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房间》里的缩微世界
作为戏剧作品的基石,戏剧情境主要指剧中人物活动的具体时空环境、对人物发生影响的具体情况,也就是事件以及人物的关系。这也是本章的讨论侧重点。20世纪70年代英国著名戏剧大导演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s)在其著作《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里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演员,走过一个空荡荡的舞台,这就是一出戏的全部。”如果用布鲁克的话来概括品特的戏剧,可以说:一个演员,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坐着,这就是一出品特的戏。
除了几个例外,品特大部分的戏剧都发生在家庭或是与之相关的封闭空间里,人物的行动也常常发生在卧室、客厅、厨房或是类似花园这种家人、朋友或情人聚集的地方,人物对话大部分也都开始于日常生活的闲谈。有评论家认为,品特在场景的处理上和贝克特有一些类似,虽然无论是品特还是贝克特都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两重性做了阐述,而和贝克特不同的是,品特并不刻意去表达生命存在的哲学层面上的东西,而更关注人现实生活里的生存状况。相比起贝克特,品特作品里所呈现的世界更为直接一些。当然,这种直接是相对的,因为现实生活的表象本身总是充满欺骗性的。品特的作品中,他更喜欢在最普通、最日常的生活场景中,例如厨房、客厅、卧室等地方,将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微妙的处境、优势和主控权的争夺表现出来。而他最主要的方式便是通过无穷尽地放大一些细微的事情,使得其产生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效果而显得滑稽可笑。相比品特后期的作品,其早期作品在情境表现上显得比较难以理解,但是同时也更加有趣,值得回味。在这些作品中,人物在他们身处的环境中缺少安全感,他们努力试图“与世隔绝”,希望将自己安置于“房间”里,固守着一个封闭的空间来寻求自己的平静和安全感,然而这仅仅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在品特看来,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地与世隔绝,无论是闹市里的一个房间,饭馆废弃的地下室还是偏远海边的小镇,最终,人还是身不由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各种不同力量的争斗之中,这种争斗可能是“房间”内部的力量权衡,而更多的时候是内与外的斗争,总而言之,权力的游戏无处不在。
“房间”是品特戏剧里最重要的场景,对于品特来说,“房间”早就超越其字面上的实际意义,成为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符号。品特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可以是实际意义上的一座建筑里的一个房间,也可以是一切封闭空间的所指,在品特不同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人物的命运和围绕这个人物所发生的事件通常都是以这个“房间”为轴心的,品特在设置情境时总是能够将人与其社会交互的一切活动从一个布满时空线索的大环境中自然地移植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就像是把微观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摆放在显微镜下面一样,在品特的作品中,即使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能够被放大到一种夸张,近乎荒诞的情境。
在这个纷繁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房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从现实意义层面上说,房间提供了简单地遮风挡雨的空间,是人养精蓄锐的地方;而从象征意义上来说,房间代表了一种个体存在,一个不受外界干扰,一个可以人为控制的空间,是每个人守护的阵地。这一点对于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们来说尤为真切。在社会动乱,战火纷飞的时代,人们在一夜之间发现周遭的世界全都变了样,原来的梦想和信仰都被彻底颠覆,人类的未来、个体的何去何从都成了一个疑团,而房间显然是暂时提供温暖和使人免受外界伤害的地方。比灵顿在品特的传记中谈到,房间对于品特与他同龄人来说都是意味深远的。在充满危险的未知世界里,房间提供了一种安全感。他强调说在品特的创作中,有两点是极其重要的,那便是代表着最后的“伊甸园”的房间和这个“伊甸园”的消失。在他看来,品特的创作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离开这个主题。《房间》和《夜校》在这一点上具有绝对的代表性。在这两部作品里都涉及一个情境,那便是人物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所处的“房间”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属于自己,而自己则处于某种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可能丢失这个提供安全感的空间,这是品特诸多作品中唯一从实际意义上涉及对一个“房间”所有权的争夺的两部作品。
《房间》是品特最早的一部戏。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老太太罗斯正在为她的丈夫伯特准备早餐。戏剧以罗斯一大段的絮絮叨叨开场,她一会儿对外面寒冷的天气感慨一番;一会儿对住在地下室的人进行着各种猜测,表现出十足的好奇;一会儿又对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发表评论,舞台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罗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就算是她对某件事情发问,她的丈夫伯特也总是一言不发,像木偶一样坐在一旁。罗斯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一直持续到被房东基德先生的敲门声打断才停止。基德先生进来罗斯的房间后开始和她谈起话来,而每当基德先生问伯特什么问题,罗斯总是马上就把话接过去说,而伯特还是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一言不发。然后基德先生便与罗斯告辞。而伯特随后也离开。接着,罗斯太太在准备倒垃圾的时候在楼道里遇到一对想要租房的年轻夫妇——桑德太太与先生。罗斯太太将两人邀请到她的房间。在闲谈中,桑德夫妇告诉罗斯住在地下室的人告诉他们有一间房子可以出租,那就是7号房间,而他们所寻找的7号房间正是罗斯夫妇居住的房间。在年轻夫妇走后,房东基德先生又敲门起来,并且告诉罗斯楼下有一个男人在找她,并且说早前本来是想来通知她的,但是由于罗斯的老公伯特在场不方便说,因此才等到现在。当罗斯房门推开的时候,一个黑人盲人走了进来,声称是来看望罗斯的。奇怪的是,黑人用了另一个名字来称呼罗斯,而她也没有反对。这个时候,伯特从外面回来,并把黑人从椅子上推倒在地,用脚猛踢他的头部,直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罗斯用手捂住眼睛大声叫喊着“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舞台上灯光熄灭,全剧结束。
《房间》的情境设置是富有滑稽色彩的,而随着情境的展开而变得不仅仅是可笑,它对人与其所处的环境的关系提出了更加严肃的问题。在戏剧开场的时候,罗斯对她所处的房间感到十分满意的,她认为外面肯定是“冷得杀死人”,显然她认为她的房间是温暖而安全的。她甚至很庆幸她的房间“比地下室强多了”,虽然她从来没有去过地下室,也不知道什么人住在里面,但是她却总是对地下室的一切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且也不断地对她所“未知的世界”作出各种各样的判断,最后她认定“无论是谁住在下面,那个地方不可能很舒服”。她对着伯特谈论着地下室,发表着自己的各种看法,而对于伯特的沉默,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更没有强求伯特对她的话做出回应。她对地下室的关注也早已经超出了闲聊的地步,而好像成了一种似乎连她自己都无法摆脱的强迫症。“到底谁住在里面?……我没有看到谁搬了进去……我可不想住在里面,你看到那个墙了吗?都脱落了……我告诉你,幸亏咱们在上面。你不在下面就好,在地下室下面。不是开玩笑……我不知道谁现在住在下面。无论是谁,他们都在冒大险。也许是外国人……下面肯定不够住两个人。我觉得原来是住着一个,在他搬出去之前。现在可能住着两个。”【1】
可笑的是,罗斯除了她自己的小房间,对房间以外的环境一无所知。对于罗斯太太的过去,她的真实身份、家庭情况,她与丈夫伯特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与黑人闯入者之间的关系等,观众也是无从得知的,观众对整个戏剧情境的了解都是通过罗斯的絮絮叨叨和进入到罗斯太太的房间的外人与她之间的对话获得的,也因为如此,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充满了悬念,这种悬念使得观众在观看过程中获得极大的快感。在戏剧越往后发展的过程中,观众对于罗斯在开场的时候对于地下室的“过度关注”有了越多的理解和同情,在笑过了她的神经质和强迫症之后,观众发现原来她对地下室存在的忧患并非完全属于“非理性”的行为,正是来自“地下室”的声音指引着直接威胁到罗斯夫妇栖身地的桑德夫妇来到她的房间里,而在戏剧快结束的时候,也正是来自“下面”的黑人,要将罗斯太太带回她的来处。
如果说罗斯太太对她周围环境的无知是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基德先生对于这个属于他管理范围之下的楼房的“无知”便是有着某种不知名的意图。基德先生与罗斯太太在房间的交谈更是令人忍俊不禁。无论是罗斯太太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基德先生总是有办法将这个问题躲避过去,在某些情况下,基德先生的这种夸张的回避方式使得整个情境变得十分滑稽。一方面,罗斯太太在问了无数问题被回避后,依然孜孜不倦地发问;而另一方面,基德先生对于问题的回避的同时却也陷入了一种自言自语的滑稽情境之中。在问完关于地下室的问题后,罗斯太太开始问起了他们所在的楼有多少层:
罗斯:你这个房子总共有多少楼层?
基德:楼层?(笑)我们在过去的老日子里有好几层。
罗斯:你现在有几层?
基德:好吧,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从来都不数。
罗斯:哦。
基德:不,现在不知道。
罗斯:这确实是个麻烦事。
基德:哦,我过去常数,过去。从来没有厌倦过。我过去在这个房子的所有东西上都贴标签。我那时候要照看的东西太多了。我那时也能做到。那还是我妹妹活着的时候。但是,她死后,我就忙不过来了。她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妹妹。房子那时候很不错。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是的。体态也很好。我想她像我的母亲。是的,据我的了解,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我觉得我母亲是犹太人。是的,如果她真是犹太人,我一点也不惊讶。她没生很多孩子。
罗斯:你的妹妹呢,基德先生?
基德:她怎么了?
罗斯:她生过孩子吗?
基德:是的,她和我母亲长得很像,我觉得。高一些,这是肯定的。
罗斯:她什么时候去世的,你的妹妹?
基德:是,你是对的,我肯定是在她去世后便不再数了。她过去总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我也是她的好帮手。她临终都很感激我。她总是对我说她如何感激我为她所做的所有的事情,小事情。然而,她却把它抢了去。我比她大,是的,我比她大。她有一间很别致的闺房。一间美丽的闺房。
罗斯:她怎么死的?
基德:谁?
罗斯:你妹妹。【2】
到底房子有多少层?他的母亲是不是犹太人?他母亲有多少个孩子?他妹妹是怎么死的?这些问题在基德的长篇大论后都没有明确,本来情理之中应该知道的问题在基德先生那里却成了困扰他的难题。对于这些问题,基德先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没有人会相信他对于房子有多少层楼不清楚,至于他不知道母亲有多少个孩子更是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在这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却把悬念完全抛给了观众,而身处对话之中的两人却对彼此没有表现出半丝的不解和疑惑。显然,罗斯也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些问题,对于基德的回避,她一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二来也不再追问。两个人就好像是被偶然错置在同一时空里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然而,这种表面上看来很友好的关系在最后却出人意料地变得危机四伏。品特对于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情境的设置一直都情有独钟,在他的作品中,人物一旦被摆放在面对面的对话情境中的时候总是表现出躲躲闪闪的特点,而在没有了前因后果,而且动机不明的情况下,人物这种违反常理的表现和举动便显得十分可笑。
《房间》的最后一场戏是罗斯和黑人的会面。在这一场戏里,罗斯突然变得霸气十足,与此前唯唯诺诺、焦虑不安的形象判若两人。在基德先生跟罗斯说楼下有个男人在等她,并且非见到她不可的时候,罗斯带着命令的口吻对基德说:“带他上来,快,快!”随后,她便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位黑人而且是一位盲人,名字叫雷利。他拿着棍子摸索地走到一张扶椅前面。在罗斯的命令下,他在椅子上坐下。而后,罗斯便开始说了起来。这时候,罗斯的表现与她所说的话明显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口口声声地说她不认识这位黑人;另一方面,她对着他说话的时候却又像是在对着就认识已久的老熟人说话一样,而且,在黑人进门的时候,罗斯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与恐慌,而是一直表露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我不想你上来我这里。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越快离开越好。……你打搅了我的夜晚。你进来又坐在我这儿。你要什么?”【3】这个时候,雷利开始“上下打量房间”,品特在这里的舞台指示显得非常恶作剧,一个盲人是不可能“上下打量”房间的。这个情境显然是非常滑稽的,如果说雷利忘了他自己是盲人的这个事实,那么观众并没有忘记。这个时候,罗斯看到了雷利的异常举动。她的发问多少道出了观众的心声:“你在看什么?你是瞎的,不是吗?说,你在看什么?你以为你在跟谁打交道,一个小女孩?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了解你们这样的人。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滚蛋。”【4】雷利的身份是《房间》里最大的悬念,品特把这一角色设计成一个黑人显然也是有用意的,他在剧中是和罗斯太太的过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雷利与罗斯太太两人在对话中对彼此的动机也是很清楚的,被蒙在鼓里的又是观众。
罗斯在开场时候机械和单调的重复,伯特的木头人形象,基德的失忆性的糊涂和他努力掩藏的意图,桑德夫妇之间闹剧般的无事生非和盲人黑人的喜剧性出现,这些情境的设置由于缺乏明晰可见的前后逻辑关系,因此在观众看来,是滑稽可笑的。但是,从全剧的发展来看,这些情境的存在又显得非常有必要,这些情境和它们所带来的强烈的悬念和谜团是品特情节推进的重要基础。这一点归根到底是受品特的思维和创作习惯所影响。善于观察的品特对生活中发生的片段常常记忆深刻,他更是善于将其融入到创作中,而在设置剧中情境时,品特并没有也从不打算向观众解释其背后的故事,而是任由人物内心的轨迹发展。因此,当这些情境在舞台上发生的时候,观众觉得突兀、滑稽可笑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房间》中,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与社会身份是存在着某种冲突的。就像剧中的罗斯一样,虽然她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一个小房间里,但是“过去”还是找到了她,并且要求她要回去履行她作为“女儿”的职责,那就是去看看“父亲”。它表达了品特早期的一种思想,那便是人都渴望能够退回到自己觉得安全舒适的空间里,而当被作为一个整体社会关系的一部分的时候,人又是“无处可逃”,每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都有其随之而来的使命和责任,个人的需求和社会的要求总是存在着矛盾和冲突,这也是品特在剧中所表达的主要思想。
如果说《房间》里的悬念建立在随时可能被夺走的7号房间的最终归属的话,那么在《夜校》里,房间的易主事件在剧开始的时候已经成了现实。《夜校》里的主要情境围绕着房间的争夺展开。在监狱里呆了一段时间后回到家里的瓦特发现自己的房间被租了出去,于是,夺回这个房间便成了瓦特一心一意想要达到的目的。这个情境的滑稽之处在于瓦特对于夺回这个房间所有权的愿望远远地超过了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对一个房间可能的依赖性,它成了瓦特的一个强迫症,而瓦特在这个情境中成了一个因为得不到它想要的东西而不断啼哭的和不可理喻的“婴儿”。
注释:
【1】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One,New York:Grove Press,1976,102-103
【2】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One,New York:Grove Press,1976,108-109
【3】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One,New York:Grove Press,1976,122
【4】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