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清史、西洋史到先秦史
瞿:赵先生,这次访问您,是想请您广泛地谈谈您的治学方面的情况,比如您治学的经历、兴趣、方法,您现在的研究和下一步的打算,等等。首先,是否请您讲讲您治学的过程,希望能从年轻的时候讲起,怎么读书,其中有什么甘苦和心得?
赵:我上小学的时候,最感兴趣、成绩也最好的课程是历史和地理,成绩最差的是数学课。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后来走上了研究历史的道路。但我学习历史、研究历史,是走了非常大的弯路,可以说是大而又大的弯路。
1925年,我到北京来考大学预科;那时的预科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我有志学历史,所以报考了北大历史系预科。但北大取生的标准必须是每一门课都得考及格,而我的数学成绩太差,所以没有录取。怎么办?那时不是统一招生,所以我不得已转而报考法政大学。法政大学有法律、政治、经济三个系,这三个系都不合我的兴趣。考法律吧,法律条文烦琐,我不喜欢。想来想去,觉得政治系的灵活性大一些,所以就报考了政治系。法政大学虽然也考数学,但试题非常简单,所以我能考上,而且名次还不低。这样,二年预科毕业,又上了一年本科,就是1928年了。这年8月,快要开学了,清华大学招收插班生。我灵机一动,决定去试试,因为插班生可以不考数学,竟然考上了。我考清华的目的,是打算通过插班而转到历史系学历史。于是我向清华教务处提出了转系的要求,教务处说不行,还得念政治系。但我对政治系的课程不感兴趣,又不能不上课,我就选了些关于西洋史的课,比如西洋近代史、西洋政治思想史等。清华图书馆外文书很多,我尽量读一些有关西洋史的书。后来我到辅仁大学,比别人略高一筹的,就是我学过西洋史。
1932年毕业后,由于家庭的变故,自己又生病,所以二年多没有工作。1935年天津《大公报》招聘编辑,我应考而且考上了,去天津当了助理编辑,主要编国际新闻。1937年初,日寇占领东北四省,平津岌岌可危,《大公报》在上海设分馆,让我去上海,我不愿意去,辞职回北平闲住。1938年,在北平中华中学教国文,不久,得知辅仁大学成立史学研究所,由陈垣校长主持。陈校长的名字我很早就知道了,他是很了不起的史学家。我和另外一个朋友去考史学研究所的研究生,我考上了,于是我就跟着陈老校长学历史,同时在中学教书。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真正开始学习历史。刚才我说,我学习历史走了非常大的弯路,就是这个意思。
我从1938年到辅仁大学跟陈校长念书,从陈校长学史学方法,到1940年毕业。这期间,我研究的课题是明清史,也写过几篇明清史的文章,我的论文集《古史考辨》都收进去了(瞿按:《古史考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8月出版,内收赵先生明清史论文四篇)。当然,对于明清史,我当时也是初学,毕业留校后我还不敢去教这门课。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时没有机会教这门课,那时教明清史的是张鸿翔先生。当时是日本人在北平,中学都不念英文了,专念日文;但人们打心眼里对日本人反感,所以也不好好念日文。这样一来,很多人既没有念过英文,日文也没有学好。我毕业那年,辅仁大学教务长是一个荷兰人,叫胡鲁士。他找我说,过去西洋史都是外国人用英文讲,现在的学生听不懂,外国教授没法再讲下去了,你来教吧。胡鲁士为什么要找我教西洋史呢?因为他教过西洋文明史,我选修过他的课。刚才我讲到了,我在清华学过西洋史,不过那时偏重于近代史,古代史知道得比较少。到辅仁后,为了凑学分,我选了胡鲁士的课。他有个讲义,也比较容易读,所以我学起来并不费劲,成绩也比别人好,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有这样一个原因,胡鲁士才来找我;我就答应了。于是把明清史放下,去教西洋史,这也绕了很大的弯子。我就这样教了好几年的西洋史。
到了1947年,历史系主任张星烺先生忽然病倒了,他一个人教了很多门课,先秦史是其中一门,当时叫作秦以前史,是一门必修课。他一病倒,先秦史没有人教了,找人一时也找不到。陈老校长就来找我,说你来教行不行?我说我没搞过这一段,怎么能教啊?他说,你不是教西洋上古史吗?你也教教中国上古史吧。但我没敢答应。后来直到快开学了,还没找到人。看到这种情况,我只好勉强答应了。我想,我教了西洋史,教的方法可以跟张先生教秦以前史的方法不一样,可以试试看。不过我还是对陈校长说,您随时找人来换我才好,我实在没有把握。陈校长也答应了。我教西洋史,是按西洋史的教本,讲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然后是讲各国历史。可是张先生讲秦以前史,是讲伏羲、神农、黄帝。我想不能再讲这些了,伏羲、神农、黄帝到底有没有都成问题。于是我就先讲考古,从北京猿人讲起,学生耳目为之一新,很欢迎,说这样讲比讲伏羲、神农、黄帝要实在一些。可是当时我想,我是跟陈校长研究明清史的,教先秦史只是临时应付一下,并没有长期搞下去的打算。1948年,北平已成围城形势,而学生也不怎么念书。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郭老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还有吕振羽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我读了这两本书,觉得要比以前的书好得多,就向学生介绍这两本书。这可以说是我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开端。
我虽然没有想长期教先秦史,但我对先秦史还是有一定的兴趣的,因为我讲过西洋上古史,我想西洋上古史可以与中国上古史作个比较,这是很有意义的。1952年院系调整后,我来到北京师大。师大历史系原先有人教先秦史,我想我可以不教了。没想到原来师大历史系讲先秦史的一位调走了,只好由我来教。我于是就一直教下来了,直到现在,明清史无形之中就放弃了,而西洋史也就没有时间再研究。回想起来,当初教先秦史,是边学边教,俗话说是“现炒现卖”。我过去没下功夫研究过,现在是全部功夫都搁到这上面了,因为研究先秦史是很麻烦的:不仅要懂古文献,还得懂点甲骨文、金文,否则怎么讲呢?同时先秦史的范围也很广,从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到殷周,一直到战国,时间跨度也很大,所以不好讲,也不容易研究。
这就是我所走过的一条从政治学到历史学,从明清史、西洋史到先秦史的大而又大的弯。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时间是耽误了,可是我的知识面也因此而不断拓广了,不但懂得一些中国历史,外国历史也多少懂一点,后来又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我感到自己是越来越充实了。所以对这个大而又大的弯路,恐怕还是要作两方面看的。