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稗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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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有冒犯之处

那位口吃难言,却为同代宫廷辩者辑纂了三套辩论手册的刘向编过这么一个“楚围雍氏五月”的故事,收录在《战国策》第二十七卷的《韩策》。故事的大意是:楚国攻打韩国,包围雍氏达五月之久。韩一再遣使往秦国求救,使者尚靳还用“唇亡齿寒”的譬喻来说明秦出兵救韩的必要。接下来是秦宣太后召尚靳入宫谈话的一节,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妾(按:秦宣太后的谦称)侍奉先王的情形可以拿来打个比方:先王如果一屁股坐在妾的身上,妾可要疲困不支了;但是如果先王通体压在妾身上,妾却反而不觉得重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有点儿“舒服”。现在要我们帮助韩国,兵不众、粮不多的话,不足以救,倘若真要救,每天要耗上千金之费。那么请问:你们能不能让妾感觉“舒服”点儿呢?


这是多么羞辱斯文的一则妙喻!但是它肯定要冒犯正襟危坐、讲究道统的学者。南宋鲍彪便在注本上补记道:“宣太后之言污鄙甚矣!”“可知秦母后之恶,有自来矣!”

是的,在冒犯了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同时以及之后,小说还可能冒犯道德、人伦、风俗、礼教、正义、政治、法律……冒犯一切卢梭为爱弥儿设下的藩篱和秩序。冒犯它们固然不足以表示小说的价值尽在于斯,但是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注定产生的影响就在这一股冒犯的力量;它不时会找到一个新的对象,一个尚未被人类意识到的人类自己的界限。

成为真正的小说家的小说爱好者不会在意手上只有第一块拼图,也不会焦虑地渴盼着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小说体系。小说世界里的爱弥儿倘若要进行一趟这一行的发现之旅,他不会从鲁滨孙的荒岛开始,他会走得更远。他也不至于错过拉·封丹。他甚至知道:不论是在阿普列尤斯或庄子那里,都实存着小说珍贵的自由。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不再发明另类知识、冒犯公设禁忌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说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