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泥城
他看着水中月影,有些恍惚。也许教少年武艺这件事就是错。
刀。他亲手递到少年手中。只不过将刀用作凶器的那个人,远在玉明巅敬蟾殿上。
孙临泉起身走到庭前,地上结了霜花,叫人忆起某人鬓边秋色。
十岁那年初次遇见兄长时,兄长还是个和颜于色的大哥哥。那人年轻时最爱穿一身红衣玄袍,纵马佩刀,狂歌痛饮,喝醉了就拉着兄弟们站在玉明巅的山门上大喊:敬蟾殿要做中天悬剑,悬在六大名门头顶!令宵小奸邪不敢为非作歹!让贫贱弱小都能伸张正义!
而今追忆往昔,回首不过十五载春秋,却已是沧海桑田。
不知那人每每坐在敬蟾殿首座上俯瞰空旷的大厅时,心中是何滋味?可曾有过半点萧索凄凉之感?他终于把刀悬在了六大名门头顶,可也把自己绑在了刀上。
孙临泉望着残月不由叹气,眼前便聚起团团白雾。
夜莺清啼,树影随风摇晃。
再过九日,便是铜川中秋灯会。照慕容府每年惯例,元宵,中秋,城里通宵无禁。
孙临泉思绪漫天。
三更天时,一只夜枭飞入锦年坊中,将昨天白日里薜荔阁起火的消息带到孙临泉手中。
昨日酉初时分,蓝雅原本逃出了薜荔阁,但又因身重“溪亭日暮”发作,不得不跑回薜荔阁偷取解药。慕容大小姐那时正在阁楼中守株待兔,听见动静自然不会当过。于是二人又打了一场。其间烛火翻倒,这才燃起了火。蓝雅趁火势逃走,但大小姐却因此伤重。
整个前院的气氛绷得紧,大小姐的素心斋前更是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连一丝风都吹不起来。
庭院里跪满了薜荔阁待罪的侍从,只等屋里人的消息。
二公子慕容怿闻询赶来时,进门就见屋里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张口就嚷嚷:“是谁伤了我姐,出来受死?
底下跪着的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慕容怿逮着薜荔阁的看门小厮质问,这才得知事情经过。
“请了宋大夫不曾?”
“已经在里面为小姐医治。”
“你们跪在此处是能给长姐止血还是能止疼啊?还不退下!看着都碍眼!”
慕容怿一发脾气,底下人都松了口气,念着他的好纷纷退下。正在此时,慕容荭邻的贴身侍婢红玦从屋里迈步出来。
红玦对慕容怿略低了个头,又对底下人双手抱怀,威风八面地喊到:“大小姐有令,薜荔阁的家臣玩忽职守,按府门规矩男子杖责三十,女子杖责二十,罚奉三月。”
“看看,让你们走一个个赖着不走,在这里给长姐添堵,该罚你们!”慕容怿翻脸快似翻书,转头便对红玦笑到:“红玦姑娘,长姐现在情形如何?需要什么药材物品尽管去库房支取。”
“请二公子放心,我们小姐并未伤及要害,想来不日就能痊愈。”红玦未有多少言语,行过礼便入门去。
与此同时,参省堂的大丫鬟绿琛自素心斋院外疾行而过,路上知趣者一一避让。
穿过三道耳门并一座白石桥,绿琛站在侍人坊间前,用香袖捂着口鼻。坊间的气味不甚讨喜,绿琛跺了跺脚,无奈踮着脚往里走。
这样一路奔忙,终于在坊巷尽头破败的四合院下找到了三公子的住所。
“祖宗啊!您还真打算在这儿长住吗?”绿琛稳住步子,款款走向慕容恒,道:“前院出事了。”
慕容恒没多少反应,只是定定地打量绿琛一番,忽然一指头戳在她额心上。绿琛头受宠若惊地大睁着眼,不敢乱动。
“你怎么能到这儿来?”
前院侍奉的丫头大多对侍人坊间避之不及,尤其各房的大丫鬟多自矜身份,半个小姐似的矜贵。有几个能像她这样凡事亲力亲为。
“公子,现在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老慕容自华坤门前一战后顽疾发作,躺在流暇坊休养。慕容程氏尽儿媳侍奉病床前。大小姐受伤,铜川兵防事务自然都落到宫商羽手上,只是……
慕容恒自看见霹雳阁的黑烟时,便在摩拳擦掌,没等他细问情况如何,绿琛便回禀道:“宫先生此次不顾危险冲入火场将大小姐救出来,大小姐很是感念。”
慕容恒点了点头,问:“二哥是否已去了素心斋?”
“是。婢子也已备下慰问,不知公子打算亲自带去,还是等过目后由绿琛去送?”
慕容恒没答,却问:“玉明巅女贼现在何处?”
“昨日云帆公子已将人抓住,带回了执武库刑室。”
“那咱们现在先去看看阿姐。”慕容恒说完便将手边白鹦鹉放飞。
鹦鹉不多时便飞入天际。城中明暗羽箭无数,却没一支敢拦。
人人都知道那只雪白的鹦鹉又一对,另一只雄鹦鹉在东市花蹊阁掌柜香绮陌姑娘家中。
几日前慕容公子为答谢那场花瓣雨,特命人将从九黎带回的一对雪羽鹦鹉分赠一只给香大掌柜。
那种鸟儿十分聪慧机敏,不见主人不开口,用作飞鸟传音,最是方便不过。
坊中人都道香绮陌本守得云开见月明,才用花香满灌街市,又引得城中醋味滔天。
香家绣楼上种着许多花,月季团团锦绣,排在廊下。轩窗边栽了几枝小盆金桂,浓香袭人。
鹦鹉落到鹦鹉架上扑棱棱扇翅膀。架上立着另一只雄鸟。雄鸟霸道,紧挨着雌鸟追逐嬉闹,像是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咯咯咕咕”了半天。
“姑娘,三公子来信了。”
侍女点起沉水香,叫醒正赖床的女主人。
妇人本还在睡梦中呢喃,闻言立时清醒,顾不得云鬓半偏,掀开床帘光着脚跑到窗前。
裙袂不整,寒风吹来衣衫飘摇,妇人也不觉得冷,提着鹦鹉架在羊绒地毡上来回逗趣。
“姑娘,仔细风寒。”
“无妨,取食儿来。”
侍女捧过鹦鹉食盒,又给她披上外衣,轻笑着退出房门。
“侄女,咕咕,侄女……来换,咕咕,来换。”
雌鸟吃了食儿便将主人要带的话传到。香绮陌听了好几遍,最后有些恼怒地拍了拍雌鸟的翅膀,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信。
她下手不重,雄鸟却在边上扑棱棱地乍起,貌似对此很不满。
两日之后,一张带着幽微沉水香的纸条边落到百鬼骑首领李辰山手中,李辰山看过信哈哈大笑。
“小九九,有人把你抓了,要临泉哥哥去救你呢!”
他兀自开着玩笑,抬手便挡下一块“天外飞泥”。
北九月搓了搓满手干涸的泥浆,不假辞色地骂道:“臭李辰山,你才被抓了。”
“唉,我说真的。这可是慕容三公子的信函。你见过他吗?幸好你没见过,他长得比你临泉哥哥还好看,怕你见过就再也不想家了。”李辰山看她生气的样子越发忍不住逗她玩儿。
北九月气得跳脚,一个劲儿地捡门边的泥丸朝他扔去,可怎么扔也打不中人,更加气急败坏。
“你胡说,你胡说,临泉哥哥才是最好看的!”
李辰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是、是、是。他最好看。可他更喜欢那个假的‘北九月’,不信你问他是不是要去救?把假的救回来,就不要你这个真的了。”
“临泉哥哥!”
北九月回头看向身后。
孙临泉这会儿正坐在厨房门槛上,玉骨扇插在领子后面,裤脚与袖子都高高挽起,露出满是泥浆的光脚,一双劲瘦大手里捧着刚活匀的稀泥。
早上北九月推门时,厨房门前散落着铁锹、簸箕之类的物什。昨晚水缸水冲湿的泥地已被人尽数翻开,半个铜川在厨房门口拔地而起。外圈的楼阁直接用泥堆塑成。她那临泉哥哥左脚踩着南三街,后脚抵着揽月楼,十指灵动起落,神情十分专注。泥块在他手中翻转几下便西市揽月楼的形态。
临近中心铜川地带的屋舍则要精细许多,各家屋舍鳞次栉比,街道巷口无一不足,连酒馆的招牌都惟妙惟肖。
北九月被这些新鲜玩意儿吸引目光,也加入了其中,费了一上午的劲儿捏了个歪歪扭扭的北城门,却叫李辰山一来便碰垮了瞭望塔尖儿。
日过正午,孙临泉往他的版图里最后放下一块残魄的八角小阁楼。若慕容荭邻见了这座薜荔阁,必然要大动肝火。
“如此说来,慕容恒已经尽掌府门兵权了。”他拿干净的掌根揉揉眼睛问道,而后伸了个腰,起身跨出“铜川城”。
李辰山正经回道:“自然。”
“今日初几?”
“初十。”
“都初十了呀?”
孙临泉眼睛酽酽地瞅着面前蔚然深秀的慕容府,而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让兄弟们别玩儿了,等我睡醒就干活。”
北九月闻言,好奇地问:“你们要去哪儿?”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