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不勒斯湾，库迈
马克西安踏上长长的小路，从狭窄的海滩慢慢走向属于长兄的在山上的夏日别院。过去，这条路上到处是被海水冲塌的凹坑和陡坡，非常难走。而现在，路面不但拓宽，还铺上了烧制的瓷砖，近海的一侧堆着装饰用的低矮路缘石，两旁岩壁上还凿有烛台供夜间放置火把和油灯用。走在精心修筑的道路上，每走一步，年轻亲王心里就多一分怅然。曾几何时，这条下山去海滩的路上只有滑溜的岩石，路旁荨麻满地，有时甚至能看到受惊的小鹿。这条路对他们来说不失为有趣的冒险。如今旧地重游，却不过是轻松的午后消遣。经过一大群他未曾见过的园丁、劳工和石匠的精心修葺，曾经的神秘感消失殆尽，就连海滩都显得再平静不过了——海滩上的沙子也被塑造成了赏心悦目的图案，岸上的木头不过是园丁在每天日出之前摆上去的。
亲王站在小路尽头最后一个之字形弯道上，回身凝视山下的小海湾。蓝绿色海水波光粼粼，在午后的阳光下欢腾闪耀。从悬崖顶上看不到海湾出海口处的封锁网，只有挂在网上的绿玻璃浮子偶尔的闪光表明其的确存在。马克西安用粗糙的手指拨弄着被磨破的外衣边缘，摸到了来自城市的砂砾。披散的直发有些脏了，整整三个星期未曾修剪的胡须在下巴上乱成一团。
他恍然大悟，轻笑一声——他明白了，为什么守护海湾的渔民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国王的弟弟，驾着一艘漏水的双桅纵向帆船从通往夏日别院的隐秘的入海口驶进来。他们都认出了他，但他们肯定以为他才刚从一场狂欢酒宴上下来。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打从奥斯蒂亚那间有如人间地狱般的房子出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笑脸。
“殿下？”身后响起一个温柔优雅的声音。马克西安缓缓转过身，手不自觉地抓了抓沾满煤烟和油污的头发。一个身型娇小的妇人站在他侧后方，身上穿着一件极朴素的裙子，裙子上点缀着浅红色和浅绿色刺绣，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她曾经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关切，向他伸出一只手：“您还好吗？”
“夫人，”他欠欠身，逗得对方笑起来，“不，不太好。我长兄的房子还好吗？”
“托您的福，小主人，一切安好。不过，看您现在的样子，我猜您肯定不知道您的兄长们正派人四处寻找你。我敢打赌，从热那亚到叙拉古的所有司法官和市政官员都被皇帝骂得不轻呢。”
“噢，”女管家的表情令马克西安很是不解，“他们找我很长时间了吗？”
“从十天前就开始了。每个小时信使都会来一趟，每次都带来令人沮丧的同一个消息——尚不知道您的下落。”
马克西安搔搔头，细碎的木炭渣从他头发里掉出来：“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说为什么找我吧？”
女管家缓缓摇头，闪闪发亮的蓝色眼睛露出欣喜之色：“什么也没说。”
亲王抓抓自己的胡须，发现它也同头发一样沾满油污和细碎的烟灰：“好吧，我想我最好现在就去安他们的心。哦，他们今天下午待在哪儿？”
女管家回头望了望。“就在老地方，他们俩聚会时总去那儿。”她一边说，一边踏上悬崖顶蜿蜒的绿荫小道。
马克西安耸耸肩。这样一来，想先去好好梳洗一番的计划就泡汤了。他有些心神不宁，无精打采地穿过整洁的草坪，向草坪边用大理石和花岗岩修筑的房子走去。他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现在却觉得它相当陌生。
夏日别院里，仆人房间外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寂静无声。马克西安路过宽敞的厨房的入口，瞥见十几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正在安静地吃着午餐，午餐里有新鲜面包、橄榄和奶酪。马克西安拎着靴子走过时，他们也没有抬头看。来到大楼梯背面，他打开一扇小门，这扇门通往一段早在修建大楼梯之前便有的窄小楼梯。在楼梯下的暗室中藏着密密麻麻的齿轮和奴隶工作台，现在都空了。这段楼梯可以平稳地滑升到二楼，不过此刻也不需要向什么外国客人或者权贵展示。来到楼梯顶端后，马克西安重新穿好靴子。
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夏日别院的二楼是母亲的专属地，上面挤满了女人、孩子、织布机和桶，每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虽然狗和其他宠物都禁止入内，这里却从不缺少生机。如今，以前的旧走廊和房间都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有着穹形天花板、深色木地板以及精美壁画的华丽房间，马克西安穿过这些堆满家具、衣服、桌子、床和死气沉沉的画像的房间，不安的感觉在心中扩散，似乎墙壁和地板都在窃窃私语。前方有某种好似犬吠的声音在回荡，他转身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他摇摇头，肯定是幻觉。
走到这栋老房子里唯一未曾改变的房间门口，他停下来理了理思绪，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咒语让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空气里转动了一下，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过去这些天在他身上留下的所有污垢、煤烟和已经风干的汗都化作缕缕烟雾，从他的衣服、头发和肌肤上升到空中。他右手握拳，把这团不停旋转的尘埃揉捏成一块坚硬的黑色大理石，放进腰间的皮口袋里。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框。
“进来！”里面有人应了声。他推开沉重的檀香木门。
兄长们抬头看向他。盖伦身体瘦长但很结实，脸刮得很干净，一头短黑发，鬓角的头发有些稀疏。奥勒良身材高大魁梧，下巴上有一大把暗红色胡须。看见消失多日的弟弟出现在眼前，盖伦苦笑着摇了摇头。奥勒良转身看见来者，浅褐色眼睛里迸射出惊喜的光芒。马克西安摸摸下巴的胡茬，沿着一小段楼梯下到地图室。从来也没收拾整洁过的地图室里，到处都是羊皮纸、账簿、喝了一半的双耳酒瓶、刻写用的蜡板。不过他在其中看见了两个新东西。
第一个新东西是一张硕大的地图桌，桌上的彩色雕刻板全部打开，显示出整个帝国疆域。为了留出空间，靠背椅、长沙发和躺椅被一股脑儿推到了墙边，与几堆纸莎纸卷轴和脏盘子挤在一起。白色木板上展示的是目前已知世界的范围——从北方冰天雪地的斯塔尼亚到南方贫瘠的毛里塔尼亚，从西边的狗岛到盛产丝绸的塞里卡的边界。桌面上，在奥斯蒂亚、君士坦丁堡和亚历山大这几个重要港口城市周围，有若干用红土堆成的小方块和金字塔。
皇帝穿着红色亚麻汗衫和颇具爱尔兰蛮族特色的灰色棉马裤，双手叉腰站在桌子靠东的一边。在他对面，越过地图上西班牙和阿特拉斯海的蓝色海浪，奥勒良叠着双腿坐在一把高凳上，一只粗壮的手正把玩着一支杖头呈叉形的长象牙杖。
“出了什么麻烦吗？”马克西安坐进一把正对着地图上的非洲角的矮椅，试着问了一句。坐在父亲的书房里让他觉得很安全，疲惫感席卷全身。
“听说你们在找我。我不记得我有欠你们哪个一大笔钱值得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他尴尬地笑了笑。
“钱？得了吧，我们没钱吗？”盖伦打断他，“我们所缺少的，只是一个有些才能但脾气古怪任性的小弟；显然，我们这头找得正苦，他却混迹于贫民区里，与巴克斯为伍。”皇帝快步绕过桌子走过来，动作敏捷而有些紧张。
马克西安抬头惊讶地看着长兄，很长时间没见他如此激动过了：“众神在上。哥哥们，我们要开战了？”
奥勒良发出豪迈的笑声，把头往后一仰，牙齿在密密胡须中闪亮：“哈，你露馅了，皇兄！老鼠眼睛虽小，却能清楚地看出你在想什么。”
奥勒良跳下高凳，穿过摇摇欲坠的杂物堆，从冰冷的石洞里取出酒。听到马克西安的问话而停下来的盖伦转过身来，紧张地挠了挠脑袋。皇帝向在房间墙边几把长椅中间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走去。空地上有一个方形石座，石面上放着第二件新东西——一个被布罩起来的圆形物体。盖伦扯下厚重的羊毛罩，露出一个闪着光泽的圆盘，上面刻着数以千计的小符号。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吗？”皇帝喃喃地问，紧张的双手把罩子叠成整齐的方块。
“不知道，没见过。”最年轻的亲王答道。他接过奥勒良递过来的高脚酒杯呷了一口就被呛住了，把酒全吐在了地上：“呸！这都是什么酒啊！”
他瞪着奥勒良，对方正满脸陶醉地享受着自己杯中的美酒：“你喝酒的品位跟头驴差不多……”
“这是一个传送盘。”皇帝没理会两个弟弟的小打小闹。
“这件东西的历史比法老王都还要早。在共和国时期，时任埃及行省总督的西庇阿将军把它从埃及带到了罗马。先知或者拥有同等力量的人可以从这个东西上看到远方的情景，甚至还能听到人的对话。”已冷静下来的皇帝对最小的弟弟示意道，“我要你来操作。”
盖伦走到一边，把离这个青铜圆盘最近的桌子收拾干净。马克西安不解地看着长兄，不假思索便把酒杯递给奥勒良。奥勒良打了个酒嗝，把弟弟杯中剩下的酒统统倒入自己的酒杯。
“呃，大哥，”马克西安说，“亲爱的哥哥，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治疗师，不是魔法师。这件东西，这个什么‘传送盘’，你得找帝国魔法师，不是我。”
皇帝摇摇头，背靠着地图桌，目光迅速环视了房间，然后落到马克西安身上。马克西安感觉到了对方的强势，过去父亲也常常这么看着他，他不由得有点颤抖。盖伦又冲着圆盘比了一下手势，他的意愿不容违背。
马克西安站起来，在外衣上擦了擦手，小心地向圆盘走去。从远处看去，它就像个普通的金属盘，上面缀满细小的符号。走近再看，才发现它其实是由在一个坚固的绿色金属架上相互扣连的若干铜环组成。亲王绕着圆盘转圈，带动的风拂过铜环，铜环居然开始慢慢旋转，一个个彼此分离开来。马克西安立刻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在他身后的盖伦慢慢朝着房门的方向退去。
风没有停，盘上的铜环在风的吹动下分解又重新组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球体。马克西安集中精神，用意识寻找这股怪风的源头。与此同时，铜环中心开始有光闪烁，先是淡淡的蓝色，然后整个球逐渐变成了白色，在无风的状态下飞速旋转。他感觉到这个球里隐约有光闪动，本能地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一片朦胧的白光照亮整个房间，又瞬间消失了。亲王走上前，站在石座旁边，听见身后传来藏在长凳后的兄长们站起来走近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味，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夏季的暴风雨。旋转的铜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约一英尺的蓝白色圆球，漂浮在他们面前，球面上有些绿色和棕色的色块。圆球发出极轻的嗡嗡声，几不可闻。
“这是什么玩意儿？”奥勒良吃惊地瞪大双眼低声问。
“是整个世界。”另外两兄弟异口同声地答道。
盖伦和马克西安转过身，先是看了看身后打开的地图桌，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在石座上空缓慢旋转的圆球。圆球半明半暗，白色的云朵慢慢涌出来，飘满地中海的上空。
马克西安凑近圆球，看见意大利海岸线慢慢在视线中移动。他抬头望向身为皇帝的长兄。
“今天下午普陀里会有一场雨。”他说。
盖伦缓缓地眨了眨眼，表情越来越严肃。这件神物令他甚为恐惧，他在内心挣扎着。
“聪明，”他嗤笑了一下，“给我看看东帝国的首都。”
马克西安叹了口气，已经习惯了盖伦的急性子。他退了一步，慢慢绕着圆球走动，眼角余光瞟到兄长们也开始慢慢横着往房间另一边走去。圆球继续以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旋转着。年轻的治疗师疑惑地偏着头，试图抓住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大胆念头。
啊，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个球是以某个角度绕其轴心倾斜旋转。真怪——为什么呢？
先把这个疑问放在一边。透过意识来看，一股闪着微光的能量包裹着圆球。一旦他靠近，那光就会亮。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圆球，在上面搜寻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位置。
传送盘——现在是传送球——不停旋转，突然某种强烈的感觉袭来。马克西安大吃一惊，大叫一声往后退，手撞到了地图桌的边缘。一幅有海洋、土地和城市围墙的闪闪发光的残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涌来，但转眼又消失了。站在他身后的兄长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躲闪到一旁。
“该死的！”马克西安低吼一声，甩了甩被桌子撞疼的手，“吓我一大跳。”
“什么东西？”躺椅后面传来模糊不清的询问。
“我看到了城市的景象，哥哥们，不过看起来不怎么乐观。”他答道。
盖伦手搭着弟弟的肩头站起来，凝视着球面上烟雾漫天的景象，脸上流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
“嗯哼，看来我的皇帝老朋友今天过得挺刺激。”西罗马皇帝说。
君士坦丁堡正陷入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