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艺术古巴
在古巴的那些时辰里,我最想的人是弟弟。准确地说,应该是艺术的古巴或是古巴的艺术,时不时让我想起那个艺术的弟弟。古巴的音乐、美术、老爷车和破房子,都是弟弟刻骨铭心的至爱。从古巴回到中国,我与弟弟不停地分享所拍的照片、经历的故事以及搜集到的电子“艺术情报”。
在哈瓦那的何塞·马蒂国际机场,我们遇到一个古巴女人,她姐姐是哈瓦那大学的教授。我们向她打听国际留学生的事情,她留了电子邮箱地址,说会帮我们留意此事。我甚至怂恿弟弟拖家带口移民古巴。真真是疯了吗?古巴是个被困了半个世纪的围城,里面的人千方百计想冲出来,我却想方设法要把弟弟推进去。母亲若是知道,一定会认为我被洗脑了。是啊,我们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拿着粮油供应本、捏着豆腐票排队的晨昏。因此,母亲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这个名叫亚洲的儿子,不远万里从亚洲跑到拉丁美洲,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为了他喜欢的音乐、美术、老爷车和破房子?!

路边画廊
在古巴的无敌艺术国度里,你即使不疯也得为之发狂!试问你在哪个国家可以看到一个城市,在400年间造出1780种风格迥异的精美建筑?1959年,卡斯特罗的一道“限建令”,让曾经美轮美奂的古典建筑真真成了凝固的音乐,哈瓦那大教堂的波浪形立面就是最典型的优美音符。在与世隔绝的半个世纪里,这座被时光遗忘的老城,依旧守着自己独特的美丽。如果你来到哈瓦那老城,走进两个世界旅馆,你会看见那些百叶窗的精致木格子,日复一日地过滤着加勒比海的阳光,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拉近了两个世界的距离。

街头雕塑
古巴练体操练芭蕾的孩子,他们的练功房就设在巴洛克风格的华美宫殿里。富丽堂皇的高大天花板,自由流动的空间感,雅典神庙那样的罗马柱,那些张开双臂跳跃不停的古巴孩子,仿佛是从西斯廷大教堂穹顶画上飞下来的天使。中国有句老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古巴因为穷,没钱盖新楼,老房子才得以原貌幸存至今,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哩。没想到老子的话在古巴也用得通,真理就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在古巴住过家庭旅馆的朋友告诉我,别看古巴的老房子破败不堪,室内装饰却充满了异国风情,依然留存着古巴黄金时代的无上荣光。一幢普普通通的民宅,孟莎屋顶和老虎窗是法国的(该建筑式样的屋顶是法国从文艺复兴时期到古典主义时期典型的屋顶形式。孟莎式屋顶为四坡两折,每一坡被折线分成上下两种坡度,下部坡较上部坡陡一些,屋顶多设老虎窗,与复斜式屋顶相似),大理石铺地是希腊的,瓷砖是西班牙的,镶金镜框是意大利的……家具就更是国际化大家庭了,哪国的都有,什么风格的都来。古巴这个多元的混血民族,原本就有博采众家兼收并蓄的天赋,单单是岛上的原产硬木家具就可以重新阐释新古典主义与洛可可的艺术风格。一把古董逍遥椅,是一代一代古巴人不变的选择。对了,我们旅馆的房间里也有这样的一把摇椅。另外,在哈瓦那的街头,随处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硬木摇椅。坐在摇椅上的人有的是头戴红花抽着雪茄的摄影模特,有的是卖画的艺术家……
我们在一个炎热的中午走进哈瓦那老城的工艺品市场。天哪,上帝的调色盘被古巴人重重地打翻在地,颜料飞溅,色彩用得漫无章法却又浑然天成,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古巴风格。古巴风格就是多元混合!我在一个摊位上看到四只彩绘木猫,那线条,那色彩,看得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向弟弟描述!多亏有照相机哦,否则真觉得舌头成了多余的摆设!古巴人创造的艺术作品中,大块的色彩,鲜明的对比,热烈的情绪,强劲的震撼,既充满了加勒比海上的烈日、暴雨、飓风等自然元素,又承袭了欧洲大陆的唯美、细致、热烈和抽象。

钢琴师鲁本·冈扎雷斯
2012年春天,古巴艺术家欧内斯特·加西亚·佩纳带着他的28幅作品来到中国展览,让社会主义的中国兄弟看到了古巴兄弟心里最柔软最细腻的一面。他画中的元素在具象与抽象之间飘忽游移,那些优美性感的人体线条似有非有,空灵而自由。在哈瓦那机场,我看到欧美游客拿着画卷和发票向海关人员申报,那些全是在旅游商店和街头画廊买的古巴油画。如果你想买幅佩纳的画带出古巴海关,这种美事你还是想都别想了。
哈瓦那老城的小街小巷,美色美音无处不在,恨不得多生几只耳目,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们注意到古巴的艺术家还是非洲血统的人居多,那是因为早期的印第安原住民早在殖民主义者统治时期就消失了,以西班牙人为首的欧洲殖民者和大量非洲黑奴渐渐地开始混血,艺术风格也渐渐地混合,逐步形成既是世界的也是民族的古巴风格。正如古巴作家卡彭铁尔所说:“渐渐地混血,正好融进各自不同的现实中,涌现出一个永恒的人群……”著名的林荫道俱乐部成员,也在这个永恒的人群中。
20世纪初期哈瓦那最著名的林荫道俱乐部(Buena Vista Social Club),聚集着古巴当时最顶尖的歌手和乐手,在1959年古巴大革命胜利之前关闭。直到1997年,灌制唱片《古巴巨星传奇》才让这些古巴音乐国宝重新聚首。1998年,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亲赴古巴,开始拍摄纪录片《乐满哈瓦那》,真实生动温情地记录了这些古巴天才的音乐、生活和传奇。我很喜欢影片中的一首男女声二重唱歌曲,虽然连歌名都不知道。
(男)我的花园中,唐菖蒲与玫瑰,白色的百合花,而我的灵魂,那么忧伤沉重,我希望把痛苦隐藏。
(女)我不想花儿知道,知道生命给我的折磨,因为要是它们知道我多么痛苦,它们也会同声一哭。安静,它们在沉睡。
(男、女合)唐菖蒲与百合花,我不想它们知道我的忧伤,它们见到我哭会伤心到死。
这首歌是古巴抒情歌王法瑞尔和奥玛拉的至爱。当他们深情对视着唱完时,奥玛拉热泪盈眶。法瑞尔抬起手轻轻地擦去奥玛拉脸上的泪水。在我一遍又一遍看着这部音乐纪录片的同时,弟弟在另一个城市里也擦去了一个人的眼泪。当从小就成为孤儿的法瑞尔深情地怀念母亲时,眼角涌出晶莹的泪花。弟弟抬起弹琴的手,在显示屏上为法瑞尔轻轻地擦去了星光般晶莹的泪花。我和弟弟都喜爱法瑞尔的歌,也喜爱他的长相。我们对前者的喜爱是共同的,然而对后者的喜爱却各有各的理由。我喜欢法瑞尔的长相是因为他的脸有点像弟弟,弟弟喜爱他是因为发现法瑞尔长得比自己丑。难得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喜爱!
法瑞尔于1927年2月20日出生于古巴圣地亚哥市,那天他母亲阵痛来临时,正在当地一家音乐俱乐部跳舞。这个随音乐而生的孩子先是没了父亲,12岁那年又死了母亲,从小就得自己在音乐中讨生活。有趣的是,这位唱了一辈子的歌手,在73岁时竟然荣获第一届格莱美最佳新人奖。音乐不仅无国界,音乐也同样无年龄,音乐是永恒的存在。法瑞尔已于2005年8月8日去世,但他的歌声永远唱响人间,长留在爱乐人的心里。

练功房里的孩子

木雕工艺品
我们在古巴看到的五人或者七人乐队中,总有一人摇着一种葫芦状的乐器叫作沙槌(maracas),听说是印第安人留下的唯一打击乐器,现已成为拉丁音乐中的主要乐器。有一天路过一家乐器店,橱窗里陈列着一面鼓,通体涂满了古巴国旗图案,有蓝有白有红的色彩彰显着饱满的战斗激情。这面鼓的祖先该不是非洲鼓吧?听说,古巴乐队常用的鼓叫作蹦歌鼓(bongos)。还有古巴三弦吉他(tres),它弹奏出来的声音,音色沉稳而不失温柔,乍听起来觉得快乐,细细再听却能听出几丝淡淡的忧伤。
说来也奇怪,古巴音乐中用了这么多打击乐器,奏出的音乐却并不喧闹,反而柔美宁静,强劲有力。特别是为歌手伴奏时,器乐的声音正好嵌在歌手换气的瞬间,就像木头家具的榫头或者铺地瓷砖的勾缝。古巴的音乐表现方法与欧洲相反,即兴和旋律都放在了低音区,听起来有如泣如诉的感觉,仿佛与音乐家的灵魂一起震颤摇摆。
当我们从总督府里走出来时,正巧碰见一个高跷队在行进表演,后面跟着一个身穿民族服装的乐队。一开始我们惊呆了,根本没想到古巴人也会踩高跷。继而想到早年中国人被运到古巴做劳工的年代,说不定就把踩高跷的传统文化带到古巴来了,更说不定眼前的高跷队中没准就有混血的华人后裔。长期以来,古巴各个艺术领域的艺术家一直致力于重塑民族认同感,同时也接纳吸收其他民族的艺术精华。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古巴的人,只要你留心寻找,总能找到自己民族的些许文化艺术元素,顿时会产生一种亲近感。我们看到高跷队时,就不由自主地贴近了古巴的心。
古巴的心,虽然多元多彩,热情奔放,但从不迷失方向。古巴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古巴是古典的,也是现代的。在哈瓦那登机之前的最后时刻,我冒着被美国海关人员发现的危险,最终还是买了朗姆酒桶和雪茄烟的木雕以作纪念。殊不知在N年以前,古巴出口量最大的是音乐,而不是雪茄烟和朗姆酒,尽管古巴的音乐古巴的油画古巴的建筑古巴的老爷车,无一不浸透了雪茄和朗姆酒的香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