最本质的特征是人的解放。文艺复兴运动借助古典世俗文化，恢复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使人性的尊严、理性的威力开始从宗教神学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成为人们思想和行动的真正指引。这是人的复苏和复归的开始。但是，文艺复兴时期对于宗教的批判尚不多，大部分思想家、艺术家在描绘理想人格，确立其现代形象时，常常借助宗教题材或者古代神话来表达他们对人性的思索。当然，这是文化递嬗、衍变和创制中常见的现象。人文主义存在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占统治地位的文化领域和意识形态氛围之中，具有鲜明的反封建专制、反教会愚昧、反经院哲学的特色，本质上是一种对“神秘主义”的反动。尽管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仍处于低级阶段，但是它发现了“人”，且提出的一些原则成了人文主义后继思想者思想的源泉。在继之而起的启蒙运动、空想社会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中，人文主义都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并涌现了一批人文主义大师，如洛克、斯宾诺莎、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爱尔维修、霍尔巴赫、赫尔德、歌德、席勒、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他们思考的中心课题无不与人相关，他们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赞美人的特性和力量，主张人的个性解放和意志自由，强调个人道德、努力、才能的重要作用，推崇经验和理性，提倡认识自然造福人类，发展教育消除社会弊病。
人文主义主张以“人性”反对“神性”、以“人权”反对“神权”、以“人本”反对“神本”、以“理性法庭”取代“宗教法庭”，这种价值取向最终催生了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人本主义。19世纪的人本主义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是一脉相承的，都以反对基督教神学的禁欲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为宗旨，都把人的解放、自由、平等和幸福奉为最高价值。不同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作为一种价值理念渗透在几乎所有的人文和艺术学科之中，而19世纪的人本主义则主要表现为一种哲学流派，在费尔巴哈那里就是人本主义的唯物论。从德国古典哲学营垒中杀出，同时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两人的哲学既进行彻底的批判继承又进行创新性转换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其受到人文主义传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和不容忽视的[5]。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数百年来积淀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传统采取了“扬弃”的态度，批判地继承了其中的合理因素。马克思在中学时代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中就认为要把为人类造福和自身的完善结合起来，“人类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达到完美”[6]。因此，“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7]。这里表现了马克思对启蒙思想家关于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天然一致的抽象人道主义观念的赞赏和领会。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唯物主义应该研究人的问题，而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正是由于研究了人的问题，才成为19 世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哲学基础。这就是说，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和19 世纪空想社会主义都是对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承继。不过，对这种人文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性地加以承继。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恩格斯指出，共产主义学说，表现为19 世纪空想社会主义和“它起初表现为18世纪法国伟大的启蒙学者们所提出的各种原则的进一步的、据称是更彻底的发展”[8]。这里的“各种原则”就包含有西方人文主义的一般原则。
事实上，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文化传统的精华一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体系中的一条重要线索，无论是关于人的解放的理论阐述，还是关于“人是人的目的”的共产主义社会，人文主义的传统都未曾中断。总体而言，马克思和恩格斯着重从价值层面合理地继承了人文主义思想家的基本原则、一般本质和思维方法。如关于人的自由、权利、价值、幸福，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人的潜力和创造才能的发挥，反对剥削、压迫、蒙昧、特权、专制、残暴及其他反人道的罪恶，主张人与人的平等、互助、友爱，人和自然的和谐，对公正社会制度的追求以及对人类未来美好远景的向往，等等。对此，法国学者吕西安·戈德曼说：“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他们以后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人们常说——是属于西方人道主义范畴内的，无论其基督教的还是理性主义以及无神论的开展都是这样。他们的思想总是在一条完全的人道主义的路线上发展，他们肯定个人自由、言论自由、博爱以及平等的价值。”[9]可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的现代化理论既是对人文主义传统精华的扬弃和继承，又是对它的延伸和发挥、发展和超越，他们赋予了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传统全新的生命和现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