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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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逆笔:沟通杜甫与黄庭坚

在翁方纲重定的典范谱系中,元好问是他夙所心仪、一再推崇的七古大家,韩愈则是被叶燮与杜甫、苏东坡相提并论的古今三大家之一,惹人注目的只有黄庭坚的入围。有关翁方纲对黄庭坚诗歌的接受,可参见邱美琼:《由求同到证异:翁方纲对黄庭坚诗歌的接受》,载《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0期。郭绍虞先生曾说:“渔洋虽不废宋诗,却不宗宋诗中之江西诗派,而覃溪所得则于山谷为多。”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七十三节“翁方纲肌理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92页。这里指出翁方纲多得力于黄庭坚,大体不错;但要说王渔洋不宗江西派,却又不尽然。王渔洋恰恰是清代最早力挺黄庭坚诗的重要人物,门人查慎行更是使黄诗流行于世的重要推手,曾宣称:“涪翁生拗锤炼,自成一家,值得下拜。江西派中无第二手也!”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下,乾隆四十二年张氏涉园观乐堂刊本。其难弟嗣瑮也有诗响应:“后五百年谁再到,香留一瓣待涪翁。”查嗣瑮:《送同年陈秋田之官长宁三首》其二,《查浦诗钞》卷十,乾隆刊本。黄庭坚的声价由此扶摇日上,稳踞宋诗的代表诗人之位。

自清初以来,黄庭坚诗尽管已获得较高评价,但要说典范性在哪里,或他与杜诗的渊源在哪里,其实并不清楚。翁方纲对黄庭坚的研究和推崇,不仅阐明和提升了黄庭坚诗的典范性,还在文本的具体层面揭示了他与杜甫的共同特征,以“逆笔”说沟通了两者的渊源。翁方纲首先指出,黄庭坚藉逆笔求新,以突破东坡藩篱的创新,体现在逆笔和用事两方面:


诗至坡公,才力之雄肆,风格之深厚,殆无可以复变矣。是以山谷用逆笔矫变出之,实即坡诗之小变,遂以苏黄并称。又,其使事工于运用,无□鞴之迹而肌理所从出,则实仍杜法也。翁方纲:《苏斋笔记》卷十,第8693页。


现在看来,翁方纲之倾倒于黄诗,似乎不是由钻研王渔洋诗学而窥入山谷境界,倒像是受到钱载的启迪,从而体会到黄庭坚逆笔的魅力。前人论文章向有用逆之说,清初文章批评家吕留良曾说:“文之一气呵成者,必用逆不用顺。盖用逆势,则一句磬一句,一层剥一层,涧翻云涌,势不可遏,读至终篇,恰如一句方佳。”曹鍴辑:《吕晚村先生论文汇钞》,俞国林:《吕留良全集》第2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97页。钱载论诗,最忌顺滑而重视逆笔,就是要严防笔轻滑之弊。他批翁方纲《七榕行》“此珠当已历百年,百年前事凭谁溯”一联曰:“此句放手即不入调,软而俗、轻而滑矣。”批《春日药洲杂咏十首》其一又曰:“此首顺而滑,删之。”潘中华、杨年丰:《〈钱载批点翁方纲诗〉整理》,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36辑,第276页。参照批《题朱竹幛子》“少逆笔,则轻滑不免”潘中华、杨年丰:《〈钱载批点翁方纲诗〉整理》,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36辑,第277页。之说可见,顺滑之弊是缘于无筋骨,因此他批《王右丞画江南初冬欲雪时歌》有“熟极而清泻,无钩勒之筋骨”潘中华、杨年丰:《〈钱载批点翁方纲诗〉整理》,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36辑,第282页。的说法。翁方纲《七言诗歌行钞》曾引钱载说“山谷纯用逆笔”翁方纲:《七言诗歌行钞》卷十,苏斋丛书本。,他很可能就是由此受到启迪,而专门写作了《黄诗逆笔说》,将逆笔解释为李后主的拨镫法:


逆者意未起而先迎之,势将伸而反蓄之。右军之书势似欹而反正,岂其果欹乎?非欹无以得其正也。逆笔者,戒其滑下也。滑下者顺势也,故逆笔以制之。长澜抒泻中时时有节制焉,则无所用其逆矣。事事言情,处处见提掇焉,则无所庸其逆矣。然而胸所欲陈,事所欲详,其不能自为检摄者,亦势也。定以山谷之书卷典故,非襞积为工也。比兴寄托,非借境为饰也。要亦不外乎虚实乘承、阴阳翕闢之义而已矣。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十,第105页。


陈伟文研究清代前中期黄庭坚诗接受史,曾论及逆笔,就其节制笔势的作用做了很好的阐发,唐芸芸也续有阐发。陈伟文:《清代前中期黄庭坚诗接受史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108页;唐芸芸:《逆笔:翁方纲论黄庭坚学杜》,载《云梦学刊》2011年第1期。但张健指出逆笔的节制意在蓄势,也是很值得重视的见解。张健:《清代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07—708页。翁方纲曾经在《与友论太白诗》中,以李白《圮桥》为例阐明逆笔“势蓄而不泻”的原理。在翁方纲看来,黄庭坚的逆笔源于学杜。他认为历来学杜“不必与杜合而不容不合”者,只有李商隐和黄庭坚两人,而两人得力处又各有不同:“义山以移宫换羽为学杜,是真杜也;山谷以逆笔为学杜,是真杜也。”翁方纲:《同学一首送别吴谷人》, 《复初斋文集》卷十五,第158页。关于逆笔,他除了在评论山谷诗时提到之外,还曾与法式善交流过自己琢磨黄庭坚诗用逆法的心得,见于法式善《陶庐杂录》记载:


覃溪先生告余云:“山谷学杜所以必用逆法者,正因本领不能敌古人,故不得已而用逆也。若李义山学杜,则不必用逆,又在山谷之上矣。”此皆诗家秘妙真诀也。今我辈又万万不及山谷之本领,并用逆亦不能。然则如之何而可?则且先咬着牙忍性,不许用平下,不许直下,不许连下,此方可以入手。不然,则未有能成者也。法式善:《陶庐杂录》卷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页。


在此,翁方纲不仅注意到黄庭坚喜用逆法,而且试图揭示其背后的动机,经与李商隐对照,他颇有说服力地阐明了前人技巧上师法承传的复杂情形。这的确是心得之谈,对认识、比较杜甫、李商隐、黄庭坚诗歌艺术的异同很有启发。值得注意的是,他说李商隐学杜不必用逆的看法后人并不认同。姚莹曾指出:


七言律诗,五、六两句最难工,以上四句雄骏直下,至此力竭,气难转运故也。昔人论此,推义山《马嵬》一首,其五、六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盖用逆挽法也。然此法亦本少陵。《诸将》第一首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第二首云:“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义山实本于此。盖以锁上斗转,更开收结,章局既变化,而气骨益见开拓。姚莹:《识小录》卷五,黄山书社1991年版,第143—144页。


这并不是姚莹一个人的看法,其他诗论家也有类似的见解。许印芳评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一联,即指出:“第四句乃逆挽法,老杜惯用此法,学杜者亦多用之,不独温、李二家。”李庆甲辑:《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四,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28—1029页。这里的逆挽法就是逆笔。虽然无论怎么说,逆笔只是章句调运的一种模式,尽管能营造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大家之“大”尚无必然联系。翁方纲再三推崇黄庭坚的逆笔,无非是寻觅可觅的路径,借鉴可鉴的艺术手法,可以视为现实的取法策略。但他这一论说客观上起到通过黄庭坚沟通唐宋两代诗学的作用,坐实了黄庭坚作为杜甫正宗传人的地位。

事实上,王渔洋提倡黄庭坚诗虽有助于其地位的提升,但还不足以赋予黄诗以典范的品位,可与杜、韩、苏相提并论。乾隆前期秦武域称边连宝“以杜为主,韩、苏为辅,斯道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舍先生其谁与?”边连宝:《病余长语》卷七,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256页。黄庭坚还没有进入宗师行列中。要经过翁方纲的具体阐发、剔抉,乃至在不同场合的一再表彰,他才得与杜、韩、苏共享俎豆。前引翁方纲《粤东三子诗序》告诫后学“吾学侣宜博精经史,而后其诗大醇。诗必精研杜、韩、苏、黄以厚根柢,而后其词不囿于一偏”《岭海楼黄氏家集》卷首,广州富文斋刊本。,虽然宗旨仍不离质厚二字,但已填充了具体的典范谱系和取法路径,与蒋士铨、姚鼐对黄庭坚的推崇相呼应,最终奠定乾隆中叶以后诗歌取法的基本走向。这一点陈伟文已指出,见《清代前中期黄庭坚诗接受史研究》,第104—105页。关于翁方纲对苏、黄的具体评价,可参见张高评:《翁方纲〈石洲诗话〉论宋诗宋调——以苏轼、黄庭坚诗为核心》,载《文与哲》第22期,第403—440页。这到乾隆末年,在崇尚性灵抒发的袁枚眼中已是很无奈的现实:“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袁枚:《随园诗话》卷四,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不光是他不理解,至今我也觉得很难说清,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将清代诗歌的趣味和艺术取向推到了这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