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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窗口

知其必死无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从篷车窗口看见一群人。这群人让他想起来的不是“哎呀!他们真幸福,还可以活下去,而我马上就要死了”或者“如果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就好了”,这群人让他想起来的是他们奔走相告、到米海尔那里去惊传死刑噩耗的情景,是生活结实而琐屑、平庸又巨大的细节——相对于死亡而言。而死亡不是这样的;死亡是另外的想法,死亡是“如果我不死该有多好!”这样的想法,死亡是“看他们活着多幸福,我已经没有这种机会了”这样的想法。死亡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他却看到了蝼蚁一般活着、报消息、传哀戚、生鲜猛跳的生命内容。死亡却步,退到一小扇篷车窗口之外任何一个可以被当权者惊吓、折磨、屈辱并嘲蔑的角落里去。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被背叛的遗嘱》第八章《道路在雾中》(本书所引昆德拉的著作都是台湾版。——编者)毫无保留地在赞誉卡夫卡的同时批贬了乔治·奥威尔。其中一个小节的标题就叫“窗口”。昆德拉写道:


K完全被强加给他的审判的境况所吞没;没有任何一点时间去想任何别的事。但是,即使在这种没有出路的境况下也还有一些窗口,它们突然地,只是在很短的时刻里,自己敞开了。他不能从这些窗口逃走;它们半开着,马上又关上。


卡夫卡在《审判》里写K打开的窗口里,尽是些对主人翁的世界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却溢满平庸生命饱和丰盈细节的人们——在窗口抽烟抱孩子的人、赤脚坐在小木箱上读报纸的人、围着手拉车晃荡戏耍的男孩以及穿紧身睡衣在水泵前汲水的少女(“她水罐里的水满了上来”),当然,还有在法庭大厅里,一个又丑又瘦的大学生推倒看门的女人,在旁听期间与之做爱的经典级怪诞场面。

昆德拉认为K即使在自由被极度剥夺的情况下,在最残酷的时刻里,仍保留了决定将窗朝向“托尔斯泰的风景”的自由,朝向人们给K剥夺掉的快活的粗俗、快活而粗俗的自由。于焉卡夫卡“创造了极为无诗意世界的极为诗意的形象”。

相对于卡夫卡,昆德拉并没有因为自己痛诋写实主义文学传统而揄扬乔治·奥威尔。后者以《动物农庄》《一九八四》等书成名之后,的确曾因冷战与东西两大集团的种种文化对峙而声名鹊起;甚至在1984那一年,全球主要媒体还翻炒此书,昆德拉却认为这一本书中没有“窗”:“那里,人们看不见少女和她盛满水的水罐;这部小说严密地向诗关闭;小说?一部伪装成小说的政治思想(读物)……奥威尔的小说的恶劣影响在于把一个现实无情地缩减为它的纯政治的方面……我拒绝以它有益于反对专制之恶此一斗争的宣传作为理由而原谅这样的缩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